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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1 风光旖旎的佳境(中)

书名: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作者:飞鸽牌巧克力 分类:耽美同人 更新时间:2025-01-19 20:01:32

来自湿地的凉风吹拂不绝,拨弄得玉米丛簌簌直响,仍像里头有人在走动。罗彬瀚又回头朝地里望了一眼。“我租了这里几天。”他说,“屋主人进城看儿子了,我答应帮他关照关照田里的事,有空就浇浇水之类的。”

“您做的似乎比承诺的更多。”

“我自己心里也纳罕呢。这些庄稼地好像有魔力似的,人一走进去就忍不住想干活,不干到腰酸背痛就停不下来。其实,这些杂草不拔掉也没关系,这些庄稼到头来吃不完也卖不掉。可偏偏人就是见不得田园荒芜,但凡自己栽培出的东西损失一点都心疼。你说这种心理怪不怪?”

他没有得到应答,但也不大在意,只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了。点烟用的是主人留给他的一次性打火机,所剩无几的液化乙烷在半透明气箱中微微荡漾,像一小片行将干涸的湖泊。李理镇静地打量着他的动作。“这不是您平时用的那只打火机。”

“你说那一只嘛……我搁在家里了,出门时忘了带上。”

“我听说它是一份纪念礼物。”

“是啊。”罗彬瀚语气平常地说,“生日礼物,算起来有点年头了。”

“我这儿有一份新礼物要转交给您。”

罗彬瀚稍抬眼皮表示惊奇。他手中夹着袅袅腾篆的香烟,歪头看李理从口袋里掏出枫红色的小包裹。“啊。”他轻轻说,似乎看见礼物的包装便足以叫他明白内情;于是他把烟叼在嘴里,伸手接过那个小包裹,尽量小心仔细,不撕坏纸面地将它拆开。彩纸包装底下是一只乌黑的檀木小匣,他掀开盒子朝里头看了一眼,咬着烟蒂笑了。

他重新盖上盒子,把烟从嘴里拿开,然后说:“他的品味不如周妤。”

李理并没去看盒里的情形。她一将东西转交出去,视线便紧盯着对方的脸,不放过任何泄露心绪的蛛丝马迹。然而罗彬瀚只是将盒子重新包好,态度平淡地递还给她。

她没有接。“这是您的物品。”

“那你帮我收着吧。”罗彬瀚说,“我这儿已经腾不出地方放了。”

李理等了片刻,对方的手仍没有收回去,最终她神情自若地拿回这件礼物。“我会在空闲时把它放回您家里。”

罗彬瀚没有反对,只是神情了然地抽了一口烟。“这招不奏效。”

“我本不认为会如此容易。”李理说,“既然您连朋友的临终请求也不肯听从,再为这遗愿加一些分量恐怕也难成事……”

“还有别的吗?”罗彬瀚打断她,“李理,你不会只准备了这一招吧?这可是要砸你招牌的啊。”

“一个遗愿——这是我的第一枚筹码。既然您不接受,我还有两次机会。”

“接下来又是什么?”

“您何必着急呢?”李理反问道,“难道您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那还真没有。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您不再生我的气了?”

“对你有什么好生气的?”罗彬瀚纳闷地问,“因为你不让我去见冯刍星?好吧,现在看来你当时那么想是对的,只是防我防得还不够。”

“我承认自己时常自视过高。”

“傲慢。”罗彬瀚悠悠地说,“总是故弄玄虚,不愿坦诚心思——”

“实际上您也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真的相信过有谁能理解你吗?”罗彬瀚问,“即便他们已经陪你走了这么远?在他们为你做了那么多事后?有没有一刻他们对你的期待和想象只令你感到厌烦?”

“您对纯粹性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李理说,“如不能臻于极致便要弃如敝履,这样的真诚太过于绝情了。人与人之间不能达到您苛求的境界,为何您不能够接受这就是真实的生命?”

“独断专行。”罗彬瀚说。

“怨恨难平。”李理说。

罗彬瀚吐出烟大笑,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现在我们互相认识了。”他说,“早八百年前就该认识……虽说有点迟了,不过终于认识了。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已经一起走了很远。”

“是啊。感觉里简直不像是过了两年,而是快有二十年了。”

罗彬瀚吸了一口烟,默然地笑着。他再看向客人时目光里便流露出温情。他说:“李理,我想我们确实是朋友了。”

“我绝不反对。”

“那就让我们把以前的矛盾和不快都忘掉吧。”罗彬瀚说,“傲慢、疏远、专断、苛刻……这些都随它去吧。你看看这里的风景,相比之下,人与人的事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李理乌黑的眼睛分毫不落地观察着他。片刻后她回答道:“只要它能使您得到平静,我情愿让您一直住在这儿。绝不会有任何外人来打扰,除非您自己改变心意。”

罗彬瀚不置可否,只是问:“你想进屋里坐坐吗?”

“我们就在外头说话吧。”

“也好,外头的空气新鲜些。”他指了指田埂的尽头,“我在那边搭了几个木箱,原本想沤肥用的,还没来得及放东西进去。就去那儿歇脚吧。”

李理没有反对。他们所去的方向远离田地,遮蔽物更少,足以眺望开阔的湿地与高坡上的树林。沤肥箱是用硬木条打的,顶盖上铺了防水的编织布。罗彬瀚掀开盖布,给她瞧了瞧其中一只箱子。透过木条的空隙,可以瞧见箱中空空如也,还没来得及堆放肥料。

“看见了?”罗彬瀚打趣地瞧着她,“我可不会骗你坐进粪坑里。”

“这箱子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啊。做得不够细,不过反正也只是打发时间。”

李理低头打量着箱体的细节。“您采用了很多榫卯结构。”

“钉子不够用了。我用的都是主人剩下的材料,刚好就缺了钉子,倒是也想过在网上买点……没什么必要。你应该知道的,这个月我很少接触网络。”

“那您从哪儿学会了这样专业的榫接技术呢?”

罗彬瀚吹着口哨,把编织布盖回了原位。“这是做得最结实的一个。”他比了个手势,“请坐——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跟你说这两个字。”

李理在贵宾席坐下了。罗彬瀚拖过旁边另一只盖着编织布的木箱,坐在距离她半米开外的地方。他慢慢抽着烟,眺望湿地上轻柔翻涌的白浪。

“那个叫熙德的家伙怎么样了?”他突然说,“我上次走时他的反应有点不对劲。”

“您对他使用的特殊物质与他事先服用的射击用镇静剂产生了毒性反应。”

“那……”

“他活着,经过休养后会恢复的。他还向我转达了您的那句临别赠言。”

“哪一句?”罗彬瀚问。紧接着他自己想起来了。“啊,那个。”他满不在乎地说,“那不过是句气话。其实不讲原则的人也一样赢不了;就算能赢一时,总归会被更混帐的家伙打败。这事儿是没有止境的。”

“那您想再听我说一桩小事吗?”

罗彬瀚透过烟雾瞧向她。李理说:“那一天您离开了我们的临时工坊,带着微型电波信号过滤器去了洞云路206号。后来拉杜莫斯对该处的人员做了简单的约谈调查,发现他们中除了保安只有五个人真正见过您,其中又仅有一个和您说过话。那个人的代号是赫尔玛可。”

“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此人的代号似乎是由周雨先生亲自起的。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此名应当源自于古希腊伊壁鸠鲁学派中的一位领袖人物。这一学派的哲学家,由于其学园的环境特征,又被称作是‘花园哲学家’。他们主张人生的价值应当是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

“享乐主义。”罗彬瀚说。

“是的。但后世对这个词多有误解,将之斥为荒唐无度的纵欲主义;实则正好相反,伊壁鸠鲁想要强调的是经过理性计算后的更长久的快乐。他虽承认感官之乐,可也看重自我节制后的精神之乐,提倡的是以平和之心境来避免痛苦。他将学院设在了自己的花园里,迎接一切因恐惧死亡与阴世而前来求教的人。人们也常常认为他是古希腊的头号无神论者,因为他主张人死后没有生命,生前不必为死而忧虑,死后则更不知死为何物,人由此可得至高的精神安乐:神不足惧,死不足忧,祸苦易忍,福乐易求。”

罗彬瀚微微一笑:“你想说,这就是周雨的看法?”

“我不能这样说。如果我们承认在某些情况下人死魂灭是错的,那么基于原子论建立的生死观也不能完全成立。周雨先生自己应该也明白,他的情况是需要单独讨论的。”

“你觉得周雨还在那个地方?”

“我不能肯定。”

“那就当他在那儿吧。听蔡绩说那地方还不错,何况还有周妤,他也算是称心如意了。”

李理密切观察着他的神情。最后她不露感情地问:“您现在愿意相信这个可能了吗?”

“为什么不信呢?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以此观之实有其事啊。还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他抽着烟想了想,“——按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

“我本以为您不会接受。”

罗彬瀚弯下腰,掐起脚边的一小朵旋覆花。他把它举在空中打量,好似在观望一颗灿烂旋转的微缩天体。“我不能接受的是,”他慢慢地说,“到头来,我们还是在犯老错误,谁也没有把事情做对。”

“您这是在指什么?”

“冯刍星是个很没意思的人,李理。和我想的不一样,和你想的也不一样。他就像是用过催熟剂的玉米,长得倒是够快够高,可等收获时才发现里头的果实都枯死了。他的记忆力很强,算数字快得跟电脑一样,可别的方面就好像完全不懂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0206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仅限我的猜测,”李理说,“0206可能对他使用了某种简化过的通识设备。这种设备被广泛运用于无远的初级教育阶段,通过和微子的数据传输与记忆体微手术快速传输信息,形成事先预设的陈述性记忆——通常是课程中的基础常识与基地内各项设施的操作细则。”

“可是冯刍星没有微子。”

“是的。因此0206只得直接对他的脑部进行微手术。也许他加强了冯的逻辑运算能力以帮助他理解无远的基础课程,但没有微子作为机能调控和运算中心,这种单一功能的过度强化意外抑制了脑部其他区域的发展。”

“这毁掉了他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的感知?”

“有这种可能。”

“0206就不能把事情做得更漂亮点吗?”

“也许0206认为这就是最适宜他的模式。”李理说,“但,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是这事儿不怪0206。”罗彬瀚说,“冯刍星原本就会长成这样。他完全是我们这个地方本身的产物,做错的是我们自己。早在遇到0206以前,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就已经被摧毁了,也许从来就没长出来过。”

“我必须给冯做过详细检查后才能回答您。”

罗彬瀚随手把指间的野花丢开。“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李理。”他说,“当我第一次瞧见那小子时,你猜猜我想到的是谁?”

“我想您并没有见过0206,恐怕他和冯也并不完全相像。”

“没有,其实我想到的是周雨。”罗彬瀚说,“那股子搞不清状况的书呆子气质,那种不关心别人要拿他怎样的神情……说实话,我一直在想如果他换个家庭出身,或者没遇到那个给他指路的人,没准还会更像周雨。”

“您因此而怜悯他吗?”

罗彬瀚呆望着远方。“不,”他缓缓地说,“我只感到不够满意。杀死这样一个人不能使我满意。”

“那么我假定他还活着。”李理平静而自然地问,“先生,冯刍星眼下究竟在哪儿?”

罗彬瀚好似没听见她的提问。“我们,”他自言自语地说,“我们这些人——不说更远的天外之事,仅限我们这颗小星球上的人——顺则妄喜,逆则惶馁,卑时谦媚,达时倨傲;不去崇拜神便要自以为神,不被控制就要想着去控制,永远在自卑与自恋间不停翻转,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尊严和尊重。我们的知觉只能分辨出相对的好坏,无法保持一个客观的标准,结果不是过冷就是过热,总是做不到恰如其分。即便是碰巧做对了一时,知觉也会很快厌倦,不能够长久保持敏锐……永恒不是为我们这样毫无常性的物种准备的,我们只适合生老病死、成住坏空。”

“您这种指责太过严厉和偏激了。”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李理?你已经从凡人进升了。常性得证,意志不朽,升华为大气与天空的精灵……”

李理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她的语气里有着刻意流露的警觉。

“我记得您过去曾认为,”她提醒道,“我和我的原型并不能算同一个人。我并非她的生命延续,只是一个思维模型的继承者。”

“我已经改变想法了。”罗彬瀚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我对这事儿想得不够透彻——仅仅因为你舍弃血肉之躯的载体就不是你了?可我们的**凡胎也早不是出生时那一个了。细胞不也一样要新陈代谢吗?这不过就是典型的忒修斯悖论。我之前否定数据生命,那不过是因为害怕剩下的**生命无处立足,最后像代谢残渣一样被抛弃在时光之后,只好给自己找点道德观上的借口。总而言之,你就当之前的我是在嫉妒吧。”

“那您如今对个体身份的判定标准是什么呢?”

罗彬瀚漫然思考了一阵。“意识体的连续性。”他说,“你要是个没有记忆的克隆人,我觉得不能算数,你不能说杀人犯的婴儿克隆体也有罪过。重要的是你积累的那些选择。如果这世上真有什么具备唯一性的灵魂实体,能把我们和别的东西彻底区分开来……李理,这所有选择连续积累出的模型架构就是我们的灵魂。”

“那么我们的灵魂原本就是时时变化的。”李理说,“既然每一个选择都将对结构作出变更,您就不能指责一个动态系统不具备常性。”

“可是总有个大致框架吧?”罗彬瀚问,“一个系统再怎么变化,难道就没有它的边界?没有它底层不可更改的规则?”

“您是在考虑单一事物的‘理式’吗?”

“我是在想,如果这会儿无远人来了。他们把我们全都变成了冯刍星,或者变成了你,就像是我们去把一窝蚂蚁全变成了人,让它们从一季之虫变成这个生态系统的顶层物种,这对蚂蚁肯定是莫大的恩泽吧?”

“在我们眼中确实如此。”

“可那些蚂蚁还算是活着吗?”罗彬瀚问,“不经任何积累和演进地凭空变为另一种结构,不止是外形与环境,连思维结构也天翻地覆,还完全省略了新陈代谢的过程……这到底是进升还是死亡?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夺舍?或者,把这些蚂蚁豢养起来,让它们永远安乐富足,这又有什么意义?它们的生死全然依赖于人,它们自己什么也不懂得。”

“我诚实地回答您:这对蚂蚁并非坏事,只要它们的饲养者足够可靠。蚂蚁很可能并不想成为人,它们也并不妄想成为宇宙中心。我们知道它们并无那样的潜力。”

“只是繁衍,”罗彬瀚说,“在大地上一代又一代地繁衍,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不过,我不觉得它们有可靠的饲主。”

“您对自己在外头看到的东西不满意吗,先生?”

罗彬瀚又微笑了。“它们并没有更高明。”他爽快地说,“至少没有高明到令我无话可说的地步,不是吗?虽说它们掌握着那么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我们也认为自己掌握着核能一样——可是到头来它们也没做出什么新鲜的事情来,也像我们连饥荒都没彻底消灭一样。所有我们犯的错误它们也照犯不误,就像所有我们编造出来的神话和吹捧的信仰那样漏洞百出。它们所能做的,充其量不过是偶尔发发善心,在旅游途中救济一两个倒霉蛋,然后就把自己带来的垃圾满地扔……我知道这个意见不怎么体贴,但还是别让我们跟无远人太快接触,好吗?不要一下子把蚂蚁丢进宠物饲养箱,否则事情到头是不会好的……冯刍星就是一个例子。让我们这个物种保持自己的发展连续性,至少不要一下子完全摧毁,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我也并不想如此,先生。”李理说,“无远的路线对我们是不可复制的,而成为它们的附属也同样面临风险——只是,眼下我们必须借助它们来度过难关。”

“那你觉得我们会成功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会有一天我们成为更高尚、更配得上永恒的物种,再也不会出现冯刍星这种人,也没有我这种人?”

“您这样的描述令人不安。”

“噢,我不是说末日审判之类的东西,当然也不是叫所有灵魂汇聚成海什么的。我问的完全是字面意义上的内容:就像我们从猿猴变成了人,或许有一天我们又能靠技术积累发生某种生理或心理上的质变,彻底摆脱那些本性中相对低劣的品质。我们先要真正成为像样的人,然后才有可能长久建立一种更进步的社会模式,而不是反复上演同样的把戏——所以,你觉得技术会是我们的出路吗?”

“我们再看看吧。”李理说,“既然您这样期盼……”

“噢,我也没有那么期盼。”罗彬瀚立刻说,“我不过在干农活的时候随便想想,打发打发时间。至于最后验证的结果嘛,我只能说你帮我看着吧。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向上走,总归能知道最终结果的。”

“难道您不想亲眼看到结果吗?”

“我已经没有机会了。”罗彬瀚说,“李理,咱们就这么着吧。你向上进升,而我……我只好往下走了。我们就在此分道扬镳。”

李理紧盯着他的侧脸。她沉默时的态度正变得越来越冷峻。罗彬瀚好奇地望了她一眼:“该不会,这就是你的第二枚筹码?”

“您半点都不将同族的命运挂心上吗?”

“不做狠心人,”罗彬瀚悠然念道,“难得自了汉。”

李理无疑正在考虑新的对策。她只花了几秒组织语言,接着便说:“关于您让熙德给我的那句赠言,我还没有回复您。”

“你想说就说吧。”

“我并不像您想的那样讲求原则。如果您没忘记的话,当您要求把一个不知情的人放进陷阱箱时,我并没有坚持反对,尽管我可以提供好几个完全自愿且知情的人选。”

“因为我们需要真心实意的痛苦啊。反正当时我们是这么觉得的。”

“我们错了。”

“是啊,到头来这法子根本行不通。那东西无论如何都是杀不死的。”

“我不这样认为。”李理说,“我所指的错误并非宿命论或诅咒之力,而是我们对于痛苦的理解。就如我前头向您提出的,伊壁鸠鲁对快乐分出了等级,认为经过理性计算的快乐比单纯的物欲之乐值得追求。可您是否考虑过痛苦也可能如此?当您提出影子可能是依靠生命散发的情感来识别目标时,我们相当轻率地将这种感知能力类比为味觉,认为它们分辨人的喜怒哀乐就如同分辨酸甜苦辣。可如果您向我转述的那句话属实——人们心中的理想、欢乐与痛苦都会成为影子的道标——那么这种感知能力也许不仅会识别情绪,还能识别意志和愿望。”

罗彬瀚的脸颊轻轻抽动了一下,好似已经知道她的下文。他平淡地转开目光,李理却依然说了下去:“我们当时认为需要一个真心感到绝望的人作为诱饵,这完全是基于‘影子可以识别情绪’这一假设而做的选择。可是请您再仔细地想一想,此人当时的心理状态真的和您相似吗?他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告知要被焚烧致死,心中除了恐怖与绝望外别无他想。而您当时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去战斗的。您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承受风险,知道这一切痛苦必须要得到回报;即便您真的落入火海,难道除了对死亡的恐惧外真的别无他想?您所感到痛苦和绝望也无疑是多重的:来自烈火焚身的折磨,还有对功败垂成的恐惧,对这次行动失败会造成的后果的绝望;也许您还会想着要站起来,要撑到目睹对手死亡的一刻——这种想要取胜的强烈意志难道就不会成为影子的道标?”

“所以,”罗彬瀚说,“其实他并没有上当。他早就知道陷阱箱里的人不是我。”

“如果当时我们使用了另一种方案,”李理说,“如果我们选择了一个明白这次行动的最终意义,并且自愿为此奉献自我的人,先生,尽管在当时的你看来这可能是在浪费人才,或者——恕我说得更直白些,真正的原因是您不喜欢牺牲任何热爱生活的人——可唯独这样的人能够在痛苦中保持意志。他会和您一样求胜心切,和您一样想要挽救危局,只有这样的人才能真正成为足以混淆视听的诱饵。我不能说这样的人一定能帮助我们取胜,可是如今看来,这套方案的成功率其实要更高。”

罗彬瀚久久沉寂。最终,他哑然失笑:“这些都过去了,李理。反正这招也玩不了第二次。”

“这只是我对您的回答,先生。您让熙德告诉我,太讲原则的人难以成事。而这就是我的答复:很多时候我们失败并非因为太讲原则,而是因为我们不能够真正彻底地贯彻原则。恰恰就是我们——即便是出于某种善意——想要通过有限地打破原则来获得眼前的胜利,最终却导致了更长远的失败。”

“所以呢?”

“所以我请求您做正确的事。我请求您接纳人的不纯粹,以及我们过往所犯下的一切错误,即便我们的本性不足以拥抱永恒。”

“那还能追求什么?”

“只要那一个美的瞬间。”李理说,“只停留在那一瞬间——”

“千秋万岁后,”罗彬瀚说,“荣名安所之?”

谈话声止住了。午后的日光落在色彩缤纷的田野上,未觉寒意的秋蝉于一片雅静中嗍饮树汁,颤鸣渐次低沉。一只蜜蜂突兀地飞过田埂,嗡嗡地绕着李理飞行,仿佛被她身上的某种磁场刺激得有点狂躁。罗彬瀚的眼光落到它身上,一直瞧着它落到草丛的阴影里。忽然间,拍翅声停住了,蜜蜂没有再从草间飞出来。

“先生?”李理说。她已彻底不掩饰声音里的严峻。

罗彬瀚抬眼冲她无辜地微笑。“怎么了?”他瞳孔深处流动着阴影,“不觉得它有点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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