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求之不得

自降临于此，顾见诚就一直在思考，思考小蛇口中的“扭转历史”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

他亲身降临，以大渊的权柄逆转过去？

可他现下和少女的状态并非实体，他们就像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旁观者，无从插手任何事，这点从殿前跪拜的少女无法察觉他们的存在就已经证明。

最后，顾见诚将扭转历史的关键核心，放在了身边少女的身上。

按照小蛇的说法，少女的存在，本身就是受他的影响，延伸出的新的命运分支，并跳跃了四千年来到他的身边。

在小蛇的口中，他生而便该是大渊的领路人，自然也当是这个受他影响，跨越四千年而来的少女的领路人。

“可是……帝国上下，包括我在内，都在期盼陛下您的归来，您的注视远胜过我的任何牺牲。”

少女低下了头，面色苍白。

其实她可以有无数理由。

比如这是王室承袭了千万年的规定，她不能破坏；

比如相较于您的认可，他个人的努力毫无意义；

又或者是最现实的一点，她能挡下一次天理化身的入侵，却永无可能一直挡下去，而古老的仪式中最有希望与陛下您建立联系的机会，就在这一个月内……

她可以找到无数借口，却在这一刻都强行咽了回去。

因为在这位陛下的面前，这些统统都成为了借口，成为苍白无力的掩饰。

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大渊的王，在帝国代代相传的故事中，大渊的王曾经担任过第十世君主的老师，指引其寻到了为君之道。

祂最讨厌的，就是无能者习以为常的借口。

“牺牲？”顾见诚顿了顿，想起了什么，道，“你知道骑士的八大美德吗？”

少女面色发怔，愣在了那里。

她当然知道骑士八大美德，因为帝国建立之初，崇尚的便是骑士之道。

至今为止，开国之君与他的圆桌骑士之名仍回响在帝国之中。

而在开国之君后，帝国王室的中兴之祖，也是大渊麾下第一道标，帝国第十世君主，更是被授予了【骑士王】的封号！

在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中，就包含着骑士一道的守则。

但教导她的老师同时也向她强调，她并不是骑士，也不会成为骑士，她的未来是帝国的君主，君主的身份高于一切，也将凌驾一切。

她必须拥有为王者牺牲一切的觉悟。

所以少女早就有了献祭自己，来为帝国子民换取未来的觉悟。

如果只需要她的牺牲就能换来帝国的“重生”，她绝不会犹豫片刻，这就是她生来的意义。

这些年实在是太重了……

五亿六千万子民的重量，牢牢系在她一人的肩上，让她寸步难行，时常会在半夜惊醒，梦到自己辜负了帝国子民的期待……

她必须时刻让自己以最完美的状态面见所有人，告诉他们帝国必将重返现世！

有时候，少女甚至在期待献祭的那一天。

那一天到来后，自己就不用这么累了吧？

“谦卑、怜悯、诚实、公正、英勇、荣誉、信仰……还有牺牲。”

少女低声念出了早已铭记于心的内容。

“至高无上的陛下，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请您……救救帝国！救救您的信徒！哪怕要为此献上我的生命！”

一如下方万民的期盼，少女鼓起勇气，再次跪在他的身后，虔诚的祈愿。

话语中包含的希冀强烈而纯白，但顾见诚却是面无表情。

因为他从中听出了一丝解脱的意味。

少女在求死。

祂并不惧怕死亡，反而在期待着死亡，期盼着为帝国而死。

对她而言，死在万民之前反而是一种解脱。

如果她是帝国五亿六千万子民中的一员，那么她绝对没有错，反而值得赞赏。

可她却是这座帝国未来的君王，五亿六千万子民之主。

一国之君，理当是万民之首！她绝不能死在所有人之前！

这样的她，真的是说出愿意燃烧自己，成为帝国子民眼中的太阳的少女吗？

两者看似同样是牺牲，可其中包含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觉悟。

一者为帝国而死，一者为帝国而生。

顾见诚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

“我听闻群星麾下有一位英雄。”

“他也是一位骑士，曾经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赢得荣耀，掌握谦卑，学会怜悯，体会诚实，忠于公正，寻得英勇，找回信仰，却始终未曾体悟牺牲的真正含义。”

“他一直认为牺牲就是死亡，也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那位群星的骑士，才明悟了牺牲的真意。”

“那绝不只是牺牲自己性命来成就他人的浅薄，而是将一切艰难险阻都一肩担之，砥砺前行在众生最前方，忍受无尽苦痛的觉悟！”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试图用死亡来诠释牺牲的含义！”

“你是一国之君，本当成为帝国最前方引领一切的那道身影，可你却在求死，如果连你都死了，你指望谁来拯救你的子民？”

“这座帝国的五亿六千万子民，注定等不到他们所期盼的太阳了！”

少女呆呆地跪在原地。

是这样吗？

她早早做好了牺牲自己的觉悟，可至高无上的大渊之王，却否认了她的这份“牺牲”。

神说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寄希望于自己的死能够结束一切。

她一直以来的努力，难道都是错误的吗？

“陛下……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她突然找不到方向了。

她曾坚定前行并为之努力寻觅的道路，却被大渊的王驳斥的不堪入目，丢进了泥泞。

她只能茫然地抬头，祈求神为她指引方向。

那道应他们期盼而来的身影，背对着她，赠予了她肃冷的箴言。

“即使真的要死，你也该死在所有人的后面，你要目睹每一位帝国子民的死亡，承担他们的痛苦，背负他们的罪业，以为王者的身份，为他们守墓！”

“对于君主而言，有时候活下去，远比死亡难得多。”

少女刹那面色苍白。

令人窒息的压力铺天盖地降临。

仅仅是描绘的画面，就让少女感到了发自内心的绝望。

对于任何一位君主而言，这都是世间最惨烈的折磨。

她无法想象，究竟要怎样的君主，才能眼睁睁目睹一位又一位子民倒在自己脚下，感受着自身的无力，忍受这无休止的苦痛？

她该怎么去面对那一张张绝望的面庞？

她的目光恍惚而浑噩。

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她抬起头。

世界是浩大和冰冷的，因为帝国早就失去了属于他们的太阳。

天幕上扭曲的紫黑色纹路意味着外神距离他们更近了，数不清的帝国骑士冲上了天幕，用命去填补空缺，壮烈地血洒长空。

她突然想起来曾经的自己也无比希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却迎来了父亲失望的目光，被父亲狠狠斥骂了一顿……

她还想起来父亲在临终前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重复着说真抱歉啊海瑟薇，父王是一个胆小鬼，然后要她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守护帝国子民……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父王是一个胆小鬼，所以早早离开了人世，丢下她一个人守护帝国。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原来自己和父亲一样……

海瑟薇突然捂住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

因为在这一刻，她听到了来自万民的祷告，还有另一个自己的“觉悟”与“回应”。

在他们身后的神殿中。

神像前的少女突然潸然泪下。

她颤抖着匍匐跪倒在地，向着至高的神座声嘶力竭地祈求——

“……至高无上的大渊之王啊，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请让我成为帝国上下五亿六千万子民眼中最后的太阳，由我来亲眼见证帝国的落幕……”

另一位少女泪眼朦胧，望着神殿中这注定无人看到的一幕。

然后她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应许。

那声音是如此轻微，就像藏于风中的细语轻喃，却又清晰地不容驳斥，近在咫尺间。

仿佛穿越时空而来。

——无论任何代价？

“无论任何代价！”

——即使你将就此困顿于时间的裂隙中，忍受无休止的枯寂孤独与漫漫长夜？

“这便是我身为君主，却无法守护帝国的惩罚吗……”

“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