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驾……”
马蹄声中,大中五年已经成为过去,大中六年迎面走来。
数十名穿着胸甲的轻骑在官道疾驰向西,速度不慢。
马背上,刘继隆抖动缰绳,策马奔驰。
这样耗费马力的赶路方式,很少会出现在他身上,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出征的路上。
不过今日不同,在他奔驰十余里后,前方道路尽头旗杆高耸,三辰旗招展风中。
旗杆下,夯土修建的驿站十分醒目,所有人都加快了马速,而驿站内也有人走出,朝着他们这边作揖。
“吁……”
冲刺数百步后,刘继隆率先来到驿站面前,不等军马停稳便抓着马鞍下马,在地上跑了十余步后站定。
“兰州刺史刘继隆奉命前往酒泉,让人备好五十六人的饭菜!”
“是!我现在就去准备!”
随着刘继隆开口,那管事之人便连忙作揖行礼,牵着刘继隆的军马,小跑回驿站内安排去了。
“王讳!准备五十六人!”
“诶!”
那人对夯土围墙内吩咐一声,便牵着马去旁边喂马料去了。
刘继隆打量此处驿站,见它如座小城池,左右宽二十步,深十余步,夯土墙高丈许,仅正面有一面七尺宽的寨门。
走进寨门,里面是摆满桌椅的空地,以及一座左右长十步左右的主屋和两座七八步宽的侧屋。
主屋和侧屋已经换上了楹帖,岁曰:“三阳始布,四序初开。福庆初新,寿禄延长。”
侧屋旁边是水井,角落有茅厕和露天的澡棚。
刘继隆打量两眼,便走出寨门,绕着这驿站走了一圈。
驿站西边开垦了几亩土地,不过此时里面并未种植任何作物。
“刺史,您在看什么呢?!”
马成一路小跑而来,刘继隆轻笑:“没什么,随便看看。”
在他说完,马成也隐晦看了一眼四周,确认没有人后才道:“刺史,还有二十里就到酒泉了。”
“我们这一路放了不少弟兄去探亲,剩下五十几个弟兄到了酒泉也要去探亲,到时候就我们两个,这……”
自上次刘继隆与马成开门见山后,马成私下没少向刘继隆汇报他打探的结果。
正因如此,马成也知道刘继隆日后会带着他们自立门户,所以才担心事情败露。
这一路从山丹走来,他都在小心提醒刘继隆,可刘继隆并不担心。
“节度使要我的性命,大可拿去,不用耍阴谋诡计。”
“况且即便要动手,也应该是在瓜州和沙州,为何选在肃州?”
“别忘了,甘肃二州基本都是张氏子弟担任要官,节度使不会做没有用的安排。”
刘继隆从未担心过张议潮会对自己下手,因为他清楚自己在河西的地位。
作为平民子弟的标杆,如果自己不明不白的死了,旁人会怎么看张氏和张议潮?
张议潮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哪怕他真的想对付自己,最差的手段也该是幽禁家宅中。
这般想着,刘继隆拍了拍马成,示意他跟上,往驿站走去。
不多时,当他们来到驿站内,五十四个弟兄已经坐下开始喝茶唠嗑了。
刘继隆在军中有规定,兵卒不得在行军路上闲聊打趣,将领和队正、伙长等基层军官也只能汇报军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苛刻的军令,但这些军令都是为了保障行军安全。
正因如此,抵达驿站并坐下后,将士们立马就开始聊了起来。
他们所聊内容,无不是回乡的事情,人说近乡情怯,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只想立马回到家中,拥抱亲人。
入座后,马成为刘继隆倒了一碗水,随后便去其它桌打趣去了。
两刻钟后,一张张胡饼搭配一盆羊骨汤端了出来,将士们切开胡饼,用勺子从盆里打出羊骨汤到碗内,一口胡饼一口汤,吃得美味。
不过在此期间,刘继隆的桌上却摆上了炖羊肉和粟米饭。
满满一盆炖羊肉本该美味,可刘继隆见后却皱眉。
“马成!”
“诶!”
听到刘继隆呼唤自己,马成连忙起身走了过来。
“把这盆羊肉给弟兄们分一分。”
刘继隆指着那最少五六斤的切块炖羊肉说着,马成也笑呵呵的端起木盆,开始挨桌分肉。
每个人碗里都分了至少两三块肉,虽说不大,可却是山丹军公平的体现。
这番举动,把看守驿站的驿卒弄得手足无措。
刘继隆见状安抚道:“不用在意,我吃不完那么多肉,分一分也好,你们也坐下吃吧。”
说罢,他便示意马成招呼二人,而马成也最终留下了五六块羊肉给他。
一碗羊肉汤泡饭令他吃了个五六分饱,将士们也吃得打起了饱嗝。
“走吧!”
吃饱喝足,随着刘继隆一声招呼,山丹军的将士们便走出驿站,上马往酒泉赶去。
几名驿卒护送他们到官道,眼瞧着他们离去,其中一人不免感叹道:
“都说甘州的刘刺史对将士极好,今日瞧了,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可惜我们遇不到这么好的将军,唉……”
几人唏嘘,转身回到了驿站内,继续重复着给人做饭、喂马的活计。
二十里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刘继隆他们而言,也不过就是紧赶慢赶一个时辰的路程罢了。
赶在申时(15点)之前,他们便见到了远方的酒泉城。
城外的官道与田间没有百姓的身影,想来都在城内庆祝正旦新春。
纵马来到护城河对岸,趁队正送鱼符给守军核查的时候,刘继隆则是抬头仰视酒泉城的东门,心里百感交集。
当初他就是从这里带着马成、张昶他们十个人开始打拼,如今近两年时间过去,活下来的人都得到了回报,而有些人却彻底回不来了。
“刺史,鱼符……”
队正策马回到护城河对岸,双手呈出鱼符。
刘继隆接过后揣入怀中,抖动马缰渡过石桥,在城门守军的注视下进入城内。
“那就是刘刺史吗?”
“肯定是,不过他们不是说他身高九尺,赤面隆准吗?怎么长得这般英武雄壮?”
“自然英武,不然也不会闯出名堂了!”
“唉……”
守军的议论声在刘继隆耳边回荡,尽管声音不大,可他却听得十分清楚。
无视这些声音,刘继隆率领五十余骑穿过城门甬道,复行数十步后才调转马缰吩咐道:
“就地解散,每日去衙门寻马别将,直到马别将告知开拔时间为止!”
“是!!!”
将士们回应的声音格外的大,远处不少庆贺正旦的百姓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几个呼吸间,五十四名轻骑先后离开,兴高采烈的回家过正旦去了。
刘继隆无牵无挂,马成家人接到了山丹,因此二人没有逗留,直奔衙门而去。
近两年的时间过去,酒泉的变化也很大。
街道被整葺过,平坦是平坦,但比不得山丹干净整洁。
街道两侧的房屋被重新推倒重建,虽说依旧是“夯土屋、茅草顶”,可百姓的身体却饱满了不少,孩童的肚子也不再病态的凸出,四肢不再纤细,而是整体恢复了正常小孩的模样。
他们穿着的麻衣虽然不是新的,但也不算特别陈旧。
总的来说,他们恢复到了一个正常的生活水平,虽说比不上山丹,但总要比河陇的百姓要好许多了。
至少刘继隆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好奇和对生活的期盼,而不像曾经,满是麻木。
“日子在变好,希望日后河西的百姓都能过得如此吧。”
刘继隆唏嘘一声,马成却咋舌道:“虽说比以前好了太多,可比起山丹还是有太多不足了。”
马成跟随刘继隆东征后,基本都是在山丹和战场待着,一直没有回来过。
正因如此,他并不知道别的地方是什么治理水平。
如今一看,他对自家刺史的敬佩更深了。
酒泉与山丹百姓的精神面貌明显不同,山丹百姓只要身体健康,身上多少都会有些赘肉或腱子肉,雷打不动的在春种、秋收期间发新的夏衣和冬衣。
除此之外,城内不少烈属读书写字,军营也有扫盲班。
扫盲班的山丹军人常常在回家之后,将自己学到的知识传授给自家兄弟和孩子,将知识扩散出去。
正因如此,街头时不时可以听到孩童嬉戏玩耍间背书或背乘法表的声音。
倒是在这酒泉城,虽说百姓面貌比曾经来说变了许多,却始终不如山丹那边来得饱满。
“要求不要太高,这年头能吃口饱饭,穿衣蔽体就已经很不错了。”
刘继隆对自己治下的城池要求很高,但对于别的地方反倒要求不高,因为他知道要求高了也没有用。
要求再多,当地也不会改变。
只有他自己开始治理,才能将当地改变。
现在的他管不了山丹以外的地方,所以他不管怎么说,都像是在吐槽酒泉的吏政。
谈话间,二人也来到了衙门门前。
马成先一步下马取出鱼符表露身份,随后解释道:“我家刘刺史受召而来,劳烦请通传一声,再喂好我二人的马匹。”
“刺史、别将里面请!”闻言的班值伙长连忙将二人引进衙门,同时派人将他们的军马照看起来。
二人走入衙门内,穿过院子后在正堂坐下。
不多时,脚步声便从长廊传来,而出现之人却令二人感到诧异。
“刘刺史、马别将,多日不见,可还记得高某?”
高进达的身影出现在了二人眼前,二人连忙起身朝他作揖:“高转运!”
“哈哈,不必拘泥礼数。”
对于能见到刘继隆,高进达十分高兴,他上前扶起二人,并扶着二人坐下,笑着说道:
“本以为你我二人无缘,不曾想节度使传召刘刺史前来,这还真是缘分。”
闻言,刘继隆笑了笑,随后疑惑道:“节度使呢?”
“节度使?呵呵……”高进达苦笑道:“你们来的太早了,如今才是正旦第三日,估计节度使他们才出发两天。”
“即便再快,恐怕也要最少十日才能见到节度使。”
正旦新春并非一日,刘继隆他们虽然赶得急,但张议潮那边却急不了,所以还未赶到。
得知情况,刘继隆也没有着急,毕竟来都来了,总不能现在赶回去再赶过来,所以他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理点了点头。
“我本来都准备调往山丹担任县令,却不想你们的捷报传来,我只能担任转运使,先解决甲胄、粮草调动的事情了。”
高进达坐在刘继隆身旁的位置,并未前往主位摆什么架子,语气也多是惋惜。
刘继隆也是才知道高进达竟然差点成为自己的县令,因此不免苦笑道:“这还真是……”
不待他说完,高进达压低声音道:“近来敦煌衙门中对你的非议可不少,节度使将召见的位置定在这里,想来也是为了保护你不被非议。”
说罢,他脸上出现一抹忧色:“那群虫豸都想看到你收复凉州后与淮深争位,唯有如此,他们才能搅起浑水。”
“我清楚你与淮深的关系,不过我还是担心你二人的关系会受到这群人挑拨。”
“不会的。”刘继隆勉强挤出笑容,随后余光瞥了一眼正堂内外:“节度使传召我,恐怕也是与这件事有关吧?”
“嗯……”高进达紧皱眉头,没有欺瞒刘继隆的打算,同时还安抚他道:
“不过你放心,节度使气度恢弘,这群人再怎么挑拨也干扰不了节度使。”
“我知道。”刘继隆颔首,随后主动岔开话题,与高进达聊了一下甲胄和钱粮转运的事情。
如刘继隆所想那般,瓜沙那群虫豸为了争夺凉州的官位,在瓜沙伊三州钱粮甲胄调运的问题上,不断拖延乃至创造新的问题。
例如伊州说西州常有回鹘袭扰,因此甲胄必须留下装备当地州兵,以此来防备西州回鹘。
同样理由的还有瓜沙二州,反正就是想利用甲胄和钱粮来逼张议潮妥协。
对此,马成干脆骂道:“这群混账,我们在前线拼死拼活,他们却为了自己那点东西延误战机!”
他将高进达的心里话给骂了出来,但高进达却不能附和,只能岔开话题道:“我让人做些吃的,这些日子我作陪,好好陪陪你们。”
“行!”刘继隆没有拒绝,毕竟他前面确实没吃饱,如今一个时辰过去,确实有几分馋意了。
见他同意,高进达也就起身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不久,便有人来安排二人的住宿问题。
二人被安排到了内堂左边的西厅堂,各自一间屋子,还算宽敞整洁。
在城墙夯土的这个时代,河西衙门的屋舍却已经是砖瓦结构了,因此不管去到河西任何一座城池的衙门入住,都不可能住的太差。
接下来的日子,刘继隆无非就是跟着高进达看看酒泉的变化,偶尔聊聊收复凉州的准备。
站在酒泉的城墙上,二人漫步马道中俯瞰城池内外。
城外的耕地和刘继隆离开酒泉时没有太多变化,城内变化虽然有,却不算特别大。
望着这一切,高进达都不免叹气道:“河西十余城,能你所治山丹那般城池,找不出一个。”
“我也只是得了各州支援罢了。”
刘继隆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让山丹发展的那么快,说到底还是张议潮和张淮深给山丹的资源足够多,他才能够得以施展拳脚。
“不……”高进达摇头道:“你三次东略,为山丹夺得了多少牧群、马匹和耕牛?”
“若是没有这些,哪怕其余四州给了你十几万石粮食,你又哪里能在这么短时间,使得山丹开辟那么多荒田呢?”
“山丹的事情,我看过甘州送来的文册,其中山丹的情况可以说描述的事无巨细。”
“我如果没有猜错,甘州文册中的山丹情况,应该都是直接抄录你派人送去文册中所描述的情况。”
“以此等速度继续下去,恐怕七八年后,山丹就是整个河西的大粮仓了。”
高进达感叹着,刘继隆却没有直接承认。
见他一言不发,高进达这才叹气道:“淮深的书信我没看,但淮溶写信和我商量过……”
他抬起头与刘继隆对视,末了才继续道:“你想去陇右自立门户,是否?”
“簌簌……”
寒风如刮骨刀,将人脸颊吹得生疼,刘继隆没有回答是否,但高进达却也明白了他的想法,不由认可般点头道:
“若是你真的出走,对节度使和淮深乃至河西来说,都算是一件好事。”
高进达的发言让刘继隆错愕,他还以为高进达会觉得自己恩将仇报。
“何解?”他开口询问,高进达却沉吟片刻后才道:
“我与悟真聊了一些,加上这些日子在敦煌所见的争斗……唉!”
他长叹一声道:“我虽不想承认,但朝廷恐怕并不放心我们。”
“因此我想了想,若是你去了陇右自立门户,朝廷是否会觉得河西内部有争斗,故此对我们放心不少呢?”
“若是你在陇右坐大,进而威胁到了关中,那朝廷会不会为了掣肘你,进而对河西更加放心,乃至扶持河西来掣肘你?”
刘继隆没想到,昔日对唐廷崇拜的高进达,竟然也能说出这番话。
更重要的是,刘继隆自己都未曾想过,自己在陇西坐大会让唐廷扶持河西。
不过以历史上唐廷为了掣肘归义军,竟然选择扶持西州、甘州等处回鹘做大的决策,自己若是真的把事情闹大,唐廷恐怕真的会扶持与自己“有仇”的归义军来掣肘自己。
这么想着,他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反倒落地了。
瞧着城内升起的渺渺炊烟,刘继隆不紧不慢的开口。
“倘若真的如此,倒也算我还报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