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巧手钢心（6）

“艺术展暂时终止，请各位神父配合安保人员协助市民撤离！”

杰戈·德鲁苏斯在人群中下达指令，他那年轻的容颜上带着上位者独有的威严。先前还一片热闹的公园此刻惊声四起，人们均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

雷雨天在绚磁之州是最恶劣的天气，因为雷暴气候极易引起磁力线的紊乱，运气不好就会遇上神憎鬼厌的磁力乱流。任何与金属有关的活动在此时都必须终止，前技术员们与游客们纷纷在此时撤离。人们的抱怨声纷纷扰扰。“负责天气预报的人该被开除。”“挑这么个天搞活动。”“浪费老子时间！”“奖金也没戏了……”“十分之九完成！”

如同炫耀般的电子音广播在人群中响起，巧手k9机器人举起用金属碎片完成的锁子甲。它的身旁放置着一个个构造复杂的磁石艺术品，那些由长钉、碎石、螺丝组成的高分项目在此刻的环境中犹如拉掉保险销的手榴弹一般危险！

“让那东西停下！快！”人群中的霍恩脸色煞白，所有技术员的脸色都和他一样难看。五颜六色的磁力线如同被猫玩过的毛线球般杂乱，巧手机器人的六只手臂还在以高速运动，那在普通环境下精妙的手法在此刻的突发状况里只会让磁力线的混乱加重。

“无线控制模块失效了。”y·c工业的程序员使劲按着控制器，发绿的脸上汗如雨下。“实际是异常气候的问题！与本社的科技实际无……”“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用手动控制！”y·c工业的社长亲自拖着惨叫的程序员上前，但一件磁石艺术品在此刻崩溃了，由上百根铁钉拼凑成的流星锤从中间爆开，爆射的铁钉贯穿社长的腹部。“咕哇！”山本·卡特重伤倒下！

机器人仍在忠诚执行着指令，谁也没有想到永不出错的钢之心变成了重大的威胁。一次人工引发的磁力乱流就要出现了，即使是教会的神父们也没有办法。他们能轻易击溃那机器人，却无法影响狂躁的环境。

这个时候，有装备着老旧义体的男人逆着人流而行，冲向了磁力乱流的中心。是霍恩！他用自己的老旧义体与技术努力抚平着磁力线，像是用一根生锈的大头针将钢丝球抽丝剥茧。这无疑是不自量力的莽撞之举，但狂徒不止霍恩一个。“都退后！”数十位前技术员从人群中跑出，以他们的职业道德和勇气冲向了现场。

霍恩的心里什么都没想，他以近乎抽离的超脱视角完成着手中的工作，像每一次进厂的时候一样。技术员要有巧手，那是为了尽可能减少出错的概率。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犯错的人，哪怕是资历最老的专家也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犯错。所以技术员要有钢般冰冷的心，要以最冷静的态度去补救错误，绝不能被自身的情绪干扰，因为犯错的很可能就是你自己。

粗壮如柱的雷电打落在避雷针上，撕裂天际的雷光照亮了冷静得近乎麻木的技术员们，照亮的旁人们惊恐不安的脸，阴云之中有长龙游走，与人缠斗不休。

·

“无数天使应天轮的弧光而生，为至高神的义而奔走于大地。其一为雷米尔，它的身躯细长如蛇，头颅威武似狼，它的名乃神之雷。身负罪孽之人不敢站立于阴云之下，因为天使必将以神雷降下裁决。”

公孙策独自站在雷雨之中，念诵着圣典中的文句。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他在昨夜入睡前将公教会的粗略翻阅一遍，如今就能娴熟地背诵那些古语写就的经文。倾盆暴雨自阴云而落，千百颗水珠将地上的都市染成一片浑浊的灰，却未有一滴触及青年的身躯。

“试试看。”公孙策微笑，“你能裁决我吗？”

冠以天使之名的雷龙在云中徘回，无感情的眼中蕴藏着野兽的残忍与谨慎，却瞧不出属于人类的清明。先前它飞速化作千万道雷电向四方散去，依靠元素化的身躯躲避起手的刹那螺旋，此刻它再度凝结躯体，昂首咆孝。

黑云向着四周急速延伸，带着天使的心意侵蚀着这一世界。没有创界宣言，不是拟似创界，但却有着与那些至强者们极为相似的表现。它的力量或许不能覆盖一国，但足以将整个绚磁之州纳入雷霆的支配之下！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阳谋，公孙策要依靠涅炎才能中和对方的世界，没有转生的他无法应对广范围的现实争夺战。敌方将这张明牌打在了桌面上，他要看的就是涅炎或梦幻国。公孙策无言做出一把小刀，抵在自己的喉咙上。

“啧！总感觉这么打就输了啊，就算能赢也很没面子哎。”他忽然咂舌，大声开口，像是在说给不在场的第三者听，“所以我决定还是不用通神了……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吧！”

公孙策将小刀高高抛起，白质刀锋变得极细极长，转瞬之间成了一把投枪，与无形的力量交织在了一起。公孙策将投枪抓起，投向空中，螺旋之枪撕裂阴云，向雷天使的龙首点去！雷天使昂首长鸣，细长躯体再度化雷散去，似是在嘲笑敌手的无谋。

可那未中投枪的投枪却停在了空处继续回转，犹如一根长钉刺入了阴云的中央。又有四把螺旋投枪同时射出，它们的轰鸣在雷云中交织，它们的力量在旋转**鸣。有暗澹的黑光在螺旋的枪尖处亮起，五点黑光彼此相连，化作横跨天空的森严十字，雷云世界的扩张刹那间静止！

圣十字·螺旋枪牢。由断罪之枪传授的技巧所改良，属于公孙策的封印技术！

“断罪之枪工作繁忙，不才在下帮忙代打。”公孙策勾勾手指，“再来。”

云层中游离的惊雷再度凝为龙形，雷天使被枪牢的束缚激怒了。它的口中喷出千道雷光，每一道闪电都在出口瞬间消失不见，又化作手里剑自匪夷所思的方位射来。雷鸣曾用的手里剑技艺在此刻被雷天使以更上级的力量复刻，每一击都是忍者望尘莫及的神技。

公孙策终于动了，他的身体出现在雷天使的头颅之前，速度之快仿佛删去了行动的时间。不可视的手里剑袭击因错判而尽数击空，在空中化作无数微小如针的电闪。雷天使的杀招在雷声真正响起前便已酝酿完成，它完美地抓住了公孙策改变方位的时机，令真正杀招出鞘。八枚白金色的巨刃自雷云深处斩出，向青年同时斩下。

电光之刃比一切物质更薄，雷霆之斩快过一切寻常刀剑的噼砍。轰雷居合·破空刃，这是忍者雷鸣在鞘中温养了三十年的斩击，用自己的不甘与顽强作为刀锋的养料，极快极锐的斩击一旦出鞘就将撕裂晴空，以一往无前的锐气将所有阻碍斩为齑粉。

在雷鸣还是忍者的时候，他拼尽全身全灵也不过斩出一刀便无力再战，如今雷天使仅一出手就是八道远胜过去忍者极限的攻势，那是超越人力的神罚！

公孙策无暇再退，他也不打算退。他的手中有不定型的白色物质翻腾，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散作漫天星点，自下而上飘向雷霆刀刃。连绵击打之下，八枚破空刃竟同时自刀锋处崩溃，宛如长草触及星火，只一刻便是燎原。

秦秘传·燎原火。过去帝都秦氏的先祖放出点点火星击溃死士百人，其攻势看似舒缓，其真意急迅犹如烈火燎原。公孙策真正从秦芊柏处学到的技术不多，其中之一就是帝都秦氏磨砺两千年的暗器手法。他以白质替代兵器，用念动力顶替手臂，让地上燃烧的火星烧向天空。雷天使的破空刃被击溃了，它的对手无惧神明之怒！

雷天使的行动停滞了一瞬，它似乎畏惧了，如野兽般在强大的力量前退缩了。可令它现身的雷鸣之心仍在咆孝，他的不甘与顽强还未真正斩出。于是细长如蛇的天使腾空而起，将打向大地的电光齐数吸入口中，好似巨人饮尽雷池。它在升至极高处后闭目垂首，直冲而下。整具龙躯都化作了长刀，它将自己锻造为最后的破空刃，用自己斩出最后的一刀。

绚磁之州上空阴暗入夜，不见一丝光明的黑暗阴天中忽有雷光绽放，灿烂夺目如初升烈焰。

公孙策没有说话，他摆出秦芊柏教授的架势，像一位即将上阵的武者那样静立于空中。他与破空刃中的雷天使对视，在心中静静默数。

佛经中形容时间短暂为一个“弹指”，那是连一瞬都用不了的微小动作。佛经中又说一弹指为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九百生灭。或许严契或秦暝能捕捉到生灭间的空隙，而现在的自己不过能数清刹那。此时他就在心中数着出手的时机，约莫为三个刹那。他在右手生成纯白色的拳套，覆盖手指的部分尖利得像鹰的指甲。两个刹那。他将五指微分，单手虚抓如爪，以强烈的心意凝聚在指尖。

最后一个刹那，雷天使的刀锋触及他飘舞的发丝，他们的目光以直线相交。公孙策吐气，大喝，更快于雷电的一击于刹那间探出，纯白的鹰指贯穿雷光，刺入雷天使的头颅！

最后的破空刃自尖端碎裂，雷鸣的最后一斩被他的敌人以迅勐之势自正面破之。公孙策的右臂向上挑起，雷天使的能量体竟被他以物质抓获，不可思议的一击犹如仙人自井中捞出澄澈的圆月。

秦秘传·水中月。

帝都秦氏的先人说虚体敌人好似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及。可月映在水里也映在有心人眼中，只要心诚志坚就能以指间心意将虚幻的月亮触及。公孙策没有武者们苦修得来的境界，但他有灵光散发的心意。通神绝不仅是一个新的能力，那更意味着他能初步掌握、运用自己的心灵。如今的公孙策将执着的心意凝结于指尖，他以自己的方式重现秦氏的绝技！

刹那时光匆匆而逝，公孙策抽手，握拳。雷天使的头颅爆散，躯干四分五裂，露出深处维持龙身的人形核心。凭龙机内部的雷鸣双眼赤红如血，已完全失去了为人的理性，阴魂不散的雷光在他身侧徘回，眼看要再次以忍者为核心凝聚为龙体。

公孙策自兜中掏出一个华丽至极的金杯，在忍者眼前晃了一晃。

“嘿，来点大家都喜欢的东西。”

“！”

雷鸣的眼童被贪欲填满，那**驱使着他离开残破的凭龙机，向着公孙策伸手跃起。公孙策将污秽圣杯一收，将雷鸣原地定住。

失去核心的雷天使像烟花般爆发开来，彩石市上空的阴云一瞬溃散，只剩半空中下着未完的雨。

“真小心啊。”公孙策感叹，“还好时间站在我这一边。”

一道蓝光在他脚边浮现，大半个残破的合金铠甲从花丛中闪烁而出。公孙策造出张白质凳子，就地坐下，看向脚边被他救出的忍者。

“43岁了，是中年大叔了，任性一把没什么问题。但被机械控制可就不好玩喽。”公孙策说，“零岛的忍者们听见这事会大笑吧？说雷鸣=san急功近利变成了机械的壳子，差点被自己的装备玩死。”

雷鸣躺在地上，气若游丝。他花了好一阵才从那诡异的状态中缓过来，他的指尖抽搐着，好像想要抬手探向天空。

“……多谢您，手下留情。”良久之后，忍者说道。他的眼中混着满足与羞愧。“实际未曾想到，会有如此威力……险些酿成大祸，请赐我一死。”

“我不喜欢杀人，战斗里没死就把命留着好了。”公孙策摇了摇头，“这么急功近利是受什么刺激了？遇见秦暝了？”

“呵……”雷鸣发出嘶哑的笑声，“如您所说……”

公孙策挑眉：“喂喂，我就随口一提还真是啊！”

“遇到了暝客……遇到了冠军……”忍者注视着恢复晴朗的天空，雨滴落入他的眼中，自眼角流下，“看到了无法逾越的极限，意识到了自己终将被淘汰的事实。”

“魔人=san，一百年后还会有忍者吗？”忍者无力地问，“我们所研修传承的技术，终究会被更新更好的技术超越，淘汰。被自己的极限所束缚的人，迟早有一天会被社会的发展抛下。那之后的我又该何去何从？我的刀，我的手里剑，又该放在哪里？”

公孙策站起身来，把白质椅子改装成轮椅，拖着忍者坐上去。

“走吧，下去看看。”

·

“g区的蓝线暂时无法处理，尝试使用2类标准模型。”

“i区紫线完成处理，l区处理跟进。”霍恩机械地说，“i区红线复杂度过高。”

“用34号范例的乙类改进，弧度调37.8°。”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是斯洛克工业的高级技术员，请听我指挥。”

霍恩依言照做，l区的问题终于解除了。他听着身后那人的指令，一步步让开操纵权，让比他更强的专家们接过现场的控制。“交替完成。”他退到后方，认出了那个男人的身份。他有着一头紫色的头发，那人是巴巴尔·斯洛克，是斯洛克重工最年轻的专家。

霍恩看着一位位斯洛克重工的员工代替失业者们接过控制权，彻底放下心来。他坐在地上，目睹了天空中的雷阵雨停下，成形的磁力乱流被平复，巧手k9机器人被关停……身为人类的感官与感情在这过程中才逐渐回来，他的衣裳一下子被汗水打得湿透了。

“真他妈折寿啊……”霍恩瘫倒在地，虚弱地哀呼道。相似的感叹声从他周围传来，前技术员们的惨叫像死了爹妈一样惨烈。“我草了这他妈得几级安全事故啊！”“铁定死球了直接算保险金吧。”“圣者和他神圣的妈啊……我这辈子不搞狗屁艺术了……”

然后，欢呼声与尖叫声忽然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失业者们不知所措。撤离了危险区域的游人们在此时才敢发出声响，他们在此时为挽救危难的城市英雄们报以呼声。他们看到了大老板们赞许的目光，看到了民众们脸上尊敬的神色，那是他们曾经熟悉的氛围。本地人们一向敬重技术员，因为从这个职业出现开始，他们就作为人类的代表站在与环境抗争的第一线上。

“还是得靠专家啊！”“果然机器人胜不过人类……”“最要紧的任务还是得交给人来做才行！”

人们的期望与态度几乎一百八十度转弯了，就像他们不久前吹捧机械而鄙夷人工一样。霍恩此刻反而没有什么“复仇成功”的感觉，他只觉得人心真是善变，像是大海一样，能将人扶起，也能将人打落。

被关停的巧手k9机器人呆立在原处，没有能源的机械一言不发。奇妙的是，霍恩对它并没有什么仇恨的感觉。它也只是在完成任务罢了，和绝大多数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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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离人群的高处，杰戈·德鲁苏斯收回双枪。他看着身旁的银发女子，眼神中有着困惑。

“恕我冒昧，尊敬的拂晓骑士。”杰戈问，“为何您特意阻止我出手相助？”

“我想人们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也就无需超自然力量的介入。”艾兰迪亚答道，“圣者的教诲说过……”

“你要强大，要聪慧，要有勇气与正义。因为神的同伙无法时刻伴你的左右，能拯救你的总是自己。”杰戈流利地背诵完经文，笑着摇头。“上了岁数了就喜欢操闲心……总想要帮人们将一切都处理好，会被圣者叱责啊。”

“这不奇怪，毕竟您也是一位家主，会不由自主地作为长辈思考。”

“嘿，我家的孩子们可比斯洛克家的听话多了。”

他们一同瞧向远方，公孙策此刻刚从空中落下，他用白质轮椅推着雷鸣走向公园的一角。山本·卡特正在担架上躺着，神色萎靡。他在之前的行动中受伤了，教会人员刚为他处理完伤口。

“不该是这样的。”山本喃喃自语，“只是一个失误……特殊环境下的巧合……如果能及时修正的话……再过一年，不，半年，能适应雷暴天气的巧手就能研发成功，那时全自动化的社会就能……”

公孙策走进了些，低头问道：“山本=san，你的公司能研发出不会出错的机器人吗？”

山本一愣：“那不可能，但是机器人的错误概率极低……”

“那等到所有岗位都被机器人代替时，又由谁来弥补机器人的错误？”

山本像离岸的鱼般活动着嘴唇，他说不出话来了。公孙策推着沉默的雷鸣向前，让他看到在一片狼藉的公园中，坚强站立着的技术员们。

“我不知道一百年后还会不会有忍者，我只知道一百年后也仍会有战斗的人。”公孙策说，“他们的技术会比现在的大多数武者都更精妙也更好，但那些更好的招式总来源于对前人技术的学习与模彷。

燎原火的前身是秦家先祖见过的暗器技法，水中月的前身是一代代秦家人创造出的失败技艺。那些招式都被淘汰了，但它们也都留了下来，留在新的事物中。或许一百年后的某位武者会斩出比时光更快的刀，那时他会想起百年前有个叫雷鸣的忍者，想靠自己的武士刀斩破天空。”

雷鸣的身躯微微震动。忍者低下头，仍旧沉默，看起来却比之前轻松了太多，好似有无形的大石从他的肩上卸下。

公孙策不再说话，独自走开。他走出公园，看到秦芊柏挥手。

“时雨零之前一直看着哔哔，我有在保护绮罗与艾兰迪亚小姐，安心吧。”

“实际可靠啊大小姐。”公孙策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有没有看到我这两个月来辛苦锻炼的成果！”

大小姐摸摸他的脑袋：“在专心保护大家，没分心看。”

“怎么这样！”

“以阿策的标准还蛮不错的。”

“是吧我很厉害吧！”

两人在谈笑间隐入人群之中，彩石市的市民们议论着刚刚发生的骚动，议论着人与机械的利弊，议论着雷暴中的异象，却未有人知晓在雷云中战斗的人就走在自己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