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应该退出,像不知情者,故作不在意的高姿态,从他身旁径直走过去。
她咬着嘴唇不放,犹豫了半会,在宿舍即将关闭的逼迫下,迈出了脚。
见到他的眼睛,如同掉进了一汪深沉无际的大海中去。
她不曾想到,有一天,她会在他面前需要如此揣测纠结,那胆小可笑的模样,很像是一只跳梁小丑,把她逼到了人人都可以唾弃的阴暗角落里。
回想起过往的一切,一场梦般回放在心里,像是电影慢放,电影里的女主人公就是她自己。
每场故事的女主人公都以为自己会是过客,走入了故事的重心,被命运掌弄。
沈闻俞回过头来了。
他就那样望着她,什么话都没有说。
直到她走到自己的身边。
擦肩而过的瞬间。
沈闻俞拉住了她的手腕。
\\\"季诗语,\\\"他开口,脸上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我有话对你说。\\\"
眼底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季诗语挑眉,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白天里莫名其妙的烦躁在这一瞬间仿佛得到释放,她执拗地甩开他握住自己的手,说:\\\"怎么,说什么?说说你的新恋情?\\\"
季诗语缓慢抬起眼帘。
沈闻俞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他说:\\\"你知道我喜欢你。\\\"
初雪降临在星期六的下午。
高架桥上车流喧闹交错,桥底的一家家店铺坐落在热闹的地带。
雪花静谧无声。
悄悄落在路面上。
不久就铺成了一层薄软的霜花。
鞋子踩在上面,形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脚印。
王芳芳买菜回来做饭,一路上都在念叨天气有多冷、菜市场有多拥挤。
王芳芳看见季诗语总是很感伤,本就驼背,就不经意弯下去了好几个度,戴着老花镜,昏花的双眼看几眼季诗语,又低头去穿着针线。
房子里的暖气很足。
王芳芳只穿了一件藕荷色的棉坎肩,内穿着贴身的黄色毛衣。
她坐在沙发上。
手里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进了厨房。
季诗语在卧室里写作业。
她最近睡眠质量很不好。
昨晚星期五下午放学,去了林瑶家吃饭。林瑶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惜,还要叹息,这一切都是缘于林凤娇。林凤娇相当于林瑶的干姐姐,那么也算是季诗语半个小姨了。人到中年,生离死别都已经看淡了,可是还是不能接受身边的朋友从健康变得衰弱,然后死亡。
林瑶总是让江明多照顾季诗语。
江明对季诗语确实很好。
季诗语让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从前在季诗语家,林凤娇还没有离世的时候,她可以一门心思只做自己。
那个时候的她,一颦一笑,一个打闹都成了她的可爱之处。
可是现在,这种举动在她身上却很少了。
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大概是下午四点钟。
雪花越下越大。
好像撕碎了的白纸,漫天挥洒。
白纸落在地上,把大地变成遥远的海洋。
一滴水落在地面上慢慢结成霜花,无数滴水变成了泪的汪洋。
在她的眼睛里,从梦里,如同星光倾咯而出,滚动的泪珠顺着梦与现实的结界线而跳动。
林凤娇变回了年轻时候的样子。
比现在的季诗语还要明艳动人。
季诗语变成了一个旁观者。
梦境里,年轻的母亲抱着小小的季诗语,她在笨手笨脚地编织着一件兔子毛衣,窗外飘着雪花,框入窗户里幢幢高楼在雪花纷飞中轻微颤动波动,空气滤掉烟囱飘出的滚滚云烟,阳光变成闪电般一道折射进四方形的窗子里。
季诗语就站在窗户外。
雪花纷飞,落在她的身上。
梦里的她还穿着夏天的夏装,却感受不到寒冷。
她哈出一口气,没有热气,也没有雾。
她像是来到了过去的时空。
季诗语看着窗户里的林凤娇。
林凤娇好像没有看见她,一直抱着怀里小时候的季诗语,拍着她的背,哄着她入睡。
林凤娇在编织什么呢?
她顺着林凤娇手里的针线看过去——一件绣工粗糙简单的兔子图案的毛衣。
江雪出了房间。
她来到宾馆的门口。
发现已经下了大雪。
她就站在屋檐下,看着眼前的景象。
手机短信铃声响了。
她拿起手机一看,一条陌生的消息,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许美琴发来的。
江雪把许美琴的电话联系方式等全部拉黑了。
许美琴坚持不懈,开小号给她发。
许美琴说:\\\"你回家一趟。我们好好谈谈。\\\"
江雪积攒在心脏里的怒意全部爆发,她的指尖重重打在手机屏幕上,几个脏字通过二十四键打在屏幕上。
江雪忍耐着。
憋了会后。
她删掉了那几个字。
又重新输入了这一句话:\\\"许阿姨。我想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这与以往的小事都不同。决定权在我,我要是不想,谁也没法逼我。\\\"
许美琴又发了一条,她的标点符号完全正确,停顿、冷笑,尖酸刻薄的一面全部展露在她的话里:\\\"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早了,我亲爱的小姑娘,你还是一个孩子呢。我作为你的长辈,自然有权利,教你社会的经验。你觉得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斗得过我吗?\\\"
许美琴仍是不解气,又语气犀利地发了一句:\\\"说实话,我还真不愿意你能嫁给刘总。只因为,你骨子里天生就流着一股穷酸的倔气,要不是刘总真心喜欢你,一定要娶你....也许你应该感谢我,我抱着侥幸的心态劝服刘总放弃对你的热情,可是我失败了。\\\"
一字一句。
她打心底里看着那些紧凑的字就发麻作呕,尤其是当她想象到许美琴说那些话时那种自以为是、洋洋自得的虚伪嘴脸,江雪就恨不得拿一把刀,把她脸上的一丁点表情都划烂。
江雪三步作两步,跑回了宾馆。几天没有正常作息吃饭,胃的系统已经紊乱了,看到这些犹如膨胀的、绿色沼泽般,散发着下水道的恶臭的字体,她就恨不得把整个胃都咳出来。
水池边,她干呕完,拧开水龙头,用掌心捧起一勺干冽的清水,扑到自己的口腔里,漱了漱口。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手指,抠进了自己的嗓子眼,又强迫自己呕吐出来。
胃病这个毛病,是从小就有的。
胃是情绪器官。
与她阴暗不定的情绪也有不少的关系。
小的时候,许美琴经常不给她饭吃,江德贵整日忙着管理公司,家里的大小事情都交给许美琴打理,许美琴经常让江雪吃剩饭。
有的时候,甚至不给江雪饭吃。
许美琴见江雪迟迟没有回复,以为是被她那富有哲理又蕴含深刻的人生道理的话给折服。就算没有折服,肯定也会有一点触动吧。
许美琴就用迅速地打了这么一段话,试图说服江雪。
\\\"江雪,因为在这个时候,你我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姓江,就得为江家作出贡献。古时候,皇室的公主享尽天下人的俸禄,就得为国家做出牺牲,她们得和亲。\\\"
\\\"江雪,选择一条捷径,有什么不好呢?锦衣玉食,风光无限。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看不起这些东西,可是等你在社会上打拼几年一无所获,跟一个庸碌的人生一个平凡的孩子的时候,你就会后悔你现在的年少轻狂。\\\"
江雪没有读完,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的为数不多的食物全部化成块肉状呕吐了出来。
一起身,她就眼前发黑。
勉强缓过来,她嘴巴里泛着酸水,回了房间。
这个时候,什么烦心事她都不想。
也不管外面的雪花是不是把整座城市都淹没了。
江雪觉得疲惫无比。
她拉过被子,倒头就睡。
许美琴扔在喋喋不休,按照她的预测与判断,江雪此刻应该已经改变了最初的想法。所以她选择在最后的一关打起了感情牌。
\\\"小雪,就算阿姨没有对你付出过什么,可是你毕竟也是阿姨看着长大的,你妈妈陪伴你的日子还没有阿姨陪你的多呢~\\\"
江雪进入了很浅的睡眠。
被一声又一声接连响起的短信铃声吵醒。
她只拿起粗略看了一个大概。就放下了手机。
许美琴觉得自己的感情牌打得应该不错了。她又发了一条短信:\\\"小雪,你想通了,就回家吧。阿姨和你爸爸,都不会计较之前的事情。\\\"
刚发出去。
短信的前方就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叹号,显示您已经被对方加入黑名单。
江雪在心里写了两个大字:恶心。
雪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季诗语还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她睡得很沉很稳,好像预支了好几天的睡眠时间。
季诗语在窗户外撕心裂肺地喊着房子里的林凤娇妈妈,她多么想让林凤娇再看自己一眼。
林凤娇一直没有听见一样,倍感珍惜般爱抚着怀里的女孩,宠溺地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鼻梁、嘴唇。林凤娇抱起小时候的季诗语,起身,在原先的家里来回看了一圈。
先是转悠到客厅。
客厅的柜子上摆着季诗语刚上初中时拍的写真。
林凤娇抱起那本相册来,翻开看完,捧在怀里抱了一下,又放回来了原来的地方。
季诗语焦急地用手扒拉着窗户的玻璃,用拳头使劲砸着玻璃,可每一拳都像是砸在了棉花上一样,没有感觉,也没有声音。
只有眼泪的温度是真实的,从心脏处,像是火山爆发般从心口往泪腺上膨胀,浑身因哭泣而剧烈颤抖。
这是她在梦境里唯一真实的感官。
林凤娇把小时候的季诗语抱在怀里,她低下头去,发丝落下,挡住了她的大半边脸,她好像是吻了一下怀里的那女孩,又好像是低头去嗅小女孩脸上的婴儿奶香。
她又好像是哭了。
那种眼泪是不舍的、复杂的、思念的。
梦的结尾,季诗语走入那个原来的家,年轻时候的林凤娇已经不见了。
她喊出声音来:\\\"妈妈!\\\"
她好久好久都没有喊妈妈了。
没有一个人应声。
她推开门,进入母亲的卧室。
奄奄一息,瘦骨如柴的林凤娇,苍老衰弱地躺在床上。
她用皮包骨头的手指,胸腔每艰难地喘一次气就好像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那手指握着笔,在胸前的白纸上歪歪扭扭写出了几个字。
那几个字是:希望语语幸福。
梦境周边的轮廓以碎片飞扬的方式消失。
她这才突然想起,那本写真照上的自己已经十二岁了。而梦里的母亲怀里抱着的自己才五岁。
而林凤娇在看到那本写真上的自己时,没有一点惊讶诧异。
季诗语想抓住梦境,她大喊一声妈妈,手足俱颤,背部湿漉漉的,冷汗湿了一大片床单。
她去看窗外。
雪飘在空中。
希望语语幸福。
这也许是妈妈想要告诉她的。
季诗语,你要幸福地走下去,不管你的身边离开了谁,你都要做那个坚强勇敢的女孩。
那天。
季诗语破天荒地给沈闻俞发了一条消息:\\\"我想见你。可以吗?\\\"
沈闻俞回复:\\\"时间地点你定。\\\"
季诗语回到了原来的家。
在棕白相间的居民楼下。
洁白的雪有一尺那么深,路上上也堆起了雪。
沈闻俞提早来了。
他搓了搓手,站在雪花纷飞的雪地里。
他的身板挺得笔直。
今年初雪的那天。
季诗语走到他的身边,伸出手,轻柔扫掉了他肩上落的雪片。
她看着他的脸,竟然笑了起来。
\\\"沈闻俞,今年的第一场初雪来了。\\\"
季诗语自顾自开口。
\\\"还记得往年的这个时候吗?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啊,一切都没有改变。\\\"
季诗语努力用着最轻松的语气静静地说,说出口的话就如同飘散的云朵般轻。
她没有去看沈闻俞此刻的表情。
她就接着说下去:\\\"我想了很多。那个时候的我,根本不需要顾虑太多,可以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沈闻俞,我们分别之后,你过得应该不太好吧,但是生活却是,没了谁都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