第四十六章 有食

酷暑蝉鸣过，此时已见秋，山坡上的草色摇曳着最后一丝夏暖。一个穿着木屐的五岁女孩，艰难地拨开比自己高上许多的野草，凭着记忆，走到了一处山丘。

那山丘也是埋在草里的，同样藏在其中的，还有一座泥像。那像非佛非道，非仙非神，而是一只长着两条尾巴的小狐狸。女孩是夏至那天发现这泥像的，她奶奶告诉过她，凡是被铸身成像的，无论金银玉石所造，还是泥草所捏，皆为良神流仙，需得拜上一拜，即便是牛鬼蛇神，也好过无礼相待。

女孩便给狐狸三磕九跪，又急忙跑回家，拿来了三个碗碟，扫了扫像身，点了些露水，又在盘子里放置上用草泥伪造的五谷与盐块。这是她遇到的第一座像，也是方圆数十里内，恐怕只有她自己发现的像。

女孩每三天来一次，来了便坐上半天，说说家常话，聊聊今日见。她的亲人几乎都死于饥荒，最后剩下的，只有病重的奶奶。遍地是肥沃的黑土，却无力耕种，在这个修行常见的世界，一介凡人，活着好难。

“狐狸大仙，奶奶已经不能说话了，也吃不进东西，我想找些嫩点的野菜给她吃，你知道哪里挖的着吗？”

“狐狸大仙，奶奶说了一句话，她说她好饿，我也好饿..我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不想回去...”

“狐狸大仙，就剩我一个人啦，今天可以陪你坐很久哦...”

许是为了处理亲人的后事，女孩半个月没来了，拨开野草，来到山丘，那狐狸泥像已经被野草缠绕。清理了一番后，女孩在盘子里又放了五谷与盐块，这次可是真的。

女孩坐下来，说道：“狐狸大仙，你快吃，我待会儿还要拿走哦，我把自己卖哩...”女孩将自己卖给了一路商人，商人也是好意，并非强盗地痞，愿意帮助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女孩说要去拜一拜泥像，商人一问得知是狐狸像，忙说这可不是好仙，却是妖邪，可女孩还是偷偷来了，商人却也不急，就在原处等着，盘算着等上半天，若等不到也是这孩子的命数。

咕咕...咕...女孩的肚子又叫了，她习以为常，恐怕那泥像也听的惯了。

“狐狸大仙，我走了，感谢你这些时间对我的庇佑，啊弥...”她朝着泥像拜了又拜，说这些亲人曾教给她的敬语。接着，她小心翼翼的将碗碟里的五谷和盐块收起，又就近找了未受寒的嫩草，和上泥又“造”出了些面饼，放到了碗碟中。

正要离开，草丛里突然出现了一只灰兔子，这兔子肥得厉害，却不似野兔，丝毫不怕人，挡在了女孩面前，接着蹭起了脚踝，肚子还发着声音。女孩蹲下来，摸着兔头，这兔子却极有灵性，翻过身来，用右爪指了指肚皮，又张大了嘴巴，哪里是野兔能做出来的事。

趁着女孩不注意，肥兔子一跃而起，将其手中的五谷饼子叼进了嘴中，女孩很着急，本要去抢，可兔子忽然一副可怜模样，肚子又不断地叫。

女孩的肚子也叫了，她一歪头，甜甜地笑道：“你吃吧，我倒也无所谓，已经习惯咯，还在为吃完了就没有了发愁呢。”

兔子彷佛是听懂了，一口吞了下去，接着跑入了草丛。女孩朝着兔子消失的方向道了个别，过了一会儿，便蹲下来轻声啼哭。

许久之后，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女孩忽然觉出一丝清凉，回头一看，是一个手持长扇，侧脸悬着一张兔容面具，白衣翩翩的魅小生，可不正是一直守在陨雷兵阁正下方的二尾狐吗？它将自己真身化作泥像，一直静谧的等待着木子云和方天慕的出现。

二尾狐摊开了左手，女孩嗅到了一股香气，她眼睛里闪动起了光芒，那是一张小饼，还是肉饼。女孩吞了下口水，却并没有做出任何的请求，起身便小心翼翼地走了。

走了七八步回过头，发现那男人还跟着自己，女孩有些胆怯，掏出了最后的盐块，放到了地上，说道：“我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一直是逃难的，你行行好，饶了我吧。”她的父亲就是饥荒的路上，被流寇敲死的。

二尾狐摇了摇头，它的眼神竟不见一丝冷漠和兽性，反而带着一种可说服人心的暖意，恐怕连双子魔刹也不敢相信，二尾狐竟然会有这样的表现。二尾狐侧过身子，用长扇指了指埋在草堆里的泥像，然而女孩发现泥像不见了，而二尾狐又从身侧取出了三个碗碟。

女孩一拍手，惊喜道：“你是狐狸大仙吗？”

二尾狐微笑着点了点头，女孩兴奋地绕着二尾狐转了七八圈，东扯西扯说了不少话，二尾狐张开了嘴，说道：“你有什么愿望吗？要野菜？还是要肉呢？”

“我...”女孩戛然而止，要是以前，她或许会央求大仙救救自己的奶奶，可现在，她并没有许下什么愿望，反而摇了摇头，说道：“我没有什么希望得到的了，我没有吃过糖，曾经有过，但我不吃，它化了...”

“所以你想要糖块吗？”

“不想哦，如果我吃到了糖，就会知道甜的滋味，那就会感觉到所有的苦哦，我现在就很好啦。”

二尾狐怔住了，它的目光变得有些难以置信，它听了女孩近三个月的陈述，的确从没有听过女孩的愿望，唯一的一次，也仅仅是想找嫩一点的野菜给奶奶吃。它的心脏莫名的出现了痛意，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一种情感，这是它数次面世，跨越百万年也不曾有过的。谁也无法预料到它这一次的出现，被黑精灵插了一手，而它的躯体也因那位黑精灵的灵魂，而得到了新生，它拥有了生灵的记忆，同时也产生了感情。

二尾狐温柔地摸了摸女孩的头，女孩变得乖巧许多，只有亲人对她这样做过。二尾狐开口道：“我带你去往九泉吧，让你的灵魂早日获得新生，下一世，你不要再受苦了。”

“我不苦哦”女孩认真道，“我习惯了许多事，我答应过奶奶，要这样活很久很久呢。”

二尾狐的手本已经凝聚了能量，可听到女孩这句话，它迟疑了，又道：“也好，不急，我先带你尝过甜味，好让你将来选一次甜生。”它将手摊开，是一块糖石。

女孩很快就嗅到了那香味，尽管口水直流，她却还是鉴定的撇开了视线，她知道自己不能够去吃，一吃，她就再也活不下去了。可迟疑的瞬间，那糖石却被二尾狐塞进了她的嘴巴。女孩愣住了，许久许久也没有动弹。

二尾狐矗立在旁边，默默等待着，许久也没见反应，探头去看，却发现女孩泪流满面，站着晕厥了过去，她从不理解的甜的滋味，就是有如此强大的威力。

星辰爬满了夜幕，女孩也醒了过来，肚子开始疯狂的叫，好似一觉过后，她对饥饿的承受能力消失了，但随即嗅到了香味，转头看去，二尾狐生起了火堆，正烤着一只青蛙，而边上放着一个陶罐，里面盛着慢慢一罐子的野菜汤。

二尾狐指了指罐子，轻声说道：“吃吧，肉马上就好了。”它并未转头，但很快就听到了狼吞虎咽的声音，它欣慰地吹大了火苗，蛙肉也更香了。

第二日，女孩抓着那泥像叫了好久，终于把二尾狐叫了出来。

“狐狸大仙，我可能很快就死了呢，不过谢谢你的招待哦。”

“我不是说过带你去九泉吗？”

“九泉是哪里？”

“就是轮回前的路，你们人类所说的死亡尽头。”

“和奶奶那样痛苦吗？”

二尾狐浅笑着低下头回道：“我可以直接带你去，不用经历任何的痛苦，走吧，我们这就去。”

女孩迟疑了，她双手合掌，央求道：“狐狸大仙，我想向你许愿。”

“哦？说来听听。”

“我想再活三个月，有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好多好多想吃的东西，不用你帮我呢，我只是想努力去做，就算很苦也没关系，三个月后都会结束的。”

“你想去哪里？想吃什么？”

“我想吃黄豆！还有传说中的豆腐！”

二尾狐眉头一皱，在记忆里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任何关于豆腐的记载，毕竟这只是人类的食物，黑精灵根本不吃的。

二尾狐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黄豆和豆腐，却还是回道：“找吧，就陪你三个月。”

“哇！你陪我吗？”

“嗯。”

就这样，追杀木子云和方天慕至此的二尾狐，竟离开了，身边还跟着个人族的五岁女孩。女孩生于饥荒之年，亲人为其起了个福名，叫做“有食”，至于姓氏，他们甚至都不在意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狐狸大仙。”

“等着两个人类的出现。”

“做什么？”

“杀了他们。”

“他们也受苦吗？”

“世间皆为受苦像，一念轮回百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