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不

明媚的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户，在校长室的地面上洒出一片暖洋洋的金色光块。福克斯待在它的栖木上，半眯着眼睛小憩。邓布利多坐在办公桌背后，放下一张羊皮纸，注视着安东尼和乌姆里奇走到他面前。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想见我们，邓布利多教授？”乌姆里奇问道，声音嗲得比以往更加腻人。

邓布利多微笑着，抽出魔杖微微一抖——乌姆里奇的脚步警惕地停滞了一刻——两把看起来相当舒适的印花坐垫扶手椅就出现在了他的对面。

“下午好，多洛雷斯。”他愉快地说，“下午好，亨利，我希望自己没有太打搅你们的小聚会。坐下吧。”

“一点都没有，邓布利多教授。”安东尼说。

等到两个人都坐下了，邓布利多坐直了身子，将指尖碰在一起，从半月形眼镜后端详着安东尼：“那么，你最近怎么样，亨利？”

安东尼略带疑惑地说：“还不错……”紧接着，他忽然想起坐在一旁的乌姆里奇，“不过，先生，我觉得有件事情您可能想知道——”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亨利，我总是乐意知道的。”邓布利多温和地打断了他，“在这之前，让我确认一件事情：你是否有离开霍格沃茨的计划？”

“我？暂时没有。”安东尼说着，又看了眼乌姆里奇。

乌姆里奇靠在椅背上，低着头，用粗短的、戴满戒指的手指把玩着自己袖口的花边。让安东尼感到有些气恼的是，乌姆里奇那癞蛤蟆似的大嘴自得地咧着，显然对他们正在说什么心知肚明，但他自己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邓布利多将他手边的羊皮纸推过来：“和我想的一样。”

安东尼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整封信都由一种微微泛着金光的紫色墨水写就，字迹工整。

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兹因贵校（霍格沃茨魔法学校，以下简称霍格沃茨）亨利·安东尼教授潜心钻研，成果斐然，特此批准申请，同意其加入魔法部神秘事务司。

“什么？”安东尼说，抬头看向邓布利多。邓布利多兴致盎然地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专心地从他对面倒着读这封信，好像觉得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

安东尼继续向下看：

根据《国际魔法研究共识》与《国际特殊魔法事务规范》，缄默人不可于魔法部外兼任任何职务。鉴于此，霍格沃茨应协助亨利·安东尼教授辞去教授职务。特此函达，望于七月一日前遵照执行。

魔法部高级副部长

多洛雷斯·简·乌姆里奇

在“魔法部高级副部长”和乌姆里奇的名字上，盖着一个淡紫色的魔法部戳记。

信结束了。

安东尼看看邓布利多——他湛蓝的眼睛仍然颇感兴趣地凝视着这封信——又看看信——魔法部戳记上的“”字样缓缓旋转着——再看向乌姆里奇——她斜乜着信，挂着讨厌的笑容，娇滴滴地说：“哎呀，我忘记恭喜你了，安东尼教授。”

太多问题聚集在安东尼的喉头，以至于他似乎一时间被噎住了，根本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

“不过，我想现在也不算太迟。”乌姆里奇假惺惺地说，“安东尼教授，我非常高兴地欢迎你成为我的同事。缄默人的工作是重要而高尚的，当然了，也是神秘的……哦，对了，我们希望将你放入死亡厅。”

安东尼盯着乌姆里奇，有一种危险的冲动，想要将信塞进她咧开的嘴里。在失去了平静的、日复一日的收银员生活后，他迎面撞上这个光怪陆离的魔法世界，而等他喜欢上霍格沃茨后，他们居然还期望着再次将他从这个安稳又温暖的生活——他的生活中——剥离开？

他深深吸气。

安东尼听见自己问：“死亡厅？”

乌姆里奇说：“我确定你会喜欢那儿的。你会发现那里非常适合你。”她转向邓布利多，“你应该不会反对吧，校长？”

邓布利多平静地说：“只要安东尼教授还没有向我递交辞呈，他就仍然是霍格沃茨的教授。”

“我们都非常清楚，魔法部当初为什么会同意你将他带走。”乌姆里奇在说到“他”时朝安东尼比划了一下，但是没有看他，“霍格沃茨曾经向魔法部保证，安东尼的身份不会被公众发现，而且不会做出威胁魔法界的举动。”

“我想我确实这么说过。”邓布利多彬彬有礼地说。

“现在，既然霍格沃茨无法履行你们的承诺，或许还是应该将魔法危险分子放在魔法部的监管下。这也是我们当时达成的协议。”

邓布利多说：“我想我不太明白。霍格沃茨什么地方没有履行承诺了？”

“哦，邓布利多，你明白的。”乌姆里奇微微眯着眼睛，“你根本没有尽到看管的职责，而是任由一个黑巫师在学校里游荡，甚至放任他与魔法部作对，阻碍调查官的调查……”

“我还以为我在做好事呢。”安东尼说。

“啧啧，你现在可以说任何你想要说的。”乌姆里奇笑容可掬地说，“不过你很快就会意识到，神秘事物司比阿兹卡班更加适合你。”

安东尼问：“如果我说不呢？”

“哦，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说不。”乌姆里奇说，语气仿佛安东尼是个任性的孩子，“缄默人的工作是相当重要的，人们当然不能随意地加入或者离开神秘事物司，不然一切都乱套了，对不对？就像这里说的——”她站起来，绕过椅子，凑近看着信，“对啦，《国际特殊魔法事务规范》——它要求每个国家的缄默人都要为自己研究的魔法保守秘密呢。”

乌姆里奇自得地顿了顿：“至于英国魔法部的要求嘛……巫师在成为缄默人后的三年内不可以离开，离开后五年内不可以在魔法部之外任职。既然你已经加入神秘事物司了，我猜离开可不会太轻松。”她宽慰般地拍了拍安东尼的胳膊，又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安东尼扭过头，直视着她，重复道：“而如果我说不呢？”

乌姆里奇笑容满面：“神秘事物司可不是阿兹卡班，安东尼。以为那些黑暗生物的东西是什么高深的魔法吗？震慑术，或者什么嘀嘀咕咕的别的玩意……巫师早就找到对付它们的方法了。”

安东尼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几乎是在一瞬间，几道黑烟从她的指缝间冒出来，又缠绕在她又粗又短的手指上，进而飞速流过她的整个手掌……直到这时候，安东尼才注意到她那一大堆丑陋的戒指中有个戒面碎裂了。

安东尼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亡灵魔法忽然失踪了。他感觉不到它了。他浑身空落落的，仿佛忽然发现室友搬走了，门口的鞋和伞消失了，而厨房里的蜜蜂嗡嗡声甚至都有了回音。

邓布利多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掘墓人之手，多洛雷斯？我以为像你这么反对黑魔法的人，不会使用这样的东西？”

“经过魔法部搜查、收缴和审核的魔法物品。”乌姆里奇纠正道，“别担心，邓布利多，你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只要你的教授不要试图使用黑魔法，他就不会有事。”

邓布利多锐利而关切地朝安东尼看了眼。

安东尼朝他笑了笑，想把乌姆里奇的手拨开，却发现自己抬不起手。事实上，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移动——他的心脏正在缓缓减弱跳动的节奏——血流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总体而言，他正在逐渐变成他本来应该成为的样子：普通的尸体。

“我还以为我们的谈话能轻松一些呢，多洛雷斯。”邓布利多严肃地说，“我很惊讶，你似乎相当冒犯和冲动。”

他摸索着这个躯壳里的每一英寸，试图找到亡灵魔法去了哪里。邓布利多或许还以为安东尼和那些历史上的亡灵巫师一样具有灵魂吧。他大概没有预料到安东尼居然是由亡灵魔法构成的，失去了亡灵魔法，他就是一具尸体。可是这也不太合理。如果没有亡灵魔法，他怎么会依旧思路清晰？难道他不应该像个好尸体一样什么都不想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清楚其他的尸体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想……

“你一定很惊讶，安东尼。”乌姆里奇柔声说，“你即将加入的部门对这件魔法物品做了一点点实验，专门针对低劣的黑暗生物……”

他找到了。

邓布利多似乎在和乌姆里奇说些什么，关于亡灵巫师是黑暗生物还是人，或者关于邓布利多不同意乌姆里奇的要求之类的。不过他已经不太关心了。他找到了，或者说，亡灵魔法找到他了。亡灵魔法顺着他的思绪，如潮水般涌回这个身体的每个角落，并掀起了更大的浪潮。

离他最近的灵魂就像一瓶放了很久的牛奶，盖子微微鼓着，淡黄色的固体凝结在瓶壁上，让人不想要拧开瓶盖。不过那也可能是一瓶酸奶，依旧可食用。有这种概率。

不。

稍微远点，有另外一个灵魂，混合着酸甜的味道和某种复杂的香料气味，而且正在逐渐变得更加浓烈，仿佛一只在烤箱中的苹果派。

不。

苹果派听起来还不错吧？他想。而且他有些饿了。

不。

他听到一些响动：“魔法部……神秘事物司……要求……”这个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像来自水面之上。

“但亨利·安东尼是霍格沃茨的麻瓜研究学教授。”苹果派非常清晰地说。

那真的闻起来很好吃。

不。安东尼想。

光线和声音一起涌进了他的意识中。

世界微微倾斜着，仿佛只需要轻轻一推，所有东西就会滚落下去——所有东西，乌姆里奇令人厌恶的笑脸，紫色墨水写成信、桌上的红茶、邓布利多半月形的眼镜、吐着烟雾的银质仪器、高高的窗户、古老的砖块……

甜腻腻的声音、窗外的讥笑、那些高傲自大而愚蠢的语调、皮皮鬼的尖笑、桃金娘的哭泣、激烈的争吵、魁地奇球场响亮的训练哨声、笑声……所有这些乱糟糟的声音，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归于“啪”的一声，继而是无边无际的、空荡荡的宁静……

福克斯清脆地鸣叫了一声。

……而他也会一起滚落下去。安东尼也会滚落下去。

乌姆里奇正在说：“……他可能起初会被吓坏掉，会瞻前顾后，战战兢兢，不过部长总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必要的。他当然不会赞成，不过缄默人——”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因为安东尼转过头，抬起手，将她那只粗短肥厚、缠绕着黑烟的手从自己肩头移走了。

乌姆里奇半张着嘴，就像忽然被自己的话卡住了。

邓布利多朝安东尼露出一个微笑，指尖对着指尖，镇定自若地等待着。

安东尼说：“我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