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八章 哀（中）

小晴是第一个离开我们的孩子，但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老天爷在他们出生的那一刻就写好了结局，即便走出黑暗，重见阳光，可终究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刹那间的阳光稍纵即逝，阴影如潮水一般涌来。

小晴的离开为所有人的心头都蒙上一层阴霾，那些孩子们并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概念。

他们只知道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孤儿院都找不到小晴姐姐的踪迹了。

那个会为他们讲题的姐姐突然就消失了。

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一位温柔和蔼的姐姐一遍又一遍的为他们辅导功课，也不会有人在他们难过的时候安慰他们。

自那天以后，他们背着我找了小晴许久，因为我告诉他们小晴姐姐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那里每顿饭都有肉吃，不用干活，有人宠爱，也不会有病痛。

在那里的大家每天都很开心，大家聚在一起，唱歌，跳舞，做游戏。

真的很抱歉，我知道他们总会有离开的那一天，人不应该逃避现实，但我只想对这些已经注定结局的孩子多给予一份温柔。

对于他们来说，死亡实在是一件太过冰冷无情的事情。

我很没用，我没办法拯救他们，也没办法让他们过上富裕的生活。

我能做的，只有利用本就贫瘠的词库将死亡描述的更加温馨一些。

哪怕死后只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可在生前，我想尽可能的给予他们温暖。

我很悲伤，不过我却不能表现出来。

我是孤儿院的院长，我不能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疲态。

我要坚强，乐观，哪怕不能说话，也要用表情鼓舞着他们！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独自承担那些悲伤与痛苦，将好的那一面展现给孩子们。

哪怕结局注定黑暗，可只要我还在，那他们就能时时刻刻沐浴在阳光之下。

但………

意外还是来了。

生活似乎并没有给我太多喘息的机会，我还未从小晴的离开缓过神来，孤儿院最小的一个孩子便再度前往了没有病痛的国度。

那个孩子叫阿夏，年纪刚满八岁。

他很调皮，却也很懂事。

明明是孤儿院里最小的孩子，却成了孩子王。

阿夏从不会在不合时宜的场合耍宝，可当你难过需要安慰的时候，他却总能恰合时宜的出现，想尽办法逗你开心。

众多孩子中，唯有他和小晴最为亲近。

因此等小晴离开之后，阿夏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活泼了，他经常坐在小晴以前经常坐的月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时候我会去询问他在做什么，他就说在看天边的云，这总能让他想起小晴姐姐还在的时候。

而到这时候我似乎才想起来，小晴她以前确实是很喜欢看云的。

我心中有些酸涩，可仍旧是会笑着摸摸阿夏的头，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悲伤。

但最终，这个自小晴离开后就一直看云的男孩儿也离开了。

与小晴不同的是，阿夏并不是突然间就离开的，在死亡到来之前，他每天都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我亲眼看着他从一个还算健壮的小孩子变得枯瘦如柴，头发在一次又一次的化疗中逐渐掉光。

我很难想象曾经那么活泼可爱的阿夏如今居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病痛的折磨带走了他的快乐，让他的身体变得孱弱不堪，可即便如此，唯一没有发生变化的也只有阿夏脸上的笑容了。

哪怕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可阿夏的笑容始终如一，以至于在我看到他的时候，也总能对未来重新拾起希望。

我无法说话，却能用写字板与他交流。

“院长，我是不是快不行啦？”

阿夏说的话令人难过，可他的情绪和语气却格外乐观，就好像生病的人不是他一样。

‘别乱说，什么行不行的，不过是个小病而已，就像感冒发烧一样，只要你按时吃药，听医生的话，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小树他们还在等着你回去呢，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非常想你，天天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带他们一起做游戏。’

“小树哥人很好的，就是为人太老实啦。

不过院长回去的时候请告诉他们，就说我很快就会回去了！！”

‘好，那你先等着，我先去给你买饭，医生来了的话若是有事你就给我打电话，我会赶回来的。’

“哎呀，不用那么麻烦啦，院长。

医院里的饭菜还可以的，不用那么破费。”

‘不行，你现在正是需要补营养的时候。

你还小，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咱们家里还有钱呢，你放心吧。’

最终，阿夏还是拗不过我，让我出去去给他买饭了。

可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阿夏却忽然叫住了我：

“院长！”

我扭过头来，略带疑惑的望着他。

“院长，你说我……真的能好起来吗？”

心中有些酸涩，可我仍旧是挤出一抹笑容来，对他点了点头。

见状，阿夏也是摆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只不过和我强行挤出来的笑容不同的是，阿夏的笑容很是真诚，是那种发自心底的喜悦。

“好的，那我相信院长！！”

可我辜负了阿夏的信任。

沧桑，疲惫，对生的渴望。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的眼神中能表达出这么多的情绪，可这些不应该出现在八岁孩子眼神中的情绪，全部一股脑的钻了进去。

孤儿院我偶尔会回去看一看，更多的时间还是待在医院陪着阿夏，我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瘦下去的，刺刺的头发随着秋天的落叶一同落下，曾经那个又活泼又精神的小孩子如今也是躺在病床上，意识模糊，气若游丝。

最后的最后，他意识昏迷，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那种痛苦是明眼就能看出来的，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下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的时候，我的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可阿夏的模样和医生给出的各种看不懂的数据又让我不得不相信。

那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没有离别之际的话语，我就这么陪着昏迷不醒的阿夏，看着那略有起伏的心电图慢慢变成一条直线。

阿夏没有遗物需要收拾，从始至终，这个孩子所拥有的只是一个超人玩具而已。

我手中拿着那个超人，依稀记得这是阿夏六岁生日时我送给他的礼物。

那时候的孤儿院非常困难，能让孩子们顿顿吃饱都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又哪里有钱去买昂贵的生日礼物？

募捐的钱不能动的，哪怕我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那些钱也绝不能动。

那是孩子们的救命钱，这是他们能多呼吸一口人间空气的希望。

最后，是我去卖了血，才给阿夏买了一个劣质的超人玩具，以及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

有人质疑过我，既然没钱，那为什么不省吃俭用，为什么还要过生日？

可我却不这么想。

总有些东西要比钱更重要。

在他们短暂而又不幸的人生中，我只想尽可能多的为他们制造一些美好的回忆。

哪怕他们被人所抛弃，可仍旧拥有在生日那天享受幸福的权利。

我无法让他们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至少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让他们像正常的小孩子一样，在生日那天可以收到礼物，能吃上一顿大餐。

手中的超人已经褪色了。

本就不是多贵重的玩具，质量也一般，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能爱护到现在已经是极为不容易的事情了。

我还记得这超人曾经坏了一次，当时阿夏哭了好久，我又手脚笨拙，不知道是该怎么修，后来还是老校长亲力亲为修好的。

喷漆的面部已经变得有些模糊，唯有脸上的笑容依旧明亮，看着他，我似乎是总能想到阿夏还在的时候。

真奇怪，明明还是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却已经知道用笑容来鼓励别人了。

可从今往后，我恐怕再也见不到那样的笑容了………

我将超人玩具收到怀中，处理了阿夏的后事。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阿夏的离开并没有造成半点影响，人们依旧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地球也照样运转，唯有孤儿院不再像往日那般热闹了。

孩子们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只不过他们却不想让我担心，大家心照不宣的都不再提起这件事，彼此鼓励着，希冀着太阳不会落山的那一天。

可现实并不会因为大家的逃避就不会找上门。

时间推移，孤儿院的气氛越来越沉默，我的眼神中也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曾经我将他们亲自接回家中，如今又亲自送他们离开，那些孩子有人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有人在临别前死死抓着我的胳膊，希望我能救救他。

可我做不到，我什么都做不到。

望着愈发冷清的孤儿院，我的内心始终有一股酸涩在酝酿流转，我患有眼疾，又不能说话。

夜深人静时，我抚摸着相框中的全家福，那些孩子离别前的话语在耳边徘徊，令我彻夜难眠。

“院长，你说我会看见阿夏和晴姐他们吗？”

“院长，阿夏走了，小树哥也走了，赢哥他们都走了，现在我是咱们家唯一的男子汉！以后我要好好保护大家！”

“院长骗人！这种病根本就治不好的吧！

不过我不怪院长呢。

因为……

院长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