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周子峰说:“阿楚,你说我背叛你,那折子并非我递上去,你爹筹谋的物证信件也并非凭空捏造,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的确保持了沉默,的确在皇上发落你之前,求娶了霜儿。”
他苦笑着:“霜儿并不是不爱我,我同霜儿本是青梅竹马。那日校场霜儿是来找我,却不该瞧见了你。
我爹夸你,皇上夸你,霜儿都穿上了嫁衣,却跑去刑场,哭晕在你面前。
我忠于朝廷,忠于爱情,为何倒头来,落的人人唾骂不忠不义。”
道貌岸然的爹,生下的道貌岸然的儿子。
我忽然觉得无聊的很。
干脆杀了丢沼泽里算了。
我刚想下杀招,周子峰忽然说:“此事与公主无关,你放了她。”
好一出父女情深。我什么时候说不放十九了?
我看了看还晕着的十九,冷哼一声:“她是霜儿的女儿,我自然不会伤害她。”
周子峰很惊讶:“什么?她是霜儿的女儿,不,她是当今圣上的十九公主!”
我信你个鬼。
我掌心生出经脉,柔柔的笼在十九脸上,她低低呻吟一声,悠然醒转。
我顺手揭开十九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跟霜儿一模一样的真容来。
周子峰指着她,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霜、霜儿?霜儿十五年前就失踪了!”
周子峰冲过来想看十九,不知是不是情绪激动,他脚下虚浮,扑倒在地。
他用一种极其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又看了看十九,忽然说:“难怪,难怪……”
“难怪什么?!”
这时远处地面有轻微的震动,远方的林子里惊起一片飞鸟。
有大队人马赶到了。
可我顾不上了,抓起周子峰的衣襟,逼问道:“难怪什么!”
他抬起头,低低道:“霜儿耳后有一枚蝴蝶胎记。”
我不明白他的话外之意。
刚刚醒转的十九,从地上坐起身,闻言迷茫的伸手探向耳后,神色怪异。
她手探向耳后的动作撩起了长发,隐隐露出淡红色的胎记。
胎记?
我内心一阵激荡,丢下周子峰,便要去细查。
可刚一侧身,一支箭朝我眉心飞来。
那箭力道很足,将我怼的仰面倒在地。
是那赶来的军队,大概是来解救周子峰的。
而脱离了我控制的十九,也忽然起身奋力朝那对人马奔去。
我不耐烦的拔下箭,朝射我之人掷去,那人应声倒地。
我的妖怪行径在那队伍里掀起中一片混乱,更多的箭朝我射来,我虽没有痛觉,可扎成只刺猬也不好受,不得不找地方山体避让。
额头的窟窿淌下汁液,我抹了一把脸,将周子峰胁迫在手,对方的弓箭终于停下。
13
十九朝领头人拱手道谢:“顾公公,有劳您亲自出宫。”
顾公公摆了摆手,甚至没有下马:“太后吩咐公主,杀了他,拿到钥匙,公主却只砍了他半条胳膊。”
十九道:“公公也看到了,刀剑于他毫发无损。”
我身后的周子峰忽然道:“顾公公,十九公主,究竟……究竟是不是……”
周子峰竟怀疑十九就是霜儿!
我骂道:“霜儿若在世,也不会是这幅少女模样,周子峰,你魔障了不成?”
顾公公却阴柔的笑了笑:“柳公子这么多年不也容颜不老?”
我一震,不解顾公公言下之意。
却瞧见对面站在马下的十九浑身一颤,那模样着实可怜。
周子峰我懒得听他噜苏,抬手,掌心迅速冒出根须朝十九和那太监探去,一侧根须裹住了十九,另一侧的太监抬剑抵挡,我无意同他周旋,迅速将十九卷至身边。
顾公公却也并不惊慌,不顾我胁迫两人在手,却令弓箭手重新搭起了弓箭。
可怜周子峰这榆木脑袋,还惨白着脸在问:“顾公公告诉我这个秘密,想必也没想让我活着回去朝廷了,当年盛传我爹出卖柳将军之事,也请公公给个明白。”
顾公公说:“周老将军当年奉命招安柳家之时,周大人还小,不知情在情理之中,可霜儿郡主奉太后之命,下嫁柳公子,周大人难道就未曾怀疑?”
这顾公公,很懂得诛心。
他一番言语,十九和周子峰都僵在原地,如同石雕。
以至于箭如雨,这两人都不懂得避让。
他最要诛心的人,其实是我。
周老将军,不是我父亲偶然结交的知己,而是以招安为目的接近。
霜儿不是同我一见钟情,而是奉了太后之命。
我倒也没怀疑他的话。
毕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当年能拿到我父亲信物的人,除了周家人,当然也只有我的未婚妻,霜儿了。
14.
弓箭没有伤到这俩石雕。
我拖着这俩人进入了山洞。
这山洞里的溶洞四通八达,不熟悉的人很快就会迷失其中,很快便摆脱了他们。
我早放出信号,令林子里我的人全部遣散。
那些人中有许多是我父亲的旧部,明知我身生异变,也跟随我复仇,我不能令他们白白献出性命。
十九被我拖拽,头发凌乱,额角也蹭出刮伤。
周子峰更不必说了,一瞬间仿佛就老了。
溶洞里有一些石柱发着莹莹的光芒,
十九用一种类似同情却又恐惧的神情瞧着我。
我额头上的窟窿一定十分可怕。
我想柔和一点,我说:“霜儿,你别怕。”
十九说:“我不是你的霜儿,我全都忘记了。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从你胃里抠出的,没有消化殆尽的天石,融进了我的嘴里,就是因为那天石没有保你不死,想看看能不能让我长生不老!!”
我有点难受,哀伤的看着她。
若我能选择,我应该早一点把那天石吃下去,就不会让霜儿也受这等折磨。
我伸手探向她的后脑,用细密的丝络覆盖住她。
我探出她半异化的骨骼,如果是我是完完全全的妖怪,那么吃吞下一点点天石的霜儿,大概是半妖吧。
她捂住头,痛苦的叫道:“我不要想,好痛,我不想,我不要想。”
我探出了她的记忆。
15.
十五年前。
霜儿还是天真烂漫的郡主,直到她父亲死谏皇帝不该寻道,沉溺长生不老的妄念中,而被满门流放。
是太后作为姑母,以她常在宫中为由,护住了年幼的她。
皇帝想长生不老。
周子峰的父亲周朗生,作为将军,不能守卫边疆,在驰骋战场,只能满世界寻方士。
倒真被他寻到一个传闻。
那就是有长生不老秘方的江湖人士,柳齐复。
正值匈奴来犯。柳齐复协助一见如故的周朗生大败匈奴。
柳齐复是江湖中人,见惯江湖腥风血雨,试图改变这个天下,他想利用兵库的秘密,联络了被因谏父被流放的皇子,想改变天下。
周朗生曾试探柳齐复:“你是否有长生不老的法子?”
柳齐复朗声笑道:“万物自有规则,何必打破。”
“可天子要打破呢?”
“那天子的位置怕也是要打破了。”
周朗生以为柳齐复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只是私下说说。
谁料他竟真起了心。
周朗生和他意见向左,他忠君忠国,却也不愿出卖好友,将所谓长生不老的传言压了下来。
我终于明白周老将军,为什么说,终究是他对不住我父亲。
他的确没有亲手将谋逆的折子递上去,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父亲有兵库的事情早就在朝野传开。
太后派了霜儿故意接近我。
我看到她记忆里,意气风发的我自己,感受得到她甜蜜荡漾的心神。
还有如影随形的愧疚。
她想向太后报恩,也想保全我。
后来连皇帝也查到了父亲和流放的皇子密信之事。
父亲被关押起来后,霜儿曾去求太后和皇帝。
霜儿跪在青石地板上跪了很久很久,求太后放过我。
太后说:“兵库的地图,他若交出来,我饶他一命。但是你,是郡主,不能嫁给他了,正好周子峰昨日来同哀家求娶,寻个日子,嫁了吧。”
霜儿磕了个头,眼中衔泪,哽咽道:“姑母,阿初他不会交出,但我过目不忘,那地图,我可以画出来。您饶了他,我便嫁周家哥哥。”
太后欺骗了霜儿。
我是在霜儿大婚当天行刑的。
她得到消息,从花轿上跳下来,眼睁睁看着我被凌迟。
她扑在刑台之下,手上沾满了我的鲜血。
我感受到她心如刀割,竟比记忆里凌迟之苦还要痛几分。
她的记忆,到被灌下天石后,渐渐模糊,直到消失。
她的记忆,渐渐被抽离了慢慢被异化的身体,只团在还未完全异化的脑中。
而她被异化的身体,生出了新的意识,整个意识慢慢清晰,整个意识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太后的灌输。
太后告诉她,我是她的杀母仇人。
她的娘亲霜儿被柳再初欺骗,还喂了毒,只生下她,便死了。
要想找解药,就得杀了我,拿到钥匙,打开兵库。
我颤抖着退离了她的记忆。
十九昏倒在地,我跌撞着去抱她,却忘记自己只有半只胳膊,沾了她一身发臭的粘液。
16.
周子峰燃起了篝火。
篝火中,周子峰鬓发斑白的脸上,全是血污。
他抱着十九,问我:“还能不能把霜儿找回来?”
我摇头:“沼泽底下有一块更大的天石,是我父亲当年沉下的,那块天石有聚拢灵魂的作用。而我吞下的天石,只是帮我再生一个身体而已。”
所以我的的灵魂和我的记忆,都还在我的身体里。
而霜儿被异变的身体,只剩下了记忆。
周子峰红着眼道:“那你把她的记忆唤醒。”
“周家哥哥,”十九的声音悠悠传来,她苍白的面孔还算平静,“霜儿她、的确只把你当哥哥。”
周子峰扶起她的肩膀,大声道:“你就是霜儿!”
十九摇摇头:“我现在有霜儿的记忆,但我不是她。”
周子峰痛苦的摇着头,他不能理解,但理解不理解又如何呢。
周老将军临死前曾对我说,让我不要深究,他怕我知道,从一开始我父亲入朝就是皇帝授意,怕我会要倾尽全力报复,颠覆这天下。所以愿已死平息我的仇恨。
我本也恨,恨他们逼死父亲,恨他们凌虐于我。
从周老将军死在面前开始,我自觉大仇得报开始,便好像失去了方向。
我终究已经不是人了。
人的贪念和恐惧,我好像没那么执着了。
我和十九,同周子峰,已经是两个世界了。
我朝十九抬起断臂,断臂出生出无数细细的根须,她静静的看着我,伸出掌心,接住了那些根须。
根须慢慢的,融入她掌心纹理,仿佛没入她肌肤之中。
那根须又欢快的跳着,离开了她掌心。
我寂寞了这么多年,终于有第二个植物伙伴了。
周子峰只是惊诧的瞧着,最后痛苦的捂住了脸。
17.
靠着溶洞洞顶滴下的水,我的断臂在十天后恢复了原状。
我和十九离开了溶洞,往更深处走去,这里可以通向兵库,那里是藏着天石的秘密,大概也可以解开我和十九异变的秘密吧。
离开之前,我悄悄出了溶洞,将洞外守着的顾公公格杀在帐篷中。
我送周子峰重新回到了人间,助他拿回了他的队伍的统治权。
周子峰临走前,说:“阿初,大概真的是周家对不住你和你父亲吧,所以我爹自尽之前,才留书叫我不要恨你。”
我淡淡道:“你莫要太过执着往事。”
他仍旧久久的瞧着我。
我没有把兵库的地图和钥匙给周子峰。
我不想他变成第二个怀璧其罪的人。
至于他要如何跟皇帝交代,我也管不着了。
18.
我带着十九在深山的兵库里,一点一点打造属于我们的住处,人间的贪欲和恐惧容不下我们两个妖怪,我们也只能自己创造。
十九也慢慢的恢复了来刺杀我时的聒噪和生动。
我不敢再窥探她身上,那些霜儿的记忆。
尤其是最后霜儿的灵魂渐渐消散时那绝望的情绪,她是活活把自己的魂魄给逼散的吧。
每每回想都让我痛苦颤抖。
十九有时候没心没肺的说,你想做霜儿的时候,我变成霜儿不就可以了。
我看着她灿烂的笑颜,这是从未出现在霜儿脸上过的,我也不忍剥夺。
我不知自己为何执着于要让那个痛苦绝望的霜儿回来,十九是重生后的霜儿。若当年没有那些变故,她仍然是无忧无虑的郡主,大概就是长成十九这副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