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爸，别追了

九十年代初期，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头戴黑礼帽，身穿一件绣龙大襟长衫，脚穿曹口布鞋，手里拿着一根扫帚棍，健步如飞的追着一个小伙子。

老人的穿着让人联想到四十年代的上海滩，手里的扫帚棍却增加了滑稽的程度。

被追的小伙子烫着大卷头，穿着花短袖和西装短裤，脚上的拖鞋跑丢了一只。

他回过头，发现自己把老人甩开一段距离，便停止奔跑，喘着粗气回头喊道：“爸，别追了，你追不上我的！”

“你这个臭小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李山敏追的气喘吁吁，但仍不肯停下脚步。

旁边看热闹的人逗小伙子：“李江明，你爸又让你学皮影戏啦？”

“可不是！我才不学那老古董。”

李江明话音刚落，李山敏已经快追到眼前。

“你给我站住！”凭借年轻时练就的身手，隔着五六米远，李山敏把棍子扔在了李江明身上。

“嘿嘿，一点儿都不疼。”李江明做了个鬼脸，扔掉另一只拖鞋，赤着脚跑进了小巷子，很快便没影了。

李山敏追不上他，只好气呼呼的回了家。

时间回到当天中午。

在一座古色古香、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门口的大花坛里开满了月季花。

花坛旁边的老槐树下面有一个石头圆桌，四个像鼓一样的石墩上雕刻着精美的石龙。

李江明坐在石桌旁，专门烫的时髦大卷翘在头上，原本俊俏的一张脸，却被两个大青眼窝抢了风头。

他一手支着下巴，嘴里叼着笔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月季花。

天气闷热，惹人烦躁，他的心情就像天气一样糟糕。

他在纸条上写下未来要走的三条路：经商（开饭店），学技术，打工。

写完后，他长叹了口气，感觉哪条路都不好走。

父亲李山敏摇着折扇从屋里出来，看到李江明坐在桌前发愣，凑过来看了眼纸条，思索了几秒钟，拿起笔来在纸条上加了五个字：继承皮影戏。

李江明回过神来，尴尬的说：“爸，你落伍了，学皮影戏根本没有前途。现在谁还看皮影戏？我的理想是开一家大酒店！“

话音落下，李江明拿起笔来，在“经商”这一条上画上勾，在其余的选项上面全划上大叉子，特别是父亲写的“继承皮影戏”这几个字，他毫不犹豫地划掉了。

李山敏见他第一个划掉了“继承皮影戏”这几个字，顿时瞪大双眼，在听他说不学皮影戏之后，肺都要气炸了。

他强压着怒火，耐着性子说道：“啥叫没有前途？皮影戏传下来好几千年，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到你这儿怎么就不行了？我叫你学你就得学。”

父亲的皮影戏理论，李江明从小听到大，早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转过身去，把背对着李山敏，明显不想搭理父亲。

李山敏看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气得挥舞起拳头，眼瞅着就要开始教训儿子。

正在这时，李江明的母亲付成英走过来劝李山敏：“父子俩吵吵闹闹的像啥话？有事你不能跟儿子好好说。”

李山敏气不打一处来，吼道：“都是你惯的，看他现在成什么样了？是他答应过的，考不上大学就学皮影。二十多岁的人了，说话怎么能不算话？”

李江明觉得父亲处于爆发的边缘，连忙从凳子上站起来，想顺势找个台阶下。

“爸，你要是能说出学皮影戏的十个好处，我就跟你学！”

“好，总算开窍了！”话音刚落，李山敏立即眉开眼笑，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从屋里的皮影戏箱里拿出一只传承了五百多年的“独角兽”。

他把“独角兽”对着太阳光，摆动着小竹棍，那“独角兽”立即像活了一般，在太阳照耀下闪出五彩的光，撒开四蹄跑了起来。

李山敏开心地说：“儿子，我今天就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第一，我给你讲讲皮影人的设计工艺。再给你讲讲皮影戏的幕影表现形式……”

父亲一边舞着独角兽，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

李江明听得头都快要爆炸了，他理了一下头上的卷毛，悄悄地溜到李山敏的身后，冲他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轻手轻脚的跑了。

李山敏专注于皮影戏的讲解，根本没注意到李江明已经溜了。

“儿子，我讲了这么多，你记住了吗？”李山敏注视着手中的皮影，意犹未尽地问道。

他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回声，随即抬头一看，发现李江明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这个逆子！”李山敏气得直跺脚。

他看到角落处有一把扫帚，大步走过去，劈了一根扫帚棍，手拿扫帚棍气势汹汹的去找李江明。

于是，街上便上演了父亲追打儿子的闹剧。

此时，李江明摆脱了父亲的追赶，正在公用电话亭给同学打电话。

“诸葛林夕，你快救救我。你叫我到你哥那里学做炸酱面这事，你没忘了吧？我爸一个劲儿逼我学皮影戏，现在我都火烧眉毛了。”

李江明一边打电话，一边探头往公用电话亭外边瞅几眼，生怕李山敏找到他。

“我跟我哥都说好了，你来我这儿，我带你过去就行了。”电话那边传来老同学诸葛林夕的声音。

李江明拧住的眉头松开了，应道：“好！学做面条的材料要不要我弄呢？”

“什么都不用管，你直接来就好了！”

李江明放心了许多，他也不敢回家，赤脚坐上公交车，直奔同学家。

下了公交车，李江明在站台上左顾右盼。正在等车的人们，都用奇怪的眼睛打量他。

有个爱管闲事的老太婆直接走到他面前问道：“小伙子，没有钱买鞋子，我给你买一双去吧！”

李江明尴尬的连声说谢谢！

“李江明。”一袭红裙，长发及腰的诸葛林夕手里拿着一双崭新的拖鞋，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喊他穿鞋。

“怎么还大喘气？”李江明捋了了一下头上的卷发，红了脸问。

诸葛林夕撅起小嘴，用手扇着风，大眼睛一瞪：“还不怪你，打电话那么大声，都被我妈听到了。”

诸葛林夕说完把拖鞋扔在地上。

李江明赶快穿上鞋，“唉，这一路我都被别人当成怪物打量了。”

“刚才说了一半，我还要快回去，被我妈发现不得了。”诸葛林夕着急起来。

“那你快带我去你哥家的面馆。”李江明急忙拉了一把诸葛林夕的手。

诸葛林夕甩开李江明的手：“别动手动脚的。”

“怕什么？我们俩都毕业这么久了！”李江明嘴贫道。

说着话二人来到了汉江街道的一排门面前。

其中一间挂着襄阳特色牛肉面的牌子特别引人注目。

诸葛林夕带着李江明进了这家面馆。

一个满脸通红的小伙子站在门口的一排火炉子旁淘面。

屋里坐满了吃面的客人。

“这是我哥，诸葛林涛，这家面馆的老板。”诸葛林夕把李江明介绍给大哥！并向大哥说明了情况。

诸葛林夕交代完准备回去：“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找你。”

李江明答应一声：“你先走吧，我来帮咱哥收拾碗筷。”

李江明说干就干，拎起抹布就去捡碗抹桌子。

诸葛林夕冲李江明抛了个媚眼：“好好干，不然小心我哥。”

“你说我大舅子？”李江明又开始皮了。

“没正形。”诸葛林夕扮个鬼脸，红裙子像一团火似的飘出了面馆。

诸葛林夕在街道大香樟树下的树荫里愉快的移动着脚步，不大一会，来到一座院子前。

院子四四方方，正前方有一座小楼。

院子里摆满了一排排的大缸，父母正在大缸前忙碌。

诸葛林夕猫下腰，穿梭在大缸中间，她想偷偷的溜回房间。

“站住。”

诸葛林夕听到声音，抬头对上了一张晒得黑幽幽的圆盘脸，加上一双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

“妈，你这么凶干什么？”诸葛林夕像霜打的茄子乞求的眼神，“我不想弄大头菜。”

“少废话，赶快去弄。”大圆盘脸伸手把猫在大缸旁的诸葛林夕扯了起来。

诸葛林夕只好闷闷不乐的，摆弄起了大头菜，往大缸里边加酱油………

干到晚上，诸葛林夕才脱开身去店里找李江明。

两人在路灯下的长椅上互相埋怨。

诸葛林夕不想学做大头菜，偏被母亲强逼着学。

李江明不想学皮影戏，却被父亲死揪着不放。

两人同病相怜，又是同学，说话毫不顾忌，聊起了以后的打算。

“诸葛林夕，你妈为啥不让你哥学做大头菜？你家大头菜，可是很出名的。”李江明愣是想不明白咋回事？

“重男轻女，大头菜有啥好学的？反正我哥不干她没门。”诸葛林夕懊恼的说。

“你先哄着他们，等我学会了，咱俩去开一间面馆，以后有钱了开间大酒店。”

“好！”……

两人就这样约定好了。

李江明在诸葛林夕哥哥家学做襄阳牛肉面，一直吃住在面馆里，李山敏自然没有找到他。

一个月以后，李江明靠软磨硬泡，从付成英那儿弄来一万块钱，诸葛林夕问哥哥要了些桌椅板凳。

两人偷偷把面馆开起来了，生意做得还不错。

这天下午，李江明给家里打电话，听到＂喂＂的一声，确定对方是付成英，才敢说话：“妈，我爸呢？”

“放心，他刚出去了！”付成英笑着说。

“妈，你能不能给我送点鸡蛋过来？我这儿刚开业，人挺多的，我走不开。”

付成英为难道：“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你想办法嘛！”李江明故意嗲声嗲气，拿出了撒娇的本领。

“好！我待会儿去面馆找你。”付成英放下电话，发现李山敏站在屋子中。

她略显紧张的问：“你啥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李山敏若无其事的回答。

其实，他听到了付成英说的话，猜到她要去找儿子。

于是，付成英给李江明送鸡蛋的那天，被李山敏跟踪了。

李山敏不动声色，准备去面馆大闹一场。

他骑着人力三轮车，拉着锣鼓以及皮影道具到了李江明的“江明炸酱面”店门口，先把幕布用台子支起来，接着在幕布上放了一些皮影道具，就开始＂打闹台”了。

“爸，别闹了！我给你下碗面吃。”李江明怕父亲这番举动会影响生意，试图阻止对方。

李山敏把眼一瞪，怒气冲冲的说：“你走开，咱俩互不干涉！”

李江明只好退回店里，任由李山敏折腾。

诸葛林夕在水池边洗碗不由埋怨李江明：“你爸比我妈还厉害，他们都太固执了。”

“谁说不是？”李江明简直气的无话可说。

“还不是怨你，不小心让你爸跟踪来了，我让我哥替我保密。要是我妈找到我，估计我也下不了台。”

“那你千万小心，看见你妈来了，就快溜。”

“嗯！”

这时，李山敏开始行动了。

“咚咚锵，咚咚锵……”磨盘大的鼓和筛子大的锣敲起来震耳欲聋。

片刻之后，锣鼓停下。

李山敏又开始拉他那几乎快失传的四匹弦，用开足了马力的音箱话筒顺出来，吵得整条街的人都听得见。

他边拉边唱：“太阳一出一点红，爹娘生我三弟兄。大哥名讳包文典，二哥名讳包文同。

本相取名包文拯，生下我来不像人的样，浑身肉蛋古怪形……”

不一会儿，李山敏的周围圈了一大群人。

因为皮影这玩意儿，好多人都没有看过，大家觉得很新奇，都来看热闹。

李山敏每唱完一段，众人都拼命鼓掌。

“师傅，唱的好啊！”

“是啊，这可是我国的精粹呢。”

“一个国家的繁荣昌盛，离不开它的文化底蕴，这师傅了不起！”

听着人们的赞美，李山敏不时得意的瞟一眼站在淘面炉子旁的李江明。

李江明只要发现父亲瞅他，眼睛就看向别处。

他表面上装作不在意，心里可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一一七上八下。

没想到，李山敏的神操作，前几天反而给面馆带来了客流量。

一传十，十传百，周围好多人都过来吃面，顺便观看免费皮影戏。

两人暗中窃喜，只要有生意，犯不着跟父亲吵闹。

可是好景不长，没几天，客人嫌吵，便不来了。

李江明和诸葛林夕愁的睡不着觉…………这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