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送来衣物的,却不是那个女官了,而是狄蔷。
赵煦什么都没问,自古伴君如伴虎,说的可不仅仅是君王喜怒无常。
也是在暗示——老虎身边的人,同样也是老虎啊!也都是吃人的!
所以,那个女官的下场,已经可以想象了。
运气好点,大概是退货。
而且是很不名誉的被退货回家,这辈子嫁人都有问题。
运气差点,大概是调离赵煦身边,调去内侍省。
而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看似只有两个字的区别。
但环境、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入内内侍省是服侍帝、后的机构,而内侍省,则是服务皇城的机构。
前者前途伟大,有机会打破阶级,飞上枝头。
后者,形同服刑,暗无天日。
在狄蔷的服侍下,赵煦穿戴整齐,然后便在御龙直的簇拥和保护下,前往崇政殿。
在那里,吕公著与欧阳发、欧阳斐兄弟已经等候很久了。
……
“皇帝陛下升殿!”
伴随着内臣的赞颂之声,净鞭撕裂空气的声音,随之传来。
啪!
欧阳发和欧阳棐兄弟,便看到了一个穿着褚黄色常服的少年,在一大群带御器械的簇拥下,从殿后回廊中出现。
兄弟两人赶紧低头,跟着在他们身前的吕公著行拜手礼。
“臣等恭迎皇帝陛下,躬祝圣躬万福……”
少年天子拾阶而上,登上御座,两个女官站到御座之后,将排扇放下,殿壁之间,皆是沉默的御龙直,坐下来后,他便开口说道:“朕躬安!”
“三位爱卿免礼!”
“谢陛下!”吕公著再拜起身。
欧阳发赶紧拉着自己的弟弟,也在再拜顿首后,站了起来。
“来人,给三位爱卿赐座、赐茶!”少年官家平淡的吩咐着。
便有三条椅子,被搬到了殿上。
吕公著持芴拜谢,欧阳发和欧阳棐,却是战战兢兢。
以他们的本官官阶,其实连上殿,都属于是抬举了。
至于君前有座?
几乎就是痴心妄想。
但,椅子都被搬过来了,天子已经下旨。
他们只能是拜谢之后,战战兢兢的将半边屁股放到椅子上,然后用颤抖手,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后,赶紧放下来,生怕方得迟了,就要遭天谴!
是的!
天谴!
当今天子,幼冲即位,聪慧圣哲,屡降德音,推恩天下,抚恤民力。
这是士大夫们口中的天子!
而在大宋朝的衙内、二代们眼中,这位少年天子,就是另外一个形象了。
一位真正的,喜怒无常,动辄加罪于臣下的帝王!
因为……
自即位以来,他所杀、所罪的人里。
除了李定、张之谏、张诚一这三个人外,剩下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衙内二代!
驸马郭献卿和欧阳发的妹夫吴安持,迄今都还在太学里‘接受圣人经义再教育、再熏陶’。
听说是,早上卯时就得起来,晚上到亥时才能睡下。
每天早中晚,都要写一篇文章,来‘躬省自身’。
太学的教谕、学官,会批改他们的这些文章,并进行打分。
所有成绩,计入月度考评。
而月度考评的优劣,关乎伙食、待遇以及学习期的长短。
不止如此,每七天有一次小考,每个月有一次月考,每个季度还有季考。
对衙内们来说,这样的生活,哪怕只是想想都是头皮发麻!
这次,被天子重拳出击的,依然是一个衙内二代。
他们兄弟的表叔,汴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薛占射。
于是,近来京中衙内们都规矩了很多。
生怕自己倒霉,撞到枪口上。
而恰好,欧阳发、欧阳棐也属于衙内。
虽然他们自己并不认为自己和郭献卿、吴安持等是一挂人。
可,他们是欧阳修之子。
标准的衙内出身!
特别是欧阳发,屡试不第,只能和其他浪荡衙内们一般,走恩荫官的路子,而且他还是吴安持的姐夫。
这一点,是真的要命!
今年,苏轼请张安平、苏颂做媒,为其子苏殆求亲的时候。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直接跳过了欧阳发家的女儿。
故此,欧阳发在坐下来后,真的是如坐针毡。
倒是他的弟弟欧阳棐,在短暂的慌乱后,就恢复了镇定。
吕公著在坐下来后,没有去关心欧阳发兄弟,而是看向那上首的天子,奏道:“陛下,臣今日入宫,是来与陛下汇报有关抵当所买扑诸事的。”
“嗯!”赵煦点头:“相公请说……”
于是,吕公著便平铺直述的向赵煦汇报了,前日抵当所买扑时的细节。
大体和刘惟简汇报的情况相当。
赵煦听完,便赞道:“相公所为,甚合朕心,功莫大焉,待此事毕,朕自当酬谢相公之功!”
虽然吕公著已是宰相,且本官也已经升到了金紫光禄大夫。
但,在大宋的磨勘系统里,他还有极为广阔的升级空间。
食邑、封国、勋位,都有很大的空间。
旁的不说,吕公著现在的食邑才不过七千户,连万户侯的标准都没有达到!
吕公著自是立刻起身:“臣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忠,不敢望赏!”
赵煦道:“昔子路赎人受牛,圣人美之,而子贡赎人不求回报,圣人非之!”
“故此,朕素来功必赏,过必罚!”
“还望相公,以天下大局为重,莫要推辞!”
吕公著这才拜道:“多谢陛下!”
赵煦在这个时候,终于抽出时间,将视线放到了,坐在吕公著身后的那两个大臣。
两人的相貌,都很相像,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兄弟——都留着髯须,相貌堂堂,哪怕年纪上来了,也依旧是风采昭著。
以子见父,欧阳修当年的风采,可以想见一二了。
难怪,欧阳修一生,桃色新闻不断,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人投怀送抱。
晚年,政敌造谣他帏薄不修,可世人却愿意相信。
一念及此,赵煦便道:“这两位爱卿,想必就是欧阳文忠公的两位麒麟子了!”
欧阳发兄弟赶忙起身,恭敬的拜道:“太庙斋郎臣发……”
“承务郎、前行陈州通判臣棐……”
“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朕万福!”赵煦抬手:“两位爱卿请起来说话!”
但心中,却已经在审视起来了。
他上上辈子,没怎么关注欧阳修的儿子们。
实在是他们都已远离了政坛,根本没有机会在赵煦面前露脸——绍圣以后,章惇、曾布、蔡京等人,对旧党已是杀红了眼,不念半点情分了。
别说是欧阳修的儿子们,就算是欧阳修从坟墓里爬出来,他们大抵也会将之送去岭南吃荔枝!
所以,这是赵煦三世以来,第一次见到欧阳修的子嗣。
好在来前,他已做了些功课,让人提前摸了欧阳发和欧阳棐的底。
便道:“朕听说,文忠公四子,各有其能……其中长子发,授业于安定先生,擅长金石,能通天文、地理……”
欧阳发赶紧拜道:“不敢!”
“臣微末之才,难登大雅之堂……”
“哎!”赵煦笑着道:“金石之学,乃是天下文章之根也!”
“若不能通金石,何以知三代之政,窥先王之事?”
“朕对金石,亦是颇为期待的……期待有朝一日,有学者能从金石之中,找到先王之典!”
欧阳发顿时心中一喜,他爱好金石,在家里收藏、搜集了许多青铜器物,但这个爱好经常被人批评不务正业。
不料却得到了天子的赞赏!
这就让他欢喜不已,有种遇到知己的感觉。
只听官家道:“朕曾与太学的吕博士说过,有朝一日,要在汴京立一馆,藏拓天下金石铭文,以供学者研究……”
“待那一日到,卿或可在馆中任职……”
这话赵煦是真心的。
因为,有太多的东西,需要从青铜器中得到答案。
待到时机成熟,殷墟里埋着的甲骨文,赵煦也会去挖出来。
到时候,甲骨文出世,必可重塑整个儒家的思想体系,推翻汉唐以来的无数思想桎梏。
士大夫们再和他讲三代先王,赵煦就可以把甲骨文呼他脸上。
当然,现在还不行。
在经济基础还没有完成转变之前,赵煦不会去动殷墟里的宝藏。
只有经济基础,已经完成了转变,社会到了需要变革的时候,殷墟里的甲骨文,才能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而大宋社会的经济转型,起码需要十年时间。
欧阳发听到赵煦的话,却是欢喜鼓舞起来:“若果能有此盛世,臣必当肝脑涂地!”
赵煦嗯了一声,便看向在欧阳发身后的欧阳棐。
“卿便是当年为文忠公写遗表的那位文忠公爱子了吧?”
“皇考曾和朕,称许过爱卿的文才呢!”
这是事实!
也算是赵煦三世为人,能记得的为数不多的,他的父皇教他读书的片段。
只不过呢……
赵煦微微眯了眯眼睛,脑海中闪过了记忆中那已模糊的画面。
“此遗表,可为当代遗表之最!”
“当是文忠亲笔所写!”
是的,他的父皇,一直怀疑,欧阳修当年的那篇遗表,根本不是欧阳棐所写,而是欧阳修卧病前,就已经写好了,然后让欧阳棐照抄的。
没办法!
文字自有其味道,有些人的文字味道,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欧阳修的文章风格,个人特色太浓厚了。
所以,欧阳修让欧阳棐照着他的文章抄,本意是给欧阳棐铺路。
结果,适得其反。
让欧阳棐在赵煦的父皇那边印象分大减,从此都是拿着有色眼睛看待欧阳棐,而且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的那种。
冒父之名,是为不孝。
为了功名,而冒父之名,更是不忠。
不忠不孝,不可用!
于是欧阳棐从此仕途坎坷,最后,心灰意冷,干脆回家侍奉老母。
只能说啊……
欧阳棐生错了时代,这要换是现代,光是欧阳修的那篇文章,就够他吃一辈子了。
说不定,还能靠着那篇文章,先当导演,再当赛车手,左拥右抱,享受齐人之福。
欧阳棐听着赵煦的话,怀着忐忑的心情拜道:“前行陈州通判臣棐,拜见皇帝陛下!”
赵煦微微点头,问道:“卿进士登第后,便回家侍奉亲老至今?”
赵煦清楚,他其实是被排挤走的。
不然的话,欧阳修四子,就这么一个进士儿子,为何是他在家侍奉老母,而非那三个连专门给衙内、二代开了后门,却考不上进士的兄弟?
但大宋就是这样的,总要讲体面、温情的。
欧阳棐拜道:“回禀陛下,臣母年迈……臣实不放心,臣母独居家父庐陵……”
“故此……”
赵煦当即赞道:“卿真孝子也!”
“自古,孝子必是忠臣!”
他看向吕公著:“相公,这样的人才,都堂宜当重用之!”
“诺!”吕公著立刻高兴的起身拜道:“臣回去后,就安排堂除!”
欧阳棐听着,激动不已,嘴上虽是婉拒、谦虚着,但心中却是欢呼雀跃。
他是治平三年的进士!
然而登科之后,却只做过一任的陈州通判,然后就一直在家侍奉父母。
虽然外面说的好听,都说他是孝子。
可,看着那些昔年的同科进士甚至是比他晚好几届的进士,一个个平步青云,他却始终只是一个承务郎。
这心里面的滋味,能好受才怪!
特别是今年,他的女儿和苏轼家的苏殆定了亲后,他就越发焦虑了。
因为,明年又是一个科举年。
若苏殆到时候,皇榜报捷,名登进士。
万一名次比较好,比如说,拿个三甲名次,那初授就是节度通判。
那样的话,没几年就是翁婿同级了!
想想都会害臊的!
所以,他比谁都想进步!
赵煦看着欧阳棐那副被自己都快钓成翘嘴的样子,心下得意起来。
有了这个恩典在,就不怕欧阳棐不合作了。
拿来吧你!
欧阳永叔的文集、遗稿!
便当即趁热打铁,道:“朕慕文忠公之文名久矣,今见两位爱卿,甚为高兴!”
“不知道,两位爱卿,可否将家藏的文忠公文稿、诗集以及其他未曾面世之各种文稿借朕一观?”
欧阳发、欧阳棐,哪里敢拒绝,当即就拜道:“先臣文章,能得陛下厚爱,此先臣之幸也!”
“善!”赵煦大喜。
只要欧阳修的那些文稿,进了宫,赵煦自不可能还回去了。
毕竟,读书人的事情,有借无还,乃是常理。
欧阳修的衣钵传人苏轼,不就借了米芾的砚台后,死活不还了吗?
然后,欧阳发、欧阳棐今天借了文稿,明天就得承认‘只有官家最懂臣父’,后天就能吹捧‘陛下与臣父之思想,最为接近’。
至于苏轼?
他苏子瞻怎么配懂我爹的思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