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瘾!过瘾啊!”
入夜,凉州草原上亮起微末火光,同时传来了许多将士的笑声。
此处在昌松以北六十里,姑臧东北三十里。
此时此刻,一千八百精骑穿着甲胄,用白天劫掠得到的粮食喂食军马,自己则是啃着凉透了的熟羊肉。
由于需要隐蔽,所以他们只升起了两三处篝火,火光并不大。
加上此地距离姑臧三十余里,而姑臧轻骑只在二十里内范围巡哨,故此并未有人发现他们。
有的人不想排队,拿起白天的熟羊肉就啃,有的人则是稍微讲究些,拿着熟羊肉在篝火堆旁排队,炙烤半盏茶后才开始啃食。
“折冲,我们今天起码烧了几千亩粮食吧!”
“不止,恐怕有两三万亩了!”
“唉……说起来我都觉得心疼,那些粮食要给我们该多好啊!”
“是啊,我们今天顶多抢收了几百斗,也就够大伙一顿饭,而且还只能给马吃。”
“别说了,说了我就来气,连顿热饭都吃不了!”
“猪犬的番贼……”
坐在篝火不远处,张昶几人又是高兴、又是惋惜,最后甚至骂骂咧咧。
在此期间,刘继隆就这么看着他们,随后看向远处的鄯州军将士。
对于“番贼”这个称呼,参加了山丹军营扫盲班的鄯州将士已经不抵触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对于吃食的要求倒是变高了许多。
今日大军抢收的几百斗粮食虽然有粟、麦壳,但也完全可以熬成粥喝,甚至可以说在这个世道是极为不错的饭食了。
然而对于享受过山丹饭食的他们来说,这种粮食竟然沦落到只能给牲畜吃了。
放在一年前,这种粮食煮的粥,这群人恐怕吃的欢心得不行,但现在……
一时间,刘继隆心里也不知道是觉得好笑还是觉得无奈。
“折冲,吃肉。”
斛斯光没有参与吃食的话题,他只是默默去篝火旁为刘继隆烤热了一大块羊肉并带了回来。
刘继隆接过后看向斛斯光,伸手拔出短刀割下半块递给他。
“坐下一起吃。”
“是……”
在他的吩咐下,斛斯光坐在了一旁,而刘继隆也割着羊肉一边吃一边说起了正事。
“今日我们火烧昌松,加上尚摩陵在番和搜寻不到我军踪迹,想来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调转兵锋驰援昌松。”
刘继隆说罢,尚铎罗愕然道:“可是折冲,我们已经从昌松撤离了,您看这……”
“我们是撤离了不假。”刘继隆颔首笑道:
“可你别忘了,昌松求援的哨骑已经派出去了,而姑臧肯定也派出哨骑去番和通禀尚摩陵了。”
“尚摩陵得到消息后,必然会率军撤回来。”
“届时昌松的第二批塘骑前往姑臧,再把消息送向尚摩陵时,你们觉得尚摩陵会怎么做?”
刘继隆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时间差。
从昌松前往姑臧六十余里,而从姑臧前往番和一百二十余里,合计一百八十乃至九十余里。
凉州几座城池之间没有驿站,这也就导致了不存在“驿站加急换马”这一说。
汇报消息的轻骑,只能每隔一座城换马一次,而凉州几座城池距离基本都在四五十里。
按照这样的距离,哪怕是轻骑,从昌松前往番和也需要四五个时辰的时间,而四五个时辰足够做很多事了。
等尚摩陵接到昌松第二批塘骑消息的时候,恐怕他早已在返回姑臧的路上。
这种时候他会怎么做,便是刘继隆抛出的问题。
“应该会撤回姑臧吧?”
“不一定,也有可能在嘉麟观望。”
“说不定会撤回番和呢?”
一时间,尚铎罗几人开始争论起来。
不过争论到了最后,张昶却眼前一亮,直接对刘继隆询问道:“折冲,您就直接告诉我们吧!”
“我?”刘继隆轻笑,随后抛出一个让人愕然的答案:
“我不知道!”
谁也没有预料到刘继隆会这么说,毕竟在他们眼中,刘继隆简直和未卜先知一样。
然而面对他们的愕然,刘继隆却继续笑着说道:“我说过,因地制宜,因事而为。”
“尚摩陵等人昨日的举动我能预料到,是因为我们利用了他们的不相信。”
“他们不相信,那我们就选择他们不相信的这条路走。”
“但现在这条路我们走完了,他们的选项也多了,那我们具体怎么走,就得看我们怎么做了。”
“什么意思?”张昶等人有些迷糊,他们被刘继隆说的有些懵了。
恰好刘继隆也吃完了肉,因此他用短刀在地上画出凉州的地图,标注几座城池后,开始指挥道:
“尚摩陵怎么走,取决于他觉得哪里最危险,亦或者我们选择进攻哪里。”
“如果我们不作为,那他最有可能前往嘉麟或停在原地观望。”
“届时张刺史他们出焉支山包围番和,那尚摩陵就会反应过来去援救番和。”
“所以我们想要他走哪条路,决定于我们能在哪条路制造的威胁最大!”
刘继隆把话说通透后,尚铎罗也听懂了,他沉着道:“那折冲,我们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刘继隆轻笑一声,随后看了看天色,估算了时间后他开口道:
“把前几日我们俘虏的另一个部落小头人带上来!”
“是!”
张昶起身便去找人,不多时便将那小头人带来了。
这小头人瞧见刘继隆便立马跪下,而刘继隆却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
“你不用跪我,于你而言,我是你的敌人。”
“不!您让我吃饱了肚子,吃饱了肉!”
这小头人竟然感激的再度跪下,磕头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多肉,是您让我知道了吃饱肉是种什么滋味!”
说话间,他竟然隐隐啜泣起来,而刘继隆却沉默了。
管理上百人的小头人竟然吃不饱肉,这听上去天方夜谭,可一想到吐蕃贵族对牧户们的盘剥,刘继隆也就想通了。
但凡吐蕃的贵族能对下面的农户、牧户好一点,也不至于弄得百姓皆反。
不过即便如此,刘继隆也没有轻易相信这小头人口中的话。
只是于他而言,这小头人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不重要。
想到这里,刘继隆拍拍这小头人的两臂,再度将他拉起来。
面对这啜泣的小头人,刘继隆颔首道:“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将军请说,只要您开口,我一定帮您!”
小头人擦干眼泪,红着眼眶行礼。
只是他不曾想到,刘继隆一开口便是:“我要你带着你的族人走回姑臧,告诉那里的守将,我明日还将入寇昌松,直到攻陷昌松城!”
“您……我……”小头人被刘继隆说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止是他,就连旁边的尚铎罗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带着你的族人一起回姑臧,把这件事告诉守将,能做到吗?”
刘继隆再次笑着询问小头人,小头人却直接跪下。
“我听军中的鄯州兄弟说过,他们说山丹是一个好地方,我如果跟着回去,我和我的族人都将有自己的牧群,不用交沉重的牧税。”
“我想和我的族人一起跟随将军去山丹,请您不要舍弃我们!”
让刘继隆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小头人被鄯州军的兵卒三言两语说动了,竟然想着跟他回山丹。
对此,刘继隆哭笑不得的再次将他扶起:“你如果相信我,那你就把消息带回姑臧,然后好好在姑臧生活。”
“我答应你,两年内我会带兵收复姑臧,届时我会赐你千顷草场,牧群千头!”
“在此期间,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在返回姑臧后把我说的话告诉姑臧的守将,然后继续为他们放牧就行。”
刘继隆好赖话说尽,可小头人还是不情愿。
好在刘继隆执意要他把消息带回姑臧,他这才点头同意返回姑臧。
“你叫什么名字?”
刘继隆询问他名字,他也行礼回答道:“我叫廓勒登!”
“好,我记住你的姓名了,你也要记得我说的,按照我说的去做,不管他们问你什么,你都照实回答。”
“总有一天我会收复姑臧,把我承诺的东西赏赐给你!”
拍拍他的肩,刘继隆便让他带着族人前往姑臧。
在返回姑臧的时候,廓勒登带着族人每走几十步就要停顿回头一次。
直到他们渐渐隐没于黑暗中,刘继隆转身看向了尚铎罗等人。
“折冲,您这收复人的手段真是厉害。”
张昶乐呵呵的给刘继隆拍马屁,不过刘继隆却瞥了他们一眼。
“不管是汉人还是番人,亦或者是回鹘人,只要是老百姓,求的无非就是一口吃的罢了。”
“谁能让他们吃饱,谁能不折腾他们,他们就支持谁。”
“我们都是被人压迫过来的,我希望你们别忘了自己曾经的经历。”
“日后你们治理一城的时候,我不可能一直盯着你们,只希望你们凭着良心能少盘剥点百姓就行。”
曾经的经历告诉刘继隆,是人都会变,没有人会保持一个心态和状态一辈子。
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想法,和他家庭美满时的想法肯定不一样。
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或者对于整个封建时代来说,老百姓过的好不好,全看现管的官员有没有良心。
正如河西一样,吐蕃在河西执行的制度明明在时局安定后有所改善,百姓的日子相较曾经也过得好了许多。
可随着地方的吐蕃贵族和官员们渐生贪婪,最终还是把河西百姓盘剥的不成样子,甚至压榨到户户为奴的程度。
逻些城的那些贵族恐怕到现在都想不通,他们对河西的治理明明比之前已经宽松了很多,为什么河西还是会冒出像张议潮、张淮深、刘继隆这样的人来反抗他们。
他们也想不到,他们派到河西的官员,到底用什么借口将河西盘剥的不成样子。
官吏都有口,不同的是前者两张口,一张对上,一张对下,而吏只有一张口,却一口吃得下一个人。
治理山丹以来,刘继隆的感触是越来越多。
他能把山丹治理好,是因为山丹不大,他一个人也看得过来,知道哪里好,哪里坏,知道谁欺上瞒下,知道谁盘剥百姓……
可随着需要他治理的地盘越来越大,他便会担心自己能否治理好一州数城,一道数十城之地。
哪怕这一切都还没有着落,可他也渐渐感受到了肩头的担子。
他承认他也想享受享受,可后世的教育总会时不时的提醒他,让他看看老百姓过的日子是什么日子,他自己是否用心。
他不知道他这种心态还会持续多久,兴许随着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诱惑越来越多,权力越来越大后,这种心态便会被消磨殆尽吧。
这么想着,刘继隆也收回了心神,对尚铎罗他们交代早点休息后,一头扎进了牙帐内休息。
在他休息的同时,被他释放的廓勒登也在返回姑臧的路上,不断地与族人串通口供。
他们不能承认自己在山丹军那边吃到了肉,帮着他们收割了粮食。
为此,他们只能往自己的肚子里灌水,啃草根来去味。
三十里的路程并不长,更别提姑臧城二十里范围还有哨骑巡哨了。
所以从他们被释放时开始算起,他们不过向着西南走了两个时辰不到,便被巡哨的姑臧哨骑发现了。
他们被哨骑带往了姑臧城,而作为头人的廓勒登也在被带到城下后,和那个抓到他们的哨骑一起被守军用吊篮吊上了城墙。
不多时,他便被守军押着前往了衙门。
当他走入衙门正堂的时候,在凌晨被叫醒的折逋罗已经披着披风坐在主位上了。
他看着廓勒登皱眉,显然是知道了廓勒登的身份。
“廓勒登,我的牧群呢?”
“被那群汉奴吃了,都护……”
折逋罗第一个问题竟然是问自己的牧群,而廓勒登也老实交代并跪了下来行礼。
“我听他们说,你也是被刘继隆放出来的,就连你的族人也一起被放出来了。”
“是的,都护,他放了我们,是想让我们来转告您一件事。”
廓勒登紧张说着,折逋罗瞧见他的模样,不由想到了前日的赞东钦。
“这个刘继隆,又在搞什么鬼……”
折逋罗脸色一黑,随后冷着脸质问道:“他让你来说什么!”
“他……他……”廓勒登支支吾吾,最后才说道:“他说他明日清晨还要继续进攻昌松。”
“你说什么?”折逋罗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明黄昏的时候,他才接到了昌松的最新消息,说刘继隆焚毁上万亩粮食后便北逃了,而他得到消息还派人把消息送往了番和。
现在刘继隆竟然又派人来说他要进攻番和,那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向乞利本禀报?
不管是如实禀报还是添油加醋,乞利本都不会饶恕自己。
一会昌松危急,一会昌松无碍,现在又来个昌松危急……
别说尚摩陵会怎么想,被刘继隆这么戏耍几次后,就连折逋罗自己都气得火大。
“他们现在在哪?”折逋罗尽力压着怒气询问。
廓勒登闻言本不想回答,可他一想到刘继隆的交代,加上此时距离出发已经过了很久,因此便回答道:
“他们在姑臧东北三十余里外,不过我被释放时应该是丑时(21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廓勒登说罢,折逋罗下意识就侧头去看夜漏。
只见卯时的夜漏已经被摆了上来,而且已经到了寅时四刻(4点)。
稍微推算时间后,竟然有了三个时辰多四刻。
这么长时间都够人睡一觉起床了,再搜寻恐怕也搜不到什么踪迹。
饶是如此,折逋罗还是不甘心的对外喊道:“来人,往东北方向派出轻骑搜寻,三十余里外是否有汉奴的踪迹!”
“是!”班值的百户长行礼后走出衙门,而折逋罗则是看向廓勒登。
“你在他们军中多待了那么久,具体都跟着他们干了什么,另外他们还有多少随军军粮?”
折逋罗的问题犀利,问得廓勒登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刘继隆交代了可以如实回答,所以他在片刻后便连忙回答道:
“帮着他们喂食马料,在他们袭击昌松时,被迫割了些粮食。”
“军粮呢?”折逋罗忍住脾气继续追问。
“不知道……”廓勒登低下头,他是真的不知道刘继隆他们还有多少军粮。
“那他们让你们喂马的马料是什么?”折逋罗深吸一口气再问。
“一开始是豆料,去了昌松之后换成粮食了。”
廓勒登如实回答,而折逋罗后续又追问了他几个问题。
直到他发觉问不出什么,他才黑着脸对廓勒登道:“记住,你欠我一千头牧群!”
“是……”廓勒登听着这翻了四倍不止的牧群数量心里发颤,可想到刘继隆的承诺,他还是点头认下了。
见状,折逋罗也摆手道:“滚吧!”
“是……”廓勒登起身退出衙门,而折逋罗也起身来回渡步。
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把这情报告诉尚摩陵,犹豫许久后,他最终还是决定等前往东北方向探查的轻骑回来再视情况回禀。
不过这轻骑速度再快,来回六十余里的路程也需要两三个时辰。
想到这里,折逋罗心里不免有些发虚。
“这刘继隆,不会真的又去袭击昌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