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江南幽雨绵如酥（3）

沈幽絮为三人分别倒好酒，一个精壮的汉子疾步走上来，走到二人桌前，在邓承峰耳边说道：“帮主！有人闯入总舵，小姐与人起了冲突。”

邓承峰点点头，问道：“点子是些什么人？”这名汉子道：“是两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汉子，十分横蛮无礼。”他没有说对方的来历，自然是还不清楚。

邓承峰轻叹口气，说道：“玉儿简直太胡闹了！”说到此处，又停留片刻，说道：“对方不过区区两人，难道便对付不了？”

那人不再答话，邓承峰道：“好吧，我去瞧瞧。”那汉子脸露喜色，齐声应道：“是！”垂手闪到邓承峰身后。

邓承峰向王连依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吗？”王连依道：“大哥若不嫌弃，小弟愿意去打一场秋风！”邓承峰哈哈一笑道：“好！事情处理完咱们再好好喝一杯。”

雨已经小了许多，但就是不绝。那汉子在前引路，前行里许，折而向左，曲曲折折地走上了乡下的田径。这一带都是肥沃良田，到处河港交叉，虽是一马平川，若无人带路，也着实容易迷失方向。

邓承峰道：“兄弟，听你所言，你是被拖入五湖飘香，然后被人打昏的。”王连依道：“是！”邓承峰道：“他们为什么不在外面就把你打晕呢？当时还在下雨，虽然在外面呆的久了，适应了黑暗，但距离稍远，也看不清楚。他们完全可以先把你打晕过去，再拖进酒楼。”

王连依略微一愣，道：“这个我也不清楚。”

沈幽絮道：“小妹有一个想法，请邓帮主参考。”邓承峰道：“姑娘请讲。”

沈幽絮道：“若是敌人有邓帮主这样的武功，自是在外面动手最好。但想来敌人武功虽高，却不是登峰造极。给一个人封住穴道和直接将他打晕可完全不同。虽然是偷袭，点住穴道可简单的多了。”

邓承峰道：“这么说来，也有道理。”沈幽絮道：“从王大哥刚刚所述，那男子武功与他差不多，想来不敢过于冒险，这才选了最保守的方法。”

邓承峰点点头道：“兄弟，可知对方用的是什么武功？”王连依摇摇头道：“毫无章法。只是仗着刀锋凌厉，胡乱劈砍。那个地方又是极小，没有腾挪之地。”

邓承峰道：“能一刀将周围的几根蜡烛同时斩断，这一手功夫也非比寻常。”沈幽絮道：“正是！此人故意隐藏武功，看来是蓄谋已久。”

邓承峰道：“这才是最让人在意的地方。他故意放了兄弟，显然是还有许多东西没有到手。但他既不严刑逼供，逼你说出秘密。也不欲擒故纵，暗自跟随，寻找秘密。反是真的将你放了。”

王连依道：“可能小弟生性单纯，没有城府，都被他看透了吧。”邓承峰摇摇头道：“非也！江湖上真的因你单纯而放过你的，那绝对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大侠。更多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你走之后，他们再没有丝毫线索了。”

沈幽絮点点头道：“这么说来，他们丢你的地方也很奇怪。在太湖边上，那里既不是繁华之所，也不是人迹罕至之所。若是平时，很快就能发现，但这梅雨季节，街上的人本来就少，若非我偶然经过，你可能真的死在哪里。他们做事如此谨慎，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小妹以为……”

后面的话她住口不言，意思自然是他们的本意可能就是让你死。

邓承峰道：“这也不对，若是要兄弟性命，他们有无数的机会。在那个密室里，就算不杀死兄弟，只要将门一关，几日不给餐饮，兄弟岂能活命？”

王连依连连点头，他只是经验欠缺，这时听二人分析的头头是道，也想到了许多。

三人又商议一会儿，没有结果，正看到一片枯叶林，一眼望去，此时正是春末夏初，江南之地更是早已绿意盎然，只有此处仍是黄绿相间的树林一片。在雨水的拍打下，不少叶子纷纷坠落。

沈幽絮跟着三人走在最后，一进入树林边便感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忍不住打个哆嗦。王连依将外套脱下给沈幽絮披上。

沈幽絮瞥他一眼，略微挣扎，还是披上了。

邓承峰道：“此处地势极为诡异，风水先生曾说，这是玉涡风汲地貌，可以吸取周围寒风，哪怕是盛夏时分，也是寒冷异常，我忠义帮当年选此处作为总舵，一方面是此处踪迹难寻，一方面却也是如此寒冷之地，可以随时修行内力，与身体也是有极大的好处。”

王连依点点头，心中却想着道：“《黄帝内经》有云：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

一行人走不到一会儿，就听到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枯叶丛中传出来：“老子几次三番来你们总舵会你家帮主，你们帮主竟然故意地避而不见么？你们胆小怕事，那也不打紧，害老子白白地空走一趟？岂有此理，真正的岂有此理！”

邓承峰冷笑一声，忠义帮雄霸江南，敢硬闯忠义帮还如此狂妄之人还当真少见。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声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需要我爹等你？”那人又说道：“我不是个东西，你家帮主要是个东西就好了，不然怎么不乖乖等着老子。”

那少女大喝一声道：“出言不逊的狂徒！”说完只听着另一个声音道：“大小姐，不可轻动！”也是一个女声，不过声音苍老，看来这位叫玉儿的女子义愤填膺要与那人动手，被这名老妪叫住了。

邓承峰脸一沉，快步走进林去。王连和沈幽絮跟在后面，但见枯叶林中两起人相对而立。枯叶林中一面是忠义帮的人，一色的青衫，约有十余人，为首的是一名女子，身穿帮派青衫，手按在剑上，气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身旁一名老妪伸手挡在她面前。

那女子看到邓承峰，十分欢喜，忙抢步迎上，说道：“爹爹！”王连依见她身材高瘦，面色明媚至极，如日落前的晚霞一般。

她话音刚落，身后的帮众一齐躬身行礼，大声道：“属下参见帮主。”动作一致，言语整齐，训练有素。

邓承峰抱拳道：“众兄弟好。”让众人起身，转向另一边。

与忠义帮群雄对立的另一侧是一对高高瘦瘦的中年男子，二人相貌并无二致，是双胞胎兄弟。王连依刚刚便觉二人的声音十分熟悉，这时终于明白了，二人竟然是黑丛、黑林兄弟。

邓承峰道：“诸位兄弟，这位是我新结识的好兄弟——少侠王连依！这位是王少侠的红颜知己沈幽絮沈女侠！”

众人从未听过王连依之名，但邓承峰最爱结交江湖豪杰是天下知名的，与一个年轻人结拜也不算什么奇闻异事。

众人齐声道：“见过王大侠！见过沈女侠！”王连依有些不自在，看沈幽絮抱拳还礼，跟着抱拳回礼。

那少女瞥了王连依一眼道：“你明明没有比我大多少，我偏不叫你叔叔。”王连依微微点头，沈幽絮笑道：“我也不喜欢你叫他叔叔，像一个小老头子。”这话十分暧昧，王连依脸刷的通红。

少女一听，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邓承峰凝重的脸色稍霁，说道：“王兄弟，这是哥哥不成器的闺女，邓玉。”沈幽絮道：“邓姑娘大名我早有耳闻。”邓玉正要说：“爹爹凭什么说我不成器，要不是有人拦着，我早就教训这两根竹竿了。”

却在此时，左边之人说道：“你就是邓承峰。”他刚刚说到此处，右边的人继续说道：“老子找你好久了。”他说到此处，左边的人接着说道：“没想到你竟然不敢来见。”

王连依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二人如此说话，再次相见，还是忍不住惊叹。

邓承峰冷冷地道：“敢问二位高姓大名。”左边的人说道：“黑丛。”右边的人说道：“黑林。”

邓玉一听，捂着肚子大笑起来，一边笑一面说道：“一个黑丛，一个黑林。”她一笑，身后忠义帮帮众也跟着笑了起来，枯叶林中笑声四起，惊起许多不怕冷的鸟儿。

二人面无表情，黑丛说道：“很好笑吗？”黑林道：“一群井底之蛙！”

邓承峰这几日都在总舵，忧虑的便是宁王府的事情，只是事情还不清楚，故意退避三舍，亲自前往调查。不过宁王府素来低调，调查了几日也没什么结果。王府之人却天天前来寻衅，前几日都被总舵的解管家应付过去了。今日遇到了邓玉，这才产生了冲突。

邓承峰挥挥手，忠义帮帮众霎时间停止了笑声，老妪也拉着邓玉，制止她继续发笑。

邓承峰道：“二位来我忠义帮，所为何事？”

黑丛道：“你最擅长的武功是枯叶掌法。”黑林道：“除此之外。”黑丛道：“你还有一套枯叶擒拿。”黑林道：“别人的擒拿手可以让人脱臼。”黑丛道：“你的擒拿手则可以让人骨骼尽碎。”

邓承峰听他说自己的武功高明，表情略加松弛，道：“这是江湖上朋友的谬赞。”

黑林继续道：“有人身上布满淤青。”黑丛道：“骨骼尽碎。”黑林道：“死于非命！黑丛道：“肯定是你干的。”

他话音刚落，邓玉骂道：“什么杂碎，也值得我爹爹去杀！”黑丛道：“宁王府大公子。”黑林道：“不仅精于家传武学。”黑丛道：“而且是金钟罩铁布衫高手。”黑林道：“江湖人送外号‘横断长江’的朱无弛。”

邓高峰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叛乱被王阳明月余平定，后正德皇帝下令尽诛宁王全府。没想到皇命还未彻底执行，又觉杀戮过重，便下旨放过妇女幼儿，一名怀孕小妾因此得以免死。此妾后来生了个孩子，流落江湖。

多年之后，正德皇帝得知此事，继续封此子为宁王。不过这个新宁王被强制迁居到太湖湖畔，就在南京眼下，而且只有封号没有食邑，每年靠南京拨款养着。

自那之后，宁王远离朝堂，做事低调，除了日常生计，都闭门谢客。再后来，朝廷也渐渐放松了警惕，新的宁王府也渐渐与朝廷结为一体，多次协助朝廷绞杀叛乱，屠戮山贼水匪，江湖中的名望也越来越响亮。但他们很少与江湖中人结交。

忠义帮雄霸江南，邓承峰也曾多次拜会宁王府，宁王皆避而不见。没想到宁王府的长子竟然死了，而且还怀疑在自己身上。

邓承峰倒不担心朝廷因此会对本帮进行绞杀，毕竟朝廷现在自身难保，但宁王这些年江湖名望甚高，被人怀疑，难免会惹不少祸事上身。

邓承峰道：“敢问二位在宁王府居于何职？”黑丛道：“没有职位。”黑林道：“大公子暴毙。”黑丛道：“老爷气死。”黑林道：“现在全力保护少主。”说到此处，二人表情瞬间变得忧郁起来，语调也变得沉闷。

邓承峰道：“二位忠心耿耿，邓某佩服。邓某仰慕宁王威名，多次前往结交，无奈缘分未到，未曾得见。邓某怎会对令少主下毒手？何况宁王威名远播，以邓某这等庸才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若只以武功为论，邓承峰已经隐隐是江南第一高手，只是他生性谦和，又爱交朋友，是以见过他武功的人少，佩服他人品的多。

黑丛道：“你说的好听。”黑林道：“就问你一个问题。”黑丛道：“江南能将人骨头全部捏碎的人。”黑林道：“除了你还有谁？”

邓承峰身为一帮之主，平日里何人敢如此与他讲话，听二人说话无理，也忍不住有气，道：“江南武林能人异士极多，邓某不才，又岂能全知。”

黑丛道：“所以你要和我们回去对质。”黑林道：“如果不是你杀的。”黑丛道：“我们自会放了你。”邓承峰冷笑一声，说道：“和死人如何对质？”

二人面面相觑，黑丛说道：“那我们得回去想想。”黑林道：“你别跑了。”黑丛道：“老子想清楚以后会回来找你的。”

邓承峰本来极为生气，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如此回答，愣了一下，却见二人竟然真的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竟然会以这样戏剧性的方式结束，面面相觑。

王连依也觉得此事难免一战，还想上前询问一下朱无弛死亡的一些细节。没想到尚未开口，二人直接走掉了。他看看沈幽絮，发现沈幽絮正看着他，也是一脸惊愕。

邓承峰本来恼怒二人说话无理，这时却有了结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