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踟蹰（1）

此时已是深夜，幽兰匆匆将厨房的仆人叫醒忙碌。

沈幽絮看王连依面色不善，道：“我小时候和他见过几面，当时他便是无论如何都要赢。他知道我做了九曲迷踪寨的寨主，自要显摆一番，证明他作为叠翠山庄的少主，并不比我差。”

王连依与师父相处时，也十分和谐。师父多是和他商议，讲道理，做剖析，极少以长辈的身份压制。是以他虽知主仆有别，若非紧要的事情，也不必过于在意长幼尊卑。

王连依叹口气道：“想来这也是大户人家的规矩。我出身山野，自然无法理解。”

沈小小忽然跪倒在地道：“王大哥、游姐姐，你们就收我做你们的丫鬟吧。”

王连依道：“小小，你先起来。”沈幽絮却道：“小小，你以后就服侍连依吧。工钱我按照九曲迷踪寨的月奉给你算。”

王连依面露不悦道：“幽絮，你若需要人照顾，便把她收做丫鬟。我没那么金贵，不需要别人伺候。”沈幽絮反笑道：“连依，你生气了？”

王连依道：“倒不是生气，只是我一人独来独往惯了，所有的事情自己都可以处理，不需要一个丫鬟照顾。”

沈幽絮幽幽叹道：“你不愿加入九曲迷踪寨，但我终归要回寨的。”

沈小小吓得花容失色，惊呼：“小姐你是……你是九曲迷踪寨的人？”

刚刚萧洛友已经提过沈幽絮的身份，只不过当时她还跟着幽兰，没有听到。

沈幽絮道：“我是九曲迷踪寨的总寨主沈九。”沈小小身子一软，直接瘫倒在地，王连依想出手去扶，又念及男女授受不清，手刚刚伸出又复收回。

沈小小脸色吓得惨白道：“寨……寨主……”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沈幽絮道：“按照寨中规矩，你已经属于叛寨，要被处死。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我处死，一个是做他的丫鬟。”

沈小小忙翻身拜倒在地道：“我愿意侍奉王大哥……不……不对……侍奉主人。”

沈幽絮道：“很好！”然后笑盈盈地看着王连依道：“在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里，小小负责盯着你，免得你进入这个花花江湖，被别的女人勾搭走。”

王连依无奈，知这句话的意思是：她做你的丫鬟是我这位“妻子”决定的，作为“丈夫”，你只有“服从”和“享受”的权利。

王连依还想辩解，却见幽兰带着几人已经开始上菜。

虽是半夜，但饭菜还是十分丰盛，共有三荤三素六道菜。荤菜自是太湖最着名的“太湖三白”，素道素材是以花朵入菜，分别是槐花炒鸡蛋、油炸南瓜花和凉拌三花。最后还有紫罗兰为芯的甜点和一壶绍兴烧酒。

沈幽絮道：“小小，你也上桌。”沈小小道：“婢子不敢。”沈幽絮笑道：“他不喜欢这样，你……你以后就叫他王大哥，把他当做你的亲哥哥，妹妹照顾哥哥不也是理所当然？”沈小小只好道：“是。夫人。”

二人尚未成婚，这般叫十分不妥，不过沈幽絮十分享受这个名号，竟有些悠然。

沈小小正要坐在沈幽絮旁边，沈幽絮道：“你是你王大哥的妹妹，当然要坐王大哥旁边。”沈小小不敢违逆，起身坐到王连依旁边。

王连依只觉十分不快，又不知如何拒绝，道：“都饿了大半天了，快吃吧。”

三人正要动筷，正见萧洛友远远走来，便走边笑道：“这才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那边事情刚处理完，这边正好刚刚张宴。”说着，又加紧两步，来到桌前。

三人起身，萧洛友看沈小小在王连依身边，正要出言相询。

沈幽絮道：“刚刚小小已经拜连依为大哥，结为兄妹。”

王连依这才恍然大悟，沈幽絮这一招可谓一举三得：一者，正如她所言，她寨内事务繁忙，终有不在王连依身边的时候，这时沈小小便可照顾他；二则是二人以兄妹相称，虽然没有正式结拜，也算是有了名分，二人均不能对对方有任何非分的想法；第三则是陪同沈幽絮一同而来的女人如果真的做了叠翠山庄的丫鬟，萧洛友便隐隐在这个义妹沈幽絮之上。这等虚名她虽不愿去争，但看萧洛友刚刚种种，必会常挂嘴边，多年后相间说不定还会提起，索性从源头上断绝这种可能性。

唯一的问题是：沈幽絮为何忽然之间对沈小小的态度出现了大转弯，从极度怀疑变成了无限信任？

萧洛友轻轻摇头，叹口气道：“原来如此！我看她乖巧，又是你带来的，已想将她收为贴身女仆。既然已经拜了王兄为兄妹，只能感慨无缘了。”

王连依暗想：“幽絮竟连这个都猜到了。”

四人又复坐下，萧洛友道：“王兄，在下自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要人伺候，莫要见怪。”说着又唤道：“山茶、桔梗，用膳。”

两个身着紫衫的丫鬟应了一声，来到他左右两侧，一个端着一副碗筷，一个手拿洁白的手帕。

萧洛友道：“开始吧。”左边丫鬟夹了一块白鱼肉，送到萧洛友嘴边，萧洛友张嘴便可吃下，细细咀嚼一番咽下道：“今日这白鱼做的不错，赏。”右边的丫鬟用手帕帮他把嘴角擦干净，这才拜倒道：“多谢少主。”

三人只看的目瞪口呆，这衣来伸手没看到，这饭来张口却实实在在地目睹了。

萧洛友看三人不动碗筷，道：“快请，快请，这鱼确实做的不错。”三人也着实饿惨了，纷纷开始动筷。

萧洛友每尝一道菜，便要大肆品评一番，然后赏赐做饭的丫鬟，六道菜一个菜一个汤一个主食，只让现场的七八个丫鬟不停地拜倒起来拜倒起来。

开始时，三人还略微停顿，渐渐地也不管那么多，他说他的，他们吃他们的。饶是如此，一顿简单的晚宴，吃了半个多时辰。

本来看到如此佳肴，三人都是食指大动，尤其是沈小小，能和“主人”同桌而食，光这一点便让她兴奋不止。经过萧洛友这番折腾，却觉所有的东西都味同嚼蜡，若非腹中实在饥渴难忍，恐怕一口也吃不下去。

终于结束这顿饭，丫鬟们收拾杯盏。萧洛友道：“叠翠山庄平时只有我和娘亲在此，没有客人前来，所以没有设置厢房，其他都是丫鬟住的地方。小妹不是外人，自然不能住在丫鬟住的地方。不如睡我房间，我睡父亲房间。说起来，那里也有五六年没人住了。至于王兄和这位小妹子，只能委屈一下，住在丫鬟的房间了。”

沈幽絮道：“兄长客气了！我和连依已经互诉衷肠，这次来看望母亲，一来平日里诸事繁杂，这次正好路过。二来也是向母亲禀告，我可能不久便成亲了。”

萧洛友道：“哦，竟有此事！其实母亲这次出门，也是听说了你们和忠义帮的冲突。她一早还在埋怨，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和她说，是故意和她生分了。”

沈幽絮轻叹一声，明知这句话他是撒谎，却不能拆穿。王连依也察觉其中时间对不上，但他和沈幽絮已是一体，也不方便讲。

沈小小忽然道：“奇怪！奇怪！忠义帮的事情我也是一早去湖边才有所耳闻，我们奔波一日，险象环生，这才勉强到了这里，夫人竟能未卜先知，厉害厉害！”

萧洛友微微一笑道：“你们不熟悉水路，饶了个大圈子。我叠翠山庄在太湖各个船坞都有自己人，得知消息后连夜飞鸽传回。”

沈幽絮和王连依同时一愣：若是飞鸽传信，确有可能。尤其是沈幽絮，他在鄱阳湖水寨通信多不方便，也常用飞鸽传信，这时怎么就忘却了？

沈小小道：“原来如此。想来平日里庄内之人出入也是有飞鸽指路。”萧洛友笑道：“这是自然，不过这路我从小便走，附近的几十上百的大小礁岛都十分熟悉。无需飞鸽指路。”

王连依猛地醒悟，像萧洛友这样的大公子，虽然做事出人意表，让人难以接受。但他自小就认为自己真的是王公贵族一般高人一等，像这样“高贵”之人，如何能说谎？仔细想来，他确未对三人说过一句谎话。

二人先入为主，总觉他所有事情都故意施为，反而处处不信，然后找出许多证据以证明他在撒谎。

沈幽絮更是自小就不喜欢这个异父异母的哥哥，对他所有言语都嗤之以鼻，执念更深。

想清楚这点，又想起那个叫幽兰的丫鬟，虽然对萧洛友怕的要命，但刚刚登岸时明明说最怕的是夫人。想来这位大公子确实娇生惯养是有，眼高于顶是有，喜怒无常是有，但并不会如何深责丫鬟，不过是各种自以为是的“恶作剧”而已。丫鬟们虽然对这位公子无奈，但比起夫人，恐怕更愿意服侍这位公子。

这一刻，王连依忽然觉得萧洛友也没有那般讨厌。

一行人到了一处花垇深处，此处正好有五间房。萧洛友道：“寒舍简陋，好在此处比较安静，勉强休息一夜。明日母亲便归。”、

折腾了大半夜，沈幽絮终于得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结果，绷了一晚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

萧洛友忽然哈哈笑道：“小妹你一上岛便愁眉紧锁，我以为到了太湖竟也学会了西子捧心。如今这般浅笑依然，才是我记忆中的你啊。”

沈幽絮不知是应该为他把自己比作西施而窃喜，还是应该为他一直把自己当做东施而愤怒，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王连依忙道：“我和幽絮多日没睡好觉，今日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萧洛友道：“此处无人打扰，你们尽可大睡特睡！牡丹、芍药、梨花随叫随到。”三个身着浅白色衫子的丫鬟道：“是！少主！”

沈幽絮如同逃命一般跑回屋内休息。萧洛友看她离开，也直接转身而去，不与王连依和沈小小告别。

三人也确实累了，各自回屋，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三人早早醒来，却得知萧洛友已经和那白衣少女抚琴出发前往旭日山庄，让三人好生安歇。其他一切都可以叫幽兰安排。

三人无奈，只好在岛上安歇。用过午餐后，又去四处转了。沈幽絮已经十多年未来此处，小时候来也只在客厅附近玩耍，对这里也十分陌生，全程由幽兰陪同。

叠翠山庄与附近的岛礁不同，外面一圈是密密麻麻的高树，在这层绿树包围中间，却是百花齐放，途经不少处，都能看到一众花匠在整理院中花朵。

傍晚时分，萧洛友还没有回来，三人正准备用晚餐，却见幽兰匆匆跑来道：“公子、小姐，夫人回来了！”

沈幽絮大喜，道：“娘亲在哪里，快带我去！”

幽兰当先领路，从三人住处一直走到中央大道。远远看到一素衣妇人正缓缓向正厅走去。身前跟着一个同样素衣的丫鬟。

沈幽絮看到那妇人，快步奔上，扑到在地道：“女儿幽絮见过母亲。”

素衣妇人看有人冒失，早已大怒，听沈幽絮所言，微微一愣，缓缓将沈幽絮扶起，上下端详半晌，紧紧抱住她道：“真是我的好孩子幽絮，为娘的可想死你了。”

沈幽絮也紧紧抱着素衣妇人，哭道：“娘！女儿也好想你。”

王连依看那夫人未施粉黛，虽是眼中含泪，也有种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二人抱了许久，才缓缓松开，素衣妇人道：“能再见是福分，当高兴才是。”旁边的丫鬟递上手帕，素衣妇人转过身子擦掉面上的泪痕。沈小小也上前帮沈幽絮擦泪。

素衣妇人擦干眼泪，转过身子，又变成了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道：“幽絮，给娘介绍介绍你的这几个朋友。”

沈幽絮道：“好的，娘！这个是王连依王大哥，这位是他的结义妹妹沈小小。”又对王连依道：“王大哥，这位是我和你说过的干娘，我很小的时候救过我的性命。”

王连依和沈小小拜倒在地道：“王连依\/沈小小见过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