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
百姓们拥挤在道路两旁,有军士戒备,拉开距离,防止闹事,预防踩踏。
从城门口浩浩荡荡的走进来百余人。
带头之人,披头散发,戴着一张巨大的青色面具,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古怪法器。
随着那人的走动,他浑身的法器都在发出清脆的鸣叫声。
他身边跟着两个人,皆是做恶鬼打扮,一人手持拿着鼓,一人手里抓着火把。
为首者往前走一步,就停下来又后退,往左,而后往右。
嘴里说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就以这么一种古怪的步伐往前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前进的,明明步伐看起来都差不多,可他却是是在不断的前进。
左手边的人敲打着鼓,随着主人的节奏,另外一人挥舞着手里的火把,火把一次次的从主人头顶上飞过。
在他们身后的百余人,都是这种奇异的打扮,有人起舞,有人高歌。
场面充满了奇异感。
他们从北城门走进来,一路朝着南城门走去。
沿路的百姓们高呼起来,有人自发的与他们发出同样的呼喊声,就这么目送他们从道路上过去。
这些人看起来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疲惫。
一路往前走,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终于是走到了另外一个城门口。
百姓们大吼了起来,有人往外撒去钱财,孩子们蹲在地上,捡起这些。
走出了城门,早有官吏等着他们。
众人脱下了衣裳,开始拿掉头上的面具,为首者也终于是缓缓拿下了面具。
面具之下的人,正是褚兼得。
褚兼得喘着气,浑身是汗,几个小吏急忙冲上去,一脸心疼的为他拿下身上的这些装备。
“褚公,您年事已高,这类事,交给别人就可以了,何必再亲自来做呢?”
“这傩仪岂能交给别人来做?”
“春傩戏乃是国家大事,非得我亲自来做,可不能出错。”
褚兼得气喘吁吁的说着,又看向了其余的那些扮贵者,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你们这些小子,做的还不错呢!”
“我还怕你们演不了方相氏,看来,往后我也可以慢慢让步了!”
众人哈哈大笑。
正是春种,在春种之前,按着国家的制度,要在城内举办声势浩大的傩戏。
这并非是老鲜卑入关之后才有的,是传自先秦的东西。
在先秦的时候,这玩意主要是以驱鬼避疫为主,仪式繁琐且高贵,百姓是不配参与的,只有王公贵族可以参与。
发展到两汉,出现了国办傩戏和民办傩戏,民办的是可以由百姓们来参与的。
在老鲜卑入关之后,可能是老爷们死伤惨重,没心思搞这些了,傩戏彻底走向了世俗化,没有了严苛的规定,神灵多元化,佛和道的神也参与其中,就算是个乞丐,都可以戴着面具参与其中,傩戏目的从驱鬼变成了酬神。
真要较真,本质上就是在春天开始耕作之前,举办一个活动,让百姓们都参与其中。
酬谢神灵与自然,希望今年能得到他们的庇佑,能过的好一些,灾害少一些,大家带着满心的欢悦,带着对新一年的期待,开始今年的耕作大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事确实很重要。
酬神的仪仗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是城内的百姓们却可以继续自己的狂欢,他们纷纷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用自己的方式来庆祝活动。
街道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马车很难通过,大多都是徒步赶路。
此刻,有一行人做了恶客,在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了一条路来,马车缓缓通过。
带着一路的谩骂声,马车终于来到了一处较为平静的巷子里头。
马车停靠下来,一个官员嘀咕着什么,走下了车来。
下车的人,正是汉国大臣阳休之。
阳休之看了看周围,确定此处寂静无人,这才让手下去敲门。
很快,他就走进了宅院之内。
阳休之并非是头一次来到这里,他走的极快,在几个奴仆的带领下,迅速出现在了书房,推开门,就走了进去。
书房之内坐着一个年迈的文士。
正是崔季舒。
看到贵客登门,崔季舒并不意外,似是早有预料,他示意了下,让阳休之坐在自己身边。
阳休之坐下来,看到崔季舒面前摆放着许多的文书,上头写满了各类的人名。
阳休之眯起了双眼。
崔季舒指了指一个名字,问道:“阳公,此人,你以为如何?”
阳休之瞥了一眼,“孟业?”
“这不是那个买驴的太守吗?”
崔季舒笑了起来,“正是那位买驴太守。”
“怎么,要进刺史位了?”
阳休之很是不屑的说道:“此人胆怯如鸡,当初高岳召他到司州,此人竟在城门被几个鲜卑甲士刁难,吓得不敢进去,还要高岳派人请他进来。”
“连只鸡都不敢杀,唯唯诺诺。”
“就他这样的,也能当刺史吗?”
崔季舒惊呼了一声,“可不敢这么说啊。”
“陛下只安排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孟业,陛下说此人清廉,爱民,仁厚,是合适的刺史人选。”
阳休之的嘴唇抖了抖,强忍着不批判。
可他那态度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想法。
他也配??
他索性不再想这个,“三人?不知其余两个是谁?”
“一个是成安令房豹,一个是苏琼”
“哦,房豹好说空话,苏琼倒是不错,可惜,相貌不端正。”
“那阳君觉得,谁可以担任呢?”
阳休之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有两个人可以,一个是中书郎崔瞻,他过去深得杨相看重,开国之后,也颇有功劳,聪明博学,清廉正直,可以为刺史。”
“一个是我的儿子阳辟强,他悟性过人,有治世的才干”
崔季舒忽笑了起来。
“难怪阳君看不上别人,这开口就是一个崔一个阳。”
阳休之急忙说道:“崔公,我并非是那种好说虚话的人,我的儿子年纪已经很大了,却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官职,我就他这么一个儿子,自己的年纪也大了,对往后的事情很是担忧。”
“这新的几个刺史位,只要不是昏庸的人,都是能做出政绩来的。”
“那边多残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啊。”
“我不怕别人怎么说我,我只是想给儿子谋取一个机会,别人能做的,我儿子也能做,有我来帮助,或许能做的更好。”
“崔公,您的儿子当下跟高路二人商谈刺史的人选,这点大家都清楚,若是您愿意相助一二”
崔季舒用手指轻轻叩打着面前的案。
“八个刺史,陛下拿了三个。”
“高至少要拿一个给前宗室,路也得拿一个给成安人,我与我儿子同朝为官,只是,路终究不同,他还得拿一个给定州人。”
“如此又少了三个只剩了两个人选。”
阳休之急忙说道:“那也该轮到我们选了。”
“边塞人里没什么贤才,在朝中也说不上话。”
崔季舒笑了起来,“那可不行,厍狄显安还在呢,当下的边人,许多都以他为主,他在朝中是能说得上话的,就这么夺走,他可未必乐意。”
阳休之皱起了眉头,“就是这样,那也还有一个是我们的。”
“我愿意换我可以自己去联络其余众人,让他们将这最后一个名额让给我。”
自开国之后,这还是头一次进行刺史分配。
过去的十刺史,是刘桃子跟祖珽直接选出来的,根本就没有让群臣参与进来。
而汉国的刺史跟齐国的不太一样。
齐国的州更多,刺史更廉价,至少得是那种兼任四五个州的刺史,才看的过去。
但是如今的汉国,州更少,就说如今的十一个刺史,每一个都是位高权重,不只是检察权,是直接拥有对诸郡的管辖权,行政,经济方面全权负责。
那可比过去的刺史要厉害太多了。
这次大战,又多出了八个州,这八个州,在朝中许多人的眼里,那就是闪闪发光的会下金蛋的八只鸡。
谁抱去了,谁就能升官发财,大权在握。
过去大家都喜欢往朝中跑,将外放担任刺史当作是对付政敌的手段,但是如今,他们却又想尽办法让子嗣们往外头跑。
在刘桃子的诏令到达平城之后,高浟连着两次召集群臣,商谈刺史的人选。
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故而不能让吏部独断,需要群臣一同商议。
在崔季舒到达了尚书台官署的时候,几个重臣早已等候在原地。
崔季舒与众人行礼相见,到了预定的时间,就跟着一同走了进去。
刘桃子不在国都,许多大事就在尚书台的小院里商谈。
这处小院周围戒备森严,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
可内部却是很简单,并不奢华,平平无奇的一处小院而已。
前来的官员们共计有一十四人,都是在各部挂职的大臣,因为刘桃子不在,决策出中朝,故而商谈事以路去病为主,高浟为辅。
路去病还是很喜欢开会的。
就是别人不太喜欢让他来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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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到齐之后,各自入座,这次的商谈也就顺利的进行。
首先就是刘桃子给的那三个人选,当然,没有例外,这三个人选都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一致通过。
而后,便是大家最期待的,传统分赃环节了。
崔季舒看了看周围,在对面看到了自家儿子崔刚,只是崔刚脸色肃穆,看都不看自己的老父亲。
父子同朝,也算是一段佳话,崔家向来有这样的老传统,不足为奇。
崔季舒在心里编织着言语,等着分配名额。
在座的不少大臣,彼此对视,眼里似乎也是带着期待。
“郎茂。”
“字蔚之,兴和二年生人,籍恒山新市,起家司空行参军,迁保城县令,政绩突出,廉洁正直,授朔州户曹,政绩昭著,得三次封赏”
高浟让甲士们将一个人的资料分发给了众人,而后轻声读了起来。
崔季舒眼里闪过些惊愕,他拿起手里的文书,反复看了起来。
郎茂??
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忍不住看向了高浟,路去病,崔刚三人。
这不是宗室,看起来跟宗室也没有联姻关系,排除高浟,不是成安人,不是元老派,排除路去病,可他也不是定州人啊?
崔季舒一时间竟无法判断他的背景。
高浟看向了众人,“诸位以为呢?”
一时间,屋内有些沉默。
路去病却开口问道:“高公,这个人是不是有些太年轻了?今年才二十九岁?”
高浟点点头,“年纪是少了些,但是我看过了,此人自幼学习刑名之学,精通律法,善于治理,担任地方户曹之后,政绩格外突出,是个贤良之才,且没有年轻后生的急躁,做事沉稳”
崔季舒看向了远处的阳休之,两人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些困惑。
大家却都同意了这个提案。
“裴谳之。”
“字士平”
高浟即刻说起了下一个人来。
这人是大族出身,河东裴,但问题是,崔季舒依旧没办法将此人跟那三位联系起来。
他的眼里愈发的迷茫。
高浟等人连着说出了好几个刺史人选。
不只是如崔季舒所预料的那种一人一个,占据三个人选,他们是给出了十几个候选,这些都是政绩出色,各方面都不错的人。
高浟又表示也希望大家能给出自己的人选,看看是否还错漏了人才。
崔季舒轻轻抚摸着袖子里的名单,却有些不太敢说话了。
远处的阳休之,更是如此,他耷拉着头,失魂落魄。
高浟等人给出的这些人选里,找不出一个能与他们三个人扯上关系的,好像就真的只看政绩。
而阳休之的那个儿子,放在这些人里头,那简直惨不忍睹。
便是其中资历最浅的那个,都可以全方面的吊打阳休之的儿子。
事情进展很是顺利,众人商谈了整整一天,等到天色渐渐漆黑的时候,高浟方才拿出了一份八人的名单。
“以源彪担任洛州刺史。”
“苏琼担任豫州刺史。”
“房豹担任兖州刺史。”
“刘璿担任徐州刺史。”
“孟业担任海州刺史。”
“裴谳之担任楚州刺史。”
“郎茂担任卫州刺史。”
“徐远担任夏州刺史。”
从高浟开口直到结束,崔季舒都没有敢说话,好多大臣都是如此,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出许多不同的情绪,困惑,迷茫,不解。
过去的十一州刺史,再加上这八州,当下便是有一十九州刺史了。
这一十九个刺史,都是庙堂严格把关,从全天下的贤人里挑出来的,基本都是证明过自己的才能,有充足的政绩,核查过为人。
按着祖珽的说法,治理地方说难也不难,只要能安排一个出色的刺史,治理就成功了大半,至少比原先要好了数十倍。
高浟此时终于能松一口气了,看起来有些疲惫。
路去病却是打量着周围的众人,缓缓开了口。
“诸位,在商谈这些大事之前,有人来找过我,问过我,也跟我说过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
“安排刺史,不就是分配利益吗?”
“不过,那是过去的齐国,齐国已经灭亡了,就在前不久,被拥立的小皇帝也正式向汉王低头称臣。”
“如今是汉国。”
“我不知道往后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汉国的商谈大会也会变成齐国的分赃大会。”
“可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这种情况绝不会出现!!”
“一个刺史所能起到的作用有多大,诸位心里都是知道的,不只是刺史,便是一个乡野里的小吏,有些时候都能产生想象不到的作用。”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诸位乃是汉国之臣,勿要再带着那些门户私计,来污了这庙堂干净。”
“这是第一次,我只当是不知道,可若是往后,庙堂里再出现这样的风头,敢公然安排自家的子弟进入庙堂或地方,担任什么官职,引不正之风,那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路去病此刻猛地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阳休之。
“阳公,你觉得呢?”
阳休之浑身抖了一下,而后缓缓低下头,“路公所言极是。”
路去病说完了这些,便做出了最后的决策,拟定了诏令,决出了刺史的人选。
在刺史之后,还有太守,县令等等地方官员人选。
但是此刻,大家却都不太敢乱想了。
完成了初次的商谈,众人纷纷离开。
崔季舒心思恍惚,刚刚走出门来,就险些与阳休之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是惊醒。
他们在前来此处之前,曾跟大家密谋了许多。
可如今,他们却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过去的惯例在如今这个朝廷似乎有些不太管用了。
阳休之长叹了一声,幽幽的看着老同僚。
“崔公,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崔季舒一愣,抬起头来,看了下天色,“应当是戌时了吧?”
阳休之缓缓摇头。
“不对。”
“是辰时。”
“只是我们,却还留在子时啊”
ps:第二章明天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