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章 井中人（中）

剑光穿梭在翻涌如墨的云，上方是真正的天——虽是深夜，却有清澈的光亮。

相比之下，陈默更喜欢在日落时的飞行，那并不怎么刺眼的光线，抓不牢和握不紧的朦胧、身边人的淡淡清香，都随着逝去的夕阳一同隐去了。

陷入了回忆，云烬如海的无际蔓延，仿佛是清洗丹炉时抖出的无数烟尘。

“你看这个像不像我们炼丹.....”

话说了一半，陈默才意识到身后的人已经变了模样，她不再是她了。

然而紫色的剑光却陡然加速，林玉琴屁颠颠的赶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

“....我说，你没找到玲珑井，是不是有点遗憾。”

陈默迟疑了一下，改口说道。

“还好吧，锦上添花的事情，找不到也在情理之中嘛。”林玉琴笑眯眯的回答道。

“锦上添花......”

陈默听罢，心底莫名的一震，正如他的名字那样，他沉默不语了。

“如果按之前的方法，我们还要走接近两个月的路程呢，但那天我和钟晴聊到了这件事，她说颜月宗管辖着一座跨国传送阵，有她担保的话我们两个走那边，就能节省一半的时间了。”

“哦...是吗？”

陈默有些心不在焉的回应。

“嗯。算起来，我已经有十多年没回过紫宸郡了，也不知道我爹娘的身体近来如何.....”

“好在我是筑基期的修士了，如果家族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也能贡献出一份自己的力量，当然，是在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你说对不对啊，陈大哥？”

“我们那儿还有很多美味的菜肴呢，和你带来的那种点心差不多，如果你能吃辣的话，我们紫宸郡特有的紫椒肉片就不错！”

见陈默紧锁眉头，始终一言不发的模样，林玉琴还以为他心里觉得平常，又自顾自的补充说道:

“欸？你可不要小瞧这道菜啊，紫宸郡的附近有一座地脉，小紫椒就是一种蕴含着少量灵气的食材....”

“对了！陈大哥，还有一个好地方.....”

......

听着林玉琴滔滔不绝的讲述，陈默的情绪却变得愈发的烦躁起来。

他知道她的性格本就是如此，但此时此刻，陈默真的很想让她闭嘴。

只有这样，他心中的罪恶感才能减少一些，尽管这是自欺欺人的假象。

“还有啊....陈大哥，我们还能.....”

“够了！！”

一声粗暴的喝斥陡然传来，陈默耳边的嗡嗡声响，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陈默就感到了后悔，他下意识的想再出言补救回来。

但四目相对，那双眼睛，受到了惊吓的、满是委屈的眼睛，却让他怎么也张不开口说道歉了。

陈默慌张的移开了视线，犹豫的说:

“对不起，我.....”

“没事没事....我...我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要是发起火来比你还吓人呢！”

林玉琴连忙给陈默打圆场，脸上还想着挤出笑容来，嘴角扬起的同时，但她的眼泪，却是不争气的涌入了眼眶。

“陈大哥，我...我有点累了，你先走吧，我去休息一会儿。”

不给陈默插话和看到她掉眼泪的机会，林玉琴转身便向云下飞速的疾驰，举动之快，让陈默始料未及。

“玉琴，你回来！！”陈默急得大叫道。

而她听到呼声之后，却更是加快速度，灵液已经全力的催动飞剑了。

陈默痛恨自己刚才的态度，事情因他而起，他必然不会置之不理的，银光在脚下一滞，旋即爆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流，连续冲破了四五道残影，他紧紧的追了上去。

一灰一紫，在夜幕的范围内交替进行着，陈默技高一筹，但即将追上她的一刹那，林玉琴却直接落在地上，灵力消耗殆尽，她改用两条腿在树林里不停地狂奔。

“停下，别再跑了！”

陈默见此也跟着降落，论修为和体力她都不如他，没跑出十几个呼吸的功夫，陈默就蹭到了她的衣角。

陈默试着去拽，林玉琴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拉，没有让他得逞。

眼看前方是一片小型的荆棘丛，各种高矮不一的树木茂盛的生长着，陈默怕她无心顾及之下被割伤了，猛的把心一横，不容分说的搂住了林玉琴的肩膀，继而双臂环在她的胸前，呈一个背后拥抱的姿势。

时间似静止了一样，两人的身影，在此时此刻，也仿佛成了一段定格的画面。

林玉琴从没想过陈默竟会这样，她哭得更加厉害了，继而一个转身，紧紧地锁住了陈默的腰间，将脸颊埋在了他的胸膛上。

她想努力的抑制着哭声，可泪珠还是如雨帘般不停地滴落，甚至憋得肩膀在一抖一抖的颤动。

陈默的思绪一片空白，傻愣愣的抱着她，像一个呆滞的木偶般，任凭林玉琴在他的怀中蹭来蹭去，没有丝毫反抗。

过了很久，抽噎的声音才渐渐减弱，林玉琴彷如一条游到岸上的鱼，有气无力的说道:

“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

一种心如刀绞的滋味，让陈默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为什么是我？！”

他恨不得要给林玉琴庄重地跪下忏悔。不要再耽搁了！走！走！走！！

去找夜澜天，去找那些相貌比我英俊的美男子，去找修为强大的修真者！我到底做对了什么，值得你这样的卑微？！

陈默感觉到了一阵发自内心的疲惫，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也绝不能这么糊里糊涂的拥有一个百依百顺的奴隶。

“......休息吧。”

很多想说的话，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他轻轻地推开了林玉琴，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了。

他不敢多看，她红肿到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的眼睛。

他也不敢多听，那再次响起的压抑不住呜咽的声音，像一只蒸发在沙海里的飞鸟，临死前的凄厉悲鸣，如一根迟钝的锯弦，一点一点的，消耗着陈默颤抖的神经。

陈默捂着耳朵跑出了半里多远，林玉琴没有追过来，这倒是个好消息，他终于不用再遭受心理上的折磨了。

两个人到目前为止，灵力都有些过度消耗了，此处又是人迹罕至的野林子，难免会有栖息在此的野兽出没。

陈默歇了一会儿，他还是担心林玉琴的安危，召出了飞剑御空，俯瞰她那边的景象，却见取暖的柴火已经燃起来了。

林玉琴坐在旁边，双臂环着双腿，直愣愣的望着火堆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默稍稍安心了一些，他落了下来，体内蕴含的生机灵力扩散，他的神识与附近的花草树木相结合，视野顷刻间扩大了数倍。

他也准备闭目恢复，可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林玉琴的容颜，一会儿又变成了楚无霜的模样。

这令陈默根本无法入神，只能作罢了。

“真的不能存在一个既接受她又不让她受到伤害的方法吗？”

陈默在心中问自己。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若是让自己抛弃现有的思想与观念，当一个见到女人就爱，有好感了就睡，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修真者，那还不如早点娶妻生子，何必执着于修仙之道呢？

而真正的仙途，也绝不是轻轻松松敲锣打鼓就能实现的。

其次，陈默也不可能，接受她或者她，再有一个自己这样的存在，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她们能听你的话呢？

“不想了，不想了......”

事情超乎他掌控的时候，陈默就只能放任自由了，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现在想来，林前辈那句话说的很对，感情的事，一群活了多少年的老家伙们都不敢说参透分毫，他能领悟出个什么道理？

......

说是给林玉琴警戒，陈默却半梦半醒的来了倦意，也许是糟心的事太多，他这一觉睡得有些深沉。

等到再睁眼的时候，还是林玉琴把他给轻轻地推醒了。

“陈大哥，醒醒？”

听到耳边的呼唤，陈默才稍微的睁开了眼睛，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晨光未至，应当在寅时左右。

林玉琴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似的，还是热情的叫他陈大哥，这令陈默不由得升起一阵的愧疚:“有什么事吗？”

林玉琴有些难掩激动的神色，急促的说道:“那边，那边有一口玲珑井！”

陈默说:“哦？那就过去看看吧。”

他知道林玉琴为什么要叫醒他，没有他的同意，即便发现了玲珑井，她也不敢擅自做主。

究其原因，不过是怕自己骂她罢了。

两人很快来到了林玉琴所说的那口井的附近，就在她升起篝火的不远处，现在的火堆已经灭了，烧剩了一堆白花花的木炭，还有很多灰白的木屑。

“之前还没有呢，它突然就出现了，我就赶快去找你了。”

陈默点了点头:“我先来试试吧。”

“啊？陈大哥，你.....”

林玉琴一副颇为意外的模样，他不是从来不信这种东西的么？怎么......

“我先来的话，如果不是，你再试一口别的玲珑井，这样我们就能有两次机会了。”

陈默出于亏欠的心理，抢先一步走在了林玉琴的前面。

至于这口井是真是假，陈默从来没考虑过，他只是想把她的情还回去一点而已。

“那...也行，你还记得对着井口说什么吗？”

林玉琴纠结了一阵儿，朝陈默担心的问道。

“放心好了。”

陈默应付了一声，他双手搭到了井沿上，和其他的玲珑井没有什么区别，陈默心中便默念出了那句话。

虽然他从未指望这件虚无缥缈的事，能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答案，但如果有所期望的话，他觉得应当是楚无霜。

“陈大哥，有结果了吗？”

林玉琴在几丈之外焦急的催促着，仿佛浪费寿元的是她一样。

陈默刚想说出'别急'这两个字，却忽的听到了井下的'咕噜咕噜'的声响，水面开始泛起小泡，颤动连带着井壁，也跟着微微的摇晃了起来。

“这是......”

陈默的眼睛陡然瞪大，他感觉好像有东西猛地捏在了他的心脏上，令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怎么样了啊陈大哥？”

陈默的脸色微微抽搐，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旋即认真的观察起水面来。

井底好像如同一尊煮沸了的鼎，继而涌现出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泡沫，'砰砰'的炸裂声中，各种色彩凝聚在一起，有的消失，有的融合，有的拼接在一块，随着陈默目光的注视，它们逐渐显露出了一个女人的真容。

陈默只见到她的第一眼，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刹那间涌入了脑海，恐惧和不可置信的情绪，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扶着井沿的双手轻轻地颤动，陈默觉得这仿佛是一个梦，可水面上的那张容颜，却在真实的提醒他，一切都是真实的！

“......陈大哥？”

陈默已经忘却了回答，他踉跄连连的后退几步，'砰'的一下坠倒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陈默好像魔怔了一般，他口中不断地重复着，似乎井中人的身份让他流露出了一丝荒诞的念头。

“有什么不可能的？”

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林玉琴的口中说出，陈默的汗毛一刹那间炸起，犹如晴天霹雳，他仿佛见到鬼一样的看着她:

“.....你？！”

只见林玉琴的脸庞一阵模糊，逐渐变成了他在井下看到的那副面孔！

陈默再也忍不住惊恐的情绪，大声颤抖的呵斥道:“她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林玉琴'一边讥讽的笑着，手腕一抖，满是冰霜的剑刃就握在了手中。

“她死了，被你害死的。”

'林玉琴'提着霜月剑，剑尖刮着地上的枯草和小石子，一步一步的向陈默走来。

这是要过来斩他的姿态，陈默刚想调动体内的灵气，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被禁锢了所有的穴道。

“夫君放心，我会送你去见她的。”

'林玉琴'语气平淡的说着，可脚步却是不慢，脚步声停在了陈默的身前，他这回真的感到了深深地绝望。

陈默一边向后挪着，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吼道:“你给我滚！！滚远一点！！”

'林玉琴'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地举起霜月剑，在陈默'啊'的一声惨叫中，他眼前的黑夜如白雪消融般的褪去了。

......

“——啊！”

陈默霎时从梦中惊醒，脑门和背后，全是被吓出来的冷汗，被斩首的滋味仿佛就在上一息，令他忍不住叫了出来。

林玉琴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听到陈默的叫喊声，她快步跑了出来，但只是看了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陈默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和梦中的时辰类似，在寅时左右。

“太真实了.....”

陈默摸着自己的脖颈，确认没有被砍过的痕迹后，才让他心底安了不少。

“不过....怎么可能是她？”

陈默心底升起了一股怪异的念头，是不是这几天让她吓得魂不守舍，连梦里都出现了她的身影？

“要真是她的话......”

“绝不可能！！”

这个念头刚涌现出来，陈默就自行掐灭了，连一丝一毫想象的空间都没有。

陈默愣神了实在太长时间，一直观察的林玉琴表情一直在纠结，最终恨恨的挥了下拳，还是走了过去。

林玉琴语气生硬的问道:“怎么了？”

“没......”

陈默本想说没什么的，一想起之前他办的事情，觉得惭愧，就如实答道:

“做了个噩梦。”

林玉琴哦了一声，似乎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听你在叫，就过来看了一眼。”

“辛苦你关心了。”

林玉琴没有回答，陈默也就没自讨没趣接着说了。

“生气是好事，一言不发就走才难办了。”

陈默心中这般想着，他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道歉，但肯定不会是这时候。

林玉琴又问道:“现在走吗？”

“走吧，我也休整的差不多了。”

林玉琴一点头，却忽的说道:“对了，刚才我那里出现了一口玲珑井，你要去看看吗？”

听闻此言，陈默仿佛遭受了五雷轰顶一般，刹那间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