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没有经历过她的悲痛,就无法坦然劝她放下。
记性太过于好并不算一件好事。
季诗语清楚地记得,追悼会那天的天空特别闷重,压得黑色的卷云像快要坠落一般,酸涩的风干涸枯燥。
她梦见来到了一片荒草萋萋的原野,朦胧的迷雾绒绒地茂盛着,脚丫**着,向前踩,十分费力地往前探索着,前方那个熟悉且泪目的背影,毫无留恋地一个人奔赶。
季诗语嘶哑着嗓音,喊着她。那个背影速度太快,季诗语无法跟上,双腿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手指掐进了潮湿脏脏的泥土里。
梦醒了,她还是没有梦到母亲的面容。
窗帘拉得很密,房间里很暗。
盛夏多雷雨。
凶猛的雨珠敲打着玻璃,哗啦啦地往下淌水。
季诗语觉得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双手环抱住双腿,把脸埋进屈起的腿间,眼泪不知不觉就湿透了膝盖那一片的睡裤。
此刻她是在哪里?
意识渐渐回到她的脑海里。
依稀记起了,她晚上刚刚在林姨家吃过饭,此刻,应该是在林姨家的房间里住宿睡觉。
混乱意识中,她胡乱抹掉脸上纵横的泪痕,在床上摸着手机,看了看时间。
季诗语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在凌晨一两点醒来了。
生物钟完全紊乱,却又形成了一种规律。
门轻悄悄地打开了。
光束从门缝间露出来,落在季诗语泪眼汪汪的脸上,顺着面容看过去,她的发丝凌乱,肆意地披散在胸前。
江明端着一杯热水,见怪不怪地走进来,坐在她的床边,叹口气:\\\"又做噩梦了?\\\"
他递给她那杯热水。
季诗语惭愧地低下头,饮过一口水,才压低嗓音道:\\\"抱歉。打扰到你休息了,不过我没事...........\\\"
话还没说出口,他摁住她糟乱的脑袋,捂进了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声,她莫名稳住了神。
江明下巴抵着她的脑袋,眸色如水般凄切,嗓音沙哑:\\\"乖。好好睡觉。\\\"
可是她想告诉他,她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些黑白无色的画面,带着奠色,仿佛连带着她的记忆,都要被一举带过,失去了色彩,只剩下冰冷的阴霾。
她还是把冒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点了点头,盯着他黑暗里隐约的轮廓,声音才有了一点温度:\\\"江明。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是一个累赘?\\\"
江明撑在床上的手指僵硬地微微屈缩,身形也石化了,黑暗的房间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艰难地动了动唇:\\\"没。\\\"
他抱着她不肯松手了,手臂搂在她瘦弱的背紧紧地抱着她。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累赘。
05年,也是一年盛夏时节。一面之缘,她站在人群里,穿着大众的干净校服,饱满的脑袋梳着不长不短的马尾辫,脸蛋透亮,像是剥了壳的荔枝,朝着身边的同学朗逸一笑。
那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上学读书,见到她的那一刻,\\\"异性\\\"这个名词才不那么再那么冷冰冰的。
他习惯了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冷生生关闭起来,后来他才得知她的名字叫做季诗语。
每到帮老师搬作业本或者教材的时候,他路过她所在的班级,远远在外看上一眼,每次看到的她好像都有所不同,喜怒哀乐的表情都在有所变化。
他真希望从这走到那的瞬间,可以无限拉长,定格永远。
她是他的秘密。
从未说出口的秘密。
那年盛夏的风吹得很热烈,将他暗暗隐瞒的情愫吹进了沙尘里,埋在了心脏里。
直到后来跟她相遇。
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呆呆的,傻傻的,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
上天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开了一个玩笑,不知不觉她就靠近了自己,从原先的几十米距离的远远遥远,到现在的咫尺之近。
总有一种看不清的不真实。
他不清楚究竟是不是他彻头彻尾幻想的一场梦。
他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上的温度,像是要把她揉碎了怀里。
即使他清楚,她的心脏那一块,从来没有过他。
不过,时光很长,他有足够的时间,陪在她的身边,也许到那个时候,无论是天涯海角,他都不会离开她半步。
第二天,季诗语醒转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又一口气昏沉睡死了过去,从凌晨两点多睡到了大中午十一点。
季诗语揉了揉沉重的脑袋,活动起了全身的筋骨。
拉开窗帘,雨点细弱地打落在泥土雨痕的窗户上。
这场雨似乎持续了一天一夜。
她垂下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又开始乱想了。
她联想到了长眠地下的母亲。自从林凤娇离世后,每到下雨天,她就会思虑长眠地下的母亲的墓碑会不会被雨水打湿。
从前的季诗语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可是现在,她却十分迷信地担忧母亲会不会怕冷。
这种念头带着强迫性的循环,一遍又一遍在她心里泛起涟漪。
又冷不丁地想起来了那个人的面容。
季诗语眸光落在阴骘的雨天里,双手撑在窗台上,气息很稳,抿着唇。
高一的时候,她对一切都懵懵懂懂,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图书馆的偶遇,他叫住了有意躲闪的她,推开图书馆的棕红色大门,凌厉猛烈的寒风夹带着豆子般大的雨粒骤然呼啸过来,灌进她的脖颈,以及单薄的衣裳。
他眼角笑容如料峭的寒风般清亮,不带一丝温度,撑起了那把很大的黑伞,挡在了她的头顶。
她的衣裳、球鞋,被那个混乱肮脏的雨天污染,黑白相间的球鞋陷进了一个个的水洼里,湿透了,那种滋味简直令人浑身发毛,没有一根汗毛是不战栗的。
可是靠在他的身边,被那把大大的黑伞包围,她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生理上的冷。
时隔不过一年,如今回想起来,仍是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悸。
想念与怀旧的滋味一旦起了头,就会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她不好受地垂下眼睛,嘴角撇下。
林凤娇离世后,她的心彻底陷入一度的自我怀疑与自责。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面对他。
换个说法,她已经没有勇气继续一脸笑脸地跟他继续相处下去。
沈闻俞在她的印象里,是一个很阳光开朗的男孩子,不羁放纵,可是内心纯净潇洒,没有丝毫坏心眼,甚至纯情。
此刻的她,就像是零下几度的冰水,只要稍微靠近她,就能直切地感应到寒度,她无法做到像以往那样,成为他的小太阳。
她更情愿自己是一颗寒星。
房间的门响起了敲门声。
江明端着早餐进来,面容不冷不淡,如月色清洁的眸色里如水流转。
迎面而来的,还有他身上好闻清爽的皂香味,他短发湿漉漉的,浴袍的束带松懈地打着蝴蝶结,胸口的一片春光裸露了出来,肌肤紧实精瘦,性感到令人口干舌燥。
他轻放下早餐,看到她站在窗口那边,微微诧愕,蓦然道:\\\"不冷吗?\\\"
季诗语收回了发神的心绪,缓过神来,自然地笑了笑:\\\"没。只是觉得有些闷。\\\"
她身体状况不怎么乐观,无力感总会时有时无,好不容易放假了,即使情绪再不好,也该尽量放宽心,让心境松弛下来。
\\\"想不想出去玩?\\\"
江明背对着她,看着阴阴沉沉的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问道。
\\\"嗯?\\\"
季诗语抬起头,疑神。
江明带着她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古镇。
那里的天空晴湛无比。
浓郁的树藤缠络在交错的老平房上,树木生长着四分八叉的树干,延伸到碎花图案的旧窗格前,细碎的枝叶随摇曳的热风招摇不定。
无数条相对而立的青瓦石巷中间交错着祖母绿的溪水,墨色的青苔在里面密麻如丝,清新古典的诗意,无需诠释。
找了家民宿,住了下来。
原来江明早就听闻这座古镇是暑假旅游圣地,便提前预订好了民宿的房间。
季诗语蹲下身去,伸手探进碧绿灵澈的溪水中,尖尖的下巴抵在膝盖上,咯出了红色的痕迹。
她兴趣缺缺的模样,全部被他尽收眼底。
沙粒般密度的光偏斜过来,照在她的侧脸上。
季诗语用手挡住了被照着的那一侧脸,起身,自顾自提着行李往前走。
她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又卑微。
江明反应了过来,追在她身后。
这座民宿建在芭蕉河畔,融合了中式和欧式风格的民宿。
卧室里的家具多以实木为造型。
季诗语躺在柔软亲肤的大床上,看着黄棕色的屋顶,放空了大脑。
觉得浑身疲乏,只稍微在外走了会就感觉虚冷。
她扯过被子,蒙在脸上,意识渐渐飘忽。
睡了大概有一会,敏感地感觉房间里走进来了一个人,而且脚步很轻,还坐在了自己的脑袋旁边,也不发出动静,很安静。
季诗语睁开眼睛,正好看到这个角度的江明的下巴。
江明正拿着一本杂志在读,被她一惊一乍的声音扰了起来,手里的杂志拿不稳了。
\\\"你,怎么进来的?\\\"
季诗语险惊一场,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剧烈起伏。
看着她受惊的模样,江明也有些无辜好笑,指了指房间的门,微微歪了歪头,说:\\\"你忘记关门了。\\\"
季诗语气性突然熄灭了,顿有所悟地看了看门口,又对上了江明没有情绪的眼睛,这才冷静下来:\\\"噢....这样啊,我忘了。\\\"
她拍了拍脑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他看她此刻的模样看得有些入神了。
自从林凤娇去世后,她每天脸上所表现出来的情绪与表情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甚至一天下来面无表情,也不主动说话,一开口就是冷冷的。
刚刚那个样子,俏皮又可爱,虎不拉几的。
他还没有看够。
\\\"你又盯着我干嘛?!我流哈喇子了?\\\"本来就神经衰弱,白天补个觉还被这货给吓醒了,烦躁的火气就上来了,大脑在那一瞬间就是空白的。
\\\"没。\\\"
江明此刻的姿势就是一条腿半跪在床上,手里拿着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杂志,表情似是而非地盯着季诗语裹着被子、一脸怒火的表情。
不过很快,季诗语就又恢复了蔫蔫的状态,她的表情垮了下来,淡淡地绕过江明,把额前的发丝捋到耳后,说:\\\"出去走走吧。不然你不白花钱了。\\\"
说完,她就把木椅上的背包甩到肩上。
刚推开门,一个人的侧身就在她面前很快擦身而过。她也没有在意,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还睡不睡了?\\\"
江明担心她的身体,想让她多休息一会。
季诗语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还睡个屁,困意都被你吓跑了!\\\"
江明被怼了,也不恼,反而静静地看着她淡笑,欣赏她此刻树袋熊一样的模样。
\\\"噢,这样啊.......\\\"
江明露出极少见的狡黠之笑。
季诗语瞥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转身朝楼下跑去,地板噔噔噔响了起来。
沈闻俞嗅觉灵敏,堪比\\\"狗鼻子\\\"。放假之余还没有从失恋的阴影中走出来,本来想利用游戏机缓解自己的失恋之伤,却被姜江、陆子辰那俩家伙硬是连拖带拽地带到了这座古镇。
刚刚在一个没看清脸的女孩面前路过的时候,他居然敏锐地捕捉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一种清甜的苹果香。
他知道她喜欢吃苹果,就连她曾给他的糖,毫无例外全是苹果味的。
那种味道真上头。
再次闻到的时候,身躯一震,冲击天灵盖。
他心不在焉地冲了一个澡,披上了浴袍,边系腰带边走到窗边。
窗户外是一座小假山,种植着群群树木。
一到夏天,靠近这种环境的蚊子就特多。
一想到这,沈闻俞不耐地拧起了眉头,头发上的水,滴着,顺着瘦削的轮廓,滚进脖颈里,滑到腹前。
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啥好玩的。
沈闻俞坐在了床上,双腿叠起,拿起了手机。
他决定熬过今晚,明天就找个合适的借口溜走。
\\\"小美人,大爷我来了,哈哈哈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隔着门就听到姜江肆意且搞笑的叫唤。
沈闻俞把手机往旁边一摔,躁郁得很。
\\\"美人?你为何还不来迎接朕呐!\\\"
姜江一面戏精上身,一面吊儿郎当地拿着钥匙开始插进门锁里,门锁\\\"咔咔\\\"发出响声。
开了门,姜江张开双臂朝沈闻俞作势要扑过去,大床发出沉闷的重响,\\\"美人——!\\\"
沈闻俞冷冷躲到一边。
姜江意犹未尽,摩挲起了手掌,眼冒邪光:\\\"美人,看我怎么制服你!\\\"
姜江被一脚踹到一边。
他戏精上身,捂着被踢中的部位,开始咿呀起来:\\\"美人,你好狠的心!\\\"
沈闻俞忍耐着。
姜江故作病歪歪的模样,朝沈闻俞伸着手,夸张地剧烈咳嗽:\\\"美人,孤不能没有你啊.....\\\"
沈闻俞彻底烦了,起身。
门重重哐当一声,关上了。
陆子辰站在一旁,生怕惹火上身,直到沈闻俞出去后,他才无奈道:\\\"人都给你恶心跑了。\\\"
姜江立刻恢复正常,一本正经起来,神秘兮兮地招呼陆子辰过来:\\\"你猜我刚刚,在门口碰见谁了?!\\\"
陆子辰不作声。
\\\"季诗语!!!\\\"
听到这个消息,着实把陆子辰惊住了。
姜江称自己也很意外,第一次觉得地球是圆的。
\\\"地球本来就是圆的。\\\"
陆子辰说。
姜江啧了一声,急切补充:\\\"我知道,我地理学的比你好。我的意思,我觉得这简直就是在做梦,你不觉得这太巧合了吗?\\\"
姜江又开始脑补:\\\"我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在演偶像剧桥段。说不定此刻的沈闻俞,已经和季诗语偶遇了。\\\"
姜江一副老成的模样,推开门,想走到走廊的窗口上去打探情报。
却瞥到了贴在墙根的沈闻俞。
四目相对。
\\\"你,你在这干什么?!是要吓死我啊!\\\"
姜江后退了一哆嗦。
\\\"外面网好。\\\"
沈闻俞淡淡脱口,继续看着手里的手机。
服了。
姜江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内容瞳孔睁大了。
沈闻俞在翻看与季诗语的消息记录。
不厌其烦的看。
一遍又一遍,像是要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看这玩意有啥用,你给我出去逛逛!\\\"
姜江推搡他,口水四喷。
沈闻俞:\\\"...........\\\"
季诗语坐在太阳椅上,面容憔悴,脸色苍白。
\\\"您好。请问想点点什么?\\\"
服务员小姐把甜品单递给季诗语。
\\\"一杯葡萄汁。谢谢。\\\"
她随意指了一个。
头顶的遮阳帽遮住了眼睛,只看得到地面。
压低的视觉里,她看到了一双蓝白球鞋走了过去。
印象里,她记得某个人好像也穿过这么一双,而且还不爱刷鞋。
跟那个人上同一个辅导班的时候,还是同桌,稍微弯腰低下点身子,就能闻到一股酸臭味。
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嫌弃。
那个人还很爱嫌弃她是一个学渣,会在她答不上老师提问的题时哈哈大笑,笑得比周围人声音都大。
那个人.......
淡淡的思绪万千涌上心头。
出神间,江明把刚刚端来的葡萄汁递给她。
她捏着吸管,喝了一口,酸甜的味道,很爽口。
\\\"一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江明问她。
她极不走心,随口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