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的力量

启明星号总共只有五位正式成员，也就不专门设负责伙食的职位。众人一致同意旅行期间大家轮流做饭，以示公平。今天做饭的任务落在了拂晓骑士肩上，他们的早餐是两片烤面包，一根香肠，一份黄油炒蛋，蔬菜沙拉以及热咖啡。

“艾兰迪亚你做菜手艺还不错哎。”公孙策说，“和我平常做的差不多。”

他刚去冲了个凉，如今换上了一套宽松的运动服，和大家一起围在一张方桌前用餐，哇呜则在地上吃着它的专用口粮。正啃面包的绮罗十分庆幸今天不是时雨零做饭，否则全船吃得最好的就得是哇呜了。

艾兰迪亚在面包上抹着黄油：“简单的王国式早餐很难作糟，我想我的厨艺离骑士奥莉安娜尚有相当距离。”

“她做饭手艺棒极了。”公孙策放下盘子，趴在桌上，怀念道：“我真想念她做的米布丁和奶酥……她还给我们做过闪电布丁来着，那时大哥吃了整整一盘。”

“恐怕现在莫垣凯只能吃她亲手做的蔬菜沙拉与杂粮饭了。”艾兰迪亚评论道。

公孙策相当无良地哈哈大笑。他把早餐拍了张照发给远方的大哥，得到了对方回复的两个中指符号。

早餐很快被众人一扫而光，他们迅速进入到今日的正经工作当中。艾兰迪亚推来一面白板，开始在上面写写画画。

“总结一下当前的状况。在绚磁之州的事件中，我们发觉民众的观念会影响当地图腾的状态。我们尚且不知这是一个单独的个例还是普遍存在的状况，这需要在之后的调查中逐渐揭晓。请注意，不要因单个事例而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容易进入对号入座的思维误区，干扰判断的客观性。”公孙策接话道，“道理大家都懂。我现在主要好奇的是，圣者是怎么做到这种……离奇的事儿的？”

艾兰迪亚在白板的最上方写出单词：心意。

“我认为他利用了民众的心意，从而将民众与图腾在精神面上联系在了一起。”

秦芊柏举手：“艾兰迪亚老师，心意是什么？”

“为了方便描述这一概念，我们要先从一个例子讲起。各位还记得策在集愿祭上的经历吗？”

集愿祭，零岛匿神们满足愿望的祭典。公孙策在那儿遇到了一位老资历的匿神铁匠，它后来去了苍穹之都。

“我记得我那时想打造个心安的装备来着。”公孙策抚摸着眼镜的框，“然后铁匠老爷子给我科普了一下，说需要蕴含着特定心意的材料才能做出对应的心相武装。有些生物天生就带有特定的心意，也有些心意是因为人们‘相信’而被赋于在物质上的。我这眼镜框上的心安就是由匿神们的感激与谢意而来。”

艾兰迪亚在“心意”左下角写上“物质”，用箭头将其链接起来。

“从这次事件中你得知心灵与思想具有力量，那就是我们笼统称之为的‘心意’。点亮灵光的无常法使得以在修行中逐渐掌握与运用它，而对于没有灵光的普通人们，那份力量又会以何种方式展现？”

公孙策沉思道：“没有灵光的话就没法掌控自己的心灵，相当于力量被‘锁’在了心里……但特殊材料的存在已经证明人们的思想对客观世界是有影响的。也就是说这份力量……所谓的‘心意’……会随着他们的思考，行动而‘逸散’出来……附在其他的东西上？”

艾兰迪亚在“心意物质”的下方写上命名：材料。

“很正确，策。这就是绝大多数特殊材料的来源。天生具有心意的生物基本来源于巨龙现象的影响，它们是君主巨龙带来的衍生物；后天带有心意的材料则来源于人们成百上千年以来的‘相信’，例如秘银能够破魔，冰晶代表纯洁，老树的芯意味着神圣。这些心念对物质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使得它们拥有了对应的力量。”

“天生带心意的生物是巨龙现象的影响，而这些奇妙的材料则来源于……”公孙策寻找着一个合适的词汇，“人类引发的超自然现象。人类现象？”

“贴切的形容。”拂晓骑士赞许，“无常法使与回天术士均则有着主动运用自身心意的能力，他们就相当于人类现象中的强大存在。你之前用超能力复现的秦秘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实际上，你并不理解这些武学的真正要义，你仅是用自己的心意结合技术原型完成了相似的效果。这是因为你现在有了极为强大的灵光，你的心灵强度与敏锐感知足以支持自己将虚无缥缈的心意固化在招式之中。”

艾兰迪亚动笔在“心意”的右下方写上“力量”，将两者相连后标记为“招式”。

“但绝大多数时候，人们的心意不够强大，也不够专一。人类所产生的心意会更多，更广也更繁杂，正如你现在聆听着我的话语，头脑中也在同时运转着数十乃至上百个杂乱的‘念头’，你会思索夜间的安排，思索明日的早餐，思索远在苍穹之都的亲友……

请注意，这些杂念的总量远远超出了专注的，集中的心念。那么，这些心意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艾兰迪亚从“心意”中延伸出第三个箭头，指向正下方的问号。

时雨零开口作答：“这些逸散的心意数目广而质量低，所以它们没法直接影响物质。在灵狱界之外它们无法拥有力量，所以他们没能成为能够干涉世界的集体潜意识。

但它们依然拥有共同点，一些由思考与创作而生的文化符号会成为它们的归处。那是幻想中的神明，是某些默认成俗的传统，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故事。这些符号无法真正干涉现实，它们就像无数个没有质量也没有思想的幽灵，仅仅是……存在，就像古代的文化符号，像互联网中的模因。”

“抱歉我错了。”公孙策说，“你是懂的。我还以为你之前真不懂装懂。”

时雨零张牙舞爪：“说！现在是谁孤陋寡闻！”

“我才通神好吧我孤陋寡闻怎么了！”公孙策理直气壮。

艾兰迪亚无视两人的争吵，将问号抹除，写上“模因”：“时雨小姐的说明很到位。更多的心念融进了仅存在而无影响的模因，而创界法使能够主动利用模因编织力量。”

“啊？”“啊？”

斗嘴的两人齐齐转头，发出呆愣的声响，好像两只第一天知道自己能扇翅膀的呆头鸟。

大小姐不忍直视：“你们退出创界法使的行列吧……”

艾兰迪亚微笑：“你们此刻感到困惑是因为并未理解，实际上你们早已在自身的无常法中运用了模因。想想涅炎转生的无明，梦幻国的童话。他们的根基都是文化符号，也即那些没有力量的信息。”

公孙策与时雨零均陷入沉思，他们在思考自己学过的经文、印契与看过的神话与传说。大小姐举手提问：“艾兰迪亚老师，我还是不懂模因心意与集体无意识的区别。”

艾兰迪亚在白板的空白处画了一片海洋。

“我猜想你想象的集体无意识是一片宽广的，充满着力量的‘海洋’，其中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力量。创界法使们像魔法师一样抽取这片海洋中的水来获取力量，也可以通过影响海洋本身控制众人的思想。”

大小姐连连点头。

“而模因心意没有力量，无法干涉现实与生物。人们的心灵制造了它，它却无法对人类本身造成直接影响。它更像一个无形的‘图书馆’，其中储存着无数抽象的符号。这个图书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扩充，一部分书籍在发展中损毁，更多的书籍随着概念的创造而填充入库。”

“而如果我用了里面的书……”

“书籍本身不会消失。因为它不是能量，它从未被消耗过。”

“嗯……”“唔……”“啧……”

现在头昏脑涨的成员多加了一个，他们静静沉思着这复杂的概念，感觉好像摸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关键。

绮罗困惑地瞧着他们，说：“所以，模因心念是个搭建在心灵互联网根服务器上的，只有高权限用户才能访问的表情包数据库？”

所有人都以诡异的眼神看着她，信息生命体小声说：“模因心念可以用来搭建术式，所以它是表情包啊。表情包可以增强信息的表达效果嘛！

就像你在聊天的时候在对话框里塞了一张流泪猫猫头，大家就能更直观地体会到你的悲伤。但流泪猫猫头没有消失，也没有真正的猫猫在哭，它只是被‘用’了一次，它还可以被‘用’无数次。

创界法使的高权限让他们能更直观地接触到这个隐藏的表情包库了，所以他们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我是这么理解的……”

公孙策的眼睛一点点瞪大了，他大张着嘴，手在半空中晃荡着。他走到女孩旁边，摁着她的肩膀，以出奇惊喜的口气说：“你简直是天才，绮罗！”

“哎嘿？”绮罗傻笑。

公孙策想起他曾经目睹过的那些高层次战斗，老团长的倒计时与魔童，艾兰迪亚的战车、太阳与星系，还有司徒弈曾制造出的那些神明。他进而想到这两个月来大小姐与威尔教给他的那些概念与技巧，那种抽象得令他难以想象的“力的流动”。换一个角度看待世界，顿时豁然开朗。

“我懂了！那不是打拳或者练功！”他激动地说，“那是写文章，是画画！是用灵光完成的信息表达！模因的加入是为了让这表达更有力度，更加直截了当，像是古文中的典故亦或画面中隐藏的暗喻……”

“所以回天术和无常法都需要文化底蕴。”时雨零咕哝道，“当然了，连字都不认识的人怎能写出故事……只靠灵光一闪无法永远维持世界……”

两位团队中的最强者同时陷入了几近魔怔的状态，绮罗半张着嘴，指着自己：“我说了什么吗？”

“你说出了一个直接，简洁且直指关键的表达。再没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了。”

艾兰迪亚打了个手势，示意其余两人与她一起走出房间。他们把舰桥留给了状态奇妙的两位无常法使，在外小声商量起来。

“我的家传武学也是一种心意的利用？”秦芊柏提问。

“在我看来，是的。”艾兰迪亚说，“我们将力量编制为维持世界的恒理，而秦暝那样的武者则会将恒理融入身躯。”

“我意天心，武道成理……那是最终境界的标志……”秦芊柏沉思，“也是一种心意……需要感悟和极端的情绪，唔……”

她如屋中的两人一样，滴滴咕咕地念叨着走了。绮罗看着他们的表现，把声音压得极为轻微。

“所以说，艾兰迪亚。无常法和回天术其实都是……以主观唯心思想影响客观实在世界的方式？一种以个体能量源为支撑的，信息的特殊表达技术？”

拂晓骑士深深望了女孩一眼：“绮罗小姐，如果你去修行无常法，你或许能成为史上进展最快的无常法使。”

“……也就是最容易恶性化的无常法使？”绮罗猜测着说，“我是信息生命体，我的信息表达效率太高，以至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会被模因心念扭曲？”

“极有可能。”

绮罗打了个冷颤：“太可怕了，我才不练呢！”

·

整整大半天时光就在静寂中过去，最能制造噪音的成员们均陷入了迷思状态，使得今日的启明星号尤为安静。

秦芊柏在甲板上打坐，不时起身尝试一两招，而后再度归于沉静。

时雨零在图书室翻书，她偶尔抓过一册书籍，只念叨着其中的一两行文字，而后将其弃置，沉思。

公孙策在睡觉。

他借助梦境回到了初通神后自己进入的那间小屋，粗糙的屋中有着白质壁炉与涅炎，有着幽冥之童和终末剑。如今这屋里还多了一副眼镜与一只金杯，那是公孙策拥有的心相武装，以装饰品的形式具现在他的心相空间内部。他在涅炎前盘膝坐下，将手探入火光之中。

核心都是一样的，公孙策心想。回天术是音乐或舞蹈，无常法则是诗歌或文章，那技术的根本都是用心意……用信息表达去影响现实。所以他不懂“力”，就像一个作家难以听懂音律，但他能理解那些乐曲中的感情，他能够写乐评，所以他复现出了那些招式。

现在的公孙策只有“涅炎转生”这一部作品，他需要将这作品创作完成了才能考虑下一个境界。而他该如何精进呢？艾兰迪亚与威尔都建议他去开发自己的战斗招式……去开发，创造……

他是否能做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在公孙策的心中挥之不去。他感到自己的情绪逐渐被一种高昂的创作欲所支配，像是在身体中压抑了许久的思想被一朝释放出来，让人几乎有种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公孙策在小屋中站起，焦急地迈步，现在他有了想法，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下笔……如何开始……

“保持冷静，策。”

艾兰迪亚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屋中，坐在白质壁炉旁。她的打扮与船上一样，穿着蓝色的短袖衫与长裤。公孙策急躁地挥手：“我知道！我不会求急求快，我会先从最简单的……一个小短篇，一个小招式开始……但我不知道该如何动手！我写不出来，我……”

“思考。”艾兰迪亚说，“你最擅长的题材是什么？”

这问题的答桉无需思考就出现了。公孙策一向是一个负面消极的人，他最擅长表露的心意——表达的信息种类——毫无疑问是那些负面情感与自毁冲动。孤独、悲伤、痛苦、愤怒，正因他是一个如此之恶劣的人，他才能修出涅炎转生这一通神法。

那些负面的特质正是他的力量来源。

“我要将它表达出来……”公孙策喃喃自语，“形式是……不要招式，我不擅长拳拳到肉的招式。我喜欢兵器，道具，像念动力和白质一样方便的“器”……模因，让它鲜活起来的要素……啊！严契教的古文和印契！”

这一刻公孙策真正理解了天极过去所谓“打基础”是打在了什么地方，他不缺乏创作素材，严契早就将那些教给他了。他在壁炉旁坐下，将手探入涅炎中，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器’。他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开头”，能够启发后续的创作，能够融入进现在的体系中……还缺乏一点灵感，他要沉浸在负面的尽头……

公孙策向着一旁伸手，艾兰迪亚捧起污秽金杯，交到他的手中。圣杯中满盈着酒般芬芳的污血，他举杯，将血酒一饮而尽。

极尽的污秽与恶念在他的心中奔涌，下一个瞬间，公孙策心满意足地坠入无边暗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