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庙内,榜眼柳缙在看见大批锦衣卫闯进来,且杀了茅天承后,当场怔住了。
茅天承也当场怔住。
他是真没想到,天子会如此强势,直接夺他性命。
而朱厚熜的确有强势的资本。
比如此时出现的这些锦衣卫,皆是他自己所选孤幼组成。
这些人江湖人情皆不认,只认皇命。
所以,紧接着,陆立也因为伸手拦住要去参考的士子而被杀,血溅在正含笑的孔子像面前。
几个观政进士也因为写了文章被当场抓走,然后押到刑场上,被已经提前准备好的三法司官员当场宣布处斩。
榜眼柳缙也因此被抓走。
不过,柳缙则在被抓走时,不禁颇为崩溃地大喊道:“陛下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不过是不想让幸进之辈滥竽充数而已!”
柳缙此时觉得自己特别冤枉。
同样被抓走的庶吉士沈弘文也觉得自己特别冤枉,还对抓自己的锦衣卫哭诉:
“诸位缇骑,你们就算没读过书,也应该知道,乡试乃何等重要的抡才大典!”
“难道你们也觉得,我们维护抡才大典有错吗?”
“这跟否定陛下文治功绩有什么关系,跟阻止天下人向陛下效忠又有什么关系?!”
“而陛下却要为此杀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门生,你们觉得这对吗,这合乎天理人情吗?!”
刚巧策马过来的赵昂见此则大声喊道:
“不要理会这些不忠不义者满口胡扯!”
“我们是陛下养大的,世受皇恩,要相信陛下,相信陛下的确是圣主,在陛下的统御下,文治大盛于前朝,科举扩招也是在所难免!”
“何况,我们在兴明书院也读过书,都知道诸先帝也有过扩招之举,更看过统计数字,知道眼下天下士人数额已远超前朝,读书人占天下人的比例也大为增加,所以扩招是大势所趋!”
“不说别的,就说我们兴明书院,这七年来,也有大量新增同窗等着为朝廷效忠!”
“所以,我们不能听他们的鬼话,要相信陛下,不但要相信陛下,还要感恩,因为如果陛下不扩招,我们许多从文的同窗兄弟也会更加难为朝廷效忠!”
“赵百户说的是,我们也不是傻子,哪能不明白谁是别有用心,谁是真正为我们好?”
这时,押着沈弘文的一锦衣卫回了一句,就对沈弘文喝骂道:
“你娘的少误导我们,论天理人情,陛下这样做都是被你们逼的,陛下也是不得已!”
“陛下若不是为了天下有志之士,也不至于这样做!圣旨说的很明白,我们也理解的很明白!”
沈弘文听后咬紧了牙没再说话。
柳缙也没再说话。
他们实在无话可说。
而接着。
柳缙、沈弘文等皆被枭首于市。
而柳缙、沈弘文等观政进士被斩首,茅天承、陆立等士子被杀,也的确有效粉碎了反对科举扩招者企图用罢考的方式阻止顺天府乡试扩招的行为。
只是,柳缙、沈弘文等被杀,还是在朝野引起了极大震动。
毕竟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官宦奢豪子弟呀!
所以,不少官员震动之余,也很伤心。
连升为翰林掌院学士的夏言也因此不得不来找到杨一清,梗咽着问:
“元辅,内阁诸公为何就让陛下降了此等敕谕啊?!”
“如今翰林院是哭声一片,怨气沸腾啊!”
“毕竟如此不告而杀,的确太过强势霸道,毫无礼士之举,也不合仁道啊!”
夏言说着就揩试起眼角来。
“公谨,在这个天子独治的时代,你跟我讲仁道,我就觉得好笑!”
“以我多年燮理军政的经验来看,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是没有资格要求握刀的人仁善的,也没资格同握刀的人一样专横!”
“比如这次,他们要罢考,不肯配合陛下,不准别的士子参加乡试,也未尝不是专横之态,只是这不是他们家里,也不是他们的书院,他们的家势才学就会在赫赫皇权面前不堪一击。”
杨一清目光深邃地称着夏言的字。
夏言听后,心里不好承认杨一清说的不对,只是觉得杨一清说的太真实,真实得血淋淋,让他不想承认。
但夏言嗫嚅半晌后,还是开了口说:“元辅,天子本不能独治的;恕下僚冒昧,公在这里面颇有助力。”
杨一清并没有因此生气,只是淡淡一笑:
“你没有说错!我在这里面颇有助力,但我能怎么办,总不能真不守圣人之教,连个忠字也不讲了吧?”
“再说,我对抗天子,乃至不惜赔上自己全家的性命,就能改变天下如今的局势吗?”
夏言抿了抿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知道,埋怨杨一清也没用。
所以,他只在这时问道:“可陛下为何这样做,天下之政莫出于孝,养不教,父之过;臣不忠,君之责;这样果狠,难免也会让人轻视天子本身啊!”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自然也无不是君父’才是适合眼下的圣人之教!”
“而不是养不教,可以责父母;臣不忠,可以责君王。”
“圣人教义得与时俱进,非一成不变。”
杨一清对此表达了反驳。
夏言一怔。
“这次发生这样的激烈之事,本因还是天下缙绅豪奢大户,不甘失去权力,逼得陛下不得不这样做。”
“但我们要想陛下不与百姓治天下,就只能接受陛下独治天下,也就不能同情他们!”
杨一清则在这时继续说起自己的看法来。
夏言更加不解:“元辅为何这样说,难道不想士人与陛下治天下吗?”
杨一清看向夏言:“你还没明白吗,君王与士大夫治天下,早在两宋亡后,就不可能再出现了!豪奢大户垄断治民之权,自元以后也不可能再有了!”
“因为我大明得国太正!”
“既非孤儿寡母之得江山,也非外夷入主,是因民不能活而起义,不是靠士大夫得的江山,也不是靠外夷得的江山,而是靠万千庶民恢复了中华!”
“这样一来,天子不需要士大夫正名,更不需要考虑外夷感受,所以,我们要想天子不独治,只有发动百姓,联合百姓来制衡天子。”
“所以,自国朝定鼎以来,士能争赢天子的时候,多是为民而争!”
“只有为民而争,才能使天子处于不安之地,可今日之士人,是为民而争吗?”
杨一清说到这里就问着夏言:“而你夏公谨也愿为民而争吗?”
夏公谨站起身来:“有何不敢?清庄田,我便上疏于御前!”
“没错,你是为民争过,所以,陛下采纳了你的清庄田之策。”
“但你还愿意继续为民而争,而达到使天子不能独治的地步吗?”
“比如让百姓可以问政,要求亲民父母官解释为何不收某些豪强的税赋?”
“比如让子女被父母打死,父母也要偿命?”
“而我大明朝按祖制是不准蓄奴,所以奴仆名义上皆是家生养子养女,所以同理,是不是奴仆被主家打死,主家也要偿命?”
“进而推之,父母官无故打死子民,父母官是不是应该偿命?”
“另外,百姓若遇不公,是不是也可以哭庙去官府大闹示威,而不能惩办其首倡者?”
杨一清问后,夏言沉默了。
半晌后,夏言才道:“看样子,的确只能承认天下无不是的君父!”
“没错!谁敢质疑天子无圣君之资,我第一个不同意!”
杨一清突然神色严峻地看向夏言说道。
夏言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那这些人确实该死!下僚不该同情他们!”
杨一清颔首,又笑了起来。
“没错,公谨啊,我们都是军籍出身,不用非得去同情那些士大夫,他们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只要外面还有可富国强兵的资财,我们这些军籍人家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所以,我们也不要再把自己看成是士大夫,而是比他们更尊贵的勋贵,更不用再管他们的死活。”
“需要管他们死活的是陛下,因为陛下需要他们来制衡我们。”
“比如,我们眼下真正需要防备的其实是张永嘉、桂安仁这些人,他们是真的打算借用天子独治,可以压制百僚缙绅时,而要变法富民的人!”
“他们就是一群为了百姓而不惜坏天子独治根基的卑鄙之徒!”
杨一清这么说后,夏言就起身朝杨一清作揖一拜:“谨受教!公说的对,天子独治不可怕,可怕的是真有人要坏天子独治的根基!”
夏言也就因此在离开杨一清这里后,不再有一开始的伤心憋屈之感。
当翰林侍讲学士费懋中知道夏言因为哭庙进士与士子被杀去见杨一清问帝意的事。
所以,当夏言回翰林院后,费懋中就来问夏言:“元辅怎么说?”
“元辅让我们体谅陛下,理解陛下,更要会领会陛下这样做的睿哲之处。”
夏言回道。
费懋中愣了愣:“可这次毕竟是不告而杀了十几个进士士子啊!”
“十几个而已,陛下心里装的是九州万方,有时候严了些,也是为大局不得已!”
夏言笑着说道。
费懋中听后道:“下僚不明白公的意思。”
“不明白也得想明白!否则,连人也别做了!”
夏言突然厉声训饬起费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