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刺史刘继隆,参见节度使!!”
大中六年正月十二,随着刘继隆唱声作揖,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张议潮、张淮溶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见到刘继隆,张议潮脸上挂起了笑容,而张淮溶却不苟言笑,似乎忘记了与刘继隆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
“赖得你三次东略凉州,这才得以收复番和,进而为我军东进创造契机。”
张议潮上前扶起了刘继隆,笑着上下打量他,那模样像极了看见自家孙儿成长的老翁。
“好好好……这身子较当初健壮不少,模样也更加英武俊朗了!”
张议潮看着刘继隆,眼底难掩对他的喜欢。
“走,先进去坐着品茶。”
他握着刘继隆的手腕,牵着他往衙门内走,高进达、张淮溶、马成等人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内堂,张议潮坐在主位,让刘继隆坐在身旁,其余人各自入座。
一年半不曾见面,张议潮明显要比上次见面苍老许多。
五十三岁的他如果不提年纪,看外表甚至比得上一些六十岁的老翁,可见敦煌的那群虫豸,到底让他多费心力。
“我听淮深说,你觉得收复凉州之后,是东进收复河陇的最佳时机,何以见得?”
张议潮笑着询问刘继隆,语气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压力,给人一种与家中长辈唠家常的错觉。
对于张议潮,刘继隆自己或许了解的不够多,但张议潮在历史上的选择告诉了刘继隆,他可以信任。
正因如此,刘继隆并没有欺骗张议潮,只是以委婉的方式解释道:
“眼下河陇大旱两年不减,论恐热麾下四分五裂,实力最强者尚延心又是我手下败将,拥众不过数万,甲兵不过三四千……”
“除尚延心、尚婢婢以外,其余诸州甲兵多者不过二三千,寡者不过千余。”
“如此局面,正该我军挥师东进,收复河陇之地。”
“若是节度使信任,末将愿率师五千,收复陇西诸州之地!”
这是刘继隆第一次在明面上表态自己要去陇西,而他的回答也让坐在位置上的张淮溶松了一口气。
他最担心刘继隆留下来与张淮深争,可刘继隆现在亲口承诺要去陇西收复失地,他自然放心不少。
事情正在按照他们叔侄所想那般发展,唯一让人举棋不定的,就是刘继隆索要兵卒的数量。
五千兵马,这并不是小数目,哪怕刘继隆三次东略凉州,所获甲胄三千八百余套也不行。
整个河西甲兵不过一万二千余,若是被刘继隆带走五千,那便只剩七千了。
想到这里,张淮溶心里十分不舍,反倒是张议潮、高进达心里如明镜般。
五千甲兵听上去很多,可刘继隆一个人就先后获甲三千八百余。
若是收复凉州全境,光是从尚摩陵等人麾下俘获的甲胄就不少于五千。
凭借这五千甲胄,河西完全可以再训练一批甲兵。
刘继隆估计也是清楚这点,才会提出五千甲兵收复陇西的计划。
“你有何把握收复陇西,须知道尚摩陵此人狠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万一其焚毁姑臧粮仓,你又该如何?”
张议潮起了考校的心思,刘继隆却不假思索道:“他能烧毁姑臧粮仓,可嘉麟和昌松他却控制不了。”
“凭借嘉麟、昌松两城粮仓,足够我拿下兰、河二州!”
“此二州临黄河、洮水,只是番贼不知利用,才使得百姓流离。”
“以我在山丹所用水转翻车,足以灌溉二州土地,来年便能蓄足粮食,收复临、渭州二州。”
“若拿下河临渭三州,其余诸州番贼见尚延心身死道消,必然心生降意。”
“届时我军趁势出击,最多三年,便可收复除鄯州以外十一州!”
前后四年收复十一州土地,这样的话也就只有刘继隆敢说出来了。
哪怕就是论恐热巅峰时,也不过是名义上统一了陇西。
“三年?”
张淮溶、高进达等人脸上露出错愕,唯有马成坚定不移相信自家刺史。
至于张议潮,他没有流露出不信任,也没有流露出坚定的神色,而是笑道:“万事皆有可能。”
说罢,他没有继续询问刘继隆问题,而是起身道:“继隆,随我走走。”
刘继隆起身跟上,其余人见状也想跟上,但却被张议潮笑着打断:“你们就不必了,好好准备吃食就行,我们花不了太长时间。”
闻言,几人便知道了张议潮是有事情要与刘继隆说,而且不能被旁人听到。
二人起身向外走去,来到街道上后,张议潮半响没说话,只是带着刘继隆穿梭于大街小巷。
他们身后十余步外跟着护卫的甲兵,保证听不到二人对话的同时,又能及时保护张议潮。
对此,张议潮瞥了一眼,轻笑道:“我不过五十三岁,他们便觉得我老了,却不想我四年前也是披甲执锐,先登敦煌城头之人。”
“节度使身体健壮,但大家也是担心您的安全。”
刘继隆倒是不怀疑张议潮的健康,毕竟张议潮在历史上活到了七十多岁。
具体七十几,刘继隆忘记了,但他应该是在黄巢之乱前去世的。
“呵呵,你这话倒是中听。”
张议潮很高兴,笑着与刘继隆穿梭着来到城墙下。
见此情况,刘继隆便知道张议潮要与他上城墙再说事情。
这倒也不奇怪,城墙宽阔,若是刻意压低声音,十余步外的人更是听不到消息,只能凭借口型来猜测。
“登高看景,这城内也就只有这城墙和钟、鼓楼能达到登高要求了。”
张议潮笑着走上马道,随后如刘继隆预料般说道:“你之才干,假以时日必然超过淮深。”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把你留在河西,只是可惜……”
张议潮长叹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与遗憾:“河西的水太浑浊,你又毫无背景,将你留下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他这话说的倒是没问题,哪怕刘继隆自己也不愿留在河西。
真让他进入敦煌衙门议事,他真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那群聒噪的虫豸。
不管是前世今生,他的经历都告诉了他一件事……新招募的团队总比老人留下的老团队用着趁手。
他宁愿去陇西开荒,也不愿意留在河西接手这正在腐烂的河西。
别的不暂且不提,单说他若是执掌河西,必然还是要收复陇西,进而从山南道和剑南道获得人口来稳定河陇局势。
这样的做法,很容易授之以柄,而大唐若是派人叱责他,瓜沙的那群家伙必然会喋喋不休,不断给自己掺沙子。
尽管刘继隆有自信在三五年内收拾掉他们,可他又有几个三五年能耽搁?
既然如此,不如去陇西拉出一个班子,一边打一边练。
等陇南拿下来,他也就可以凭借陇南地势坐山观虎斗,顺势而为了。
马成、张昶、李骥这群人虽然心向大唐,可若是让他们在大唐与自己之间抉择,他们必然会在见识过唐廷的丑恶嘴脸后支持自己。
想到这些,刘继隆趁机开口道:“我去了陇西,对河西和我自己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若是我在陇西坐大,届时完全可以与河西‘决裂’,使得朝廷扶持河西来掣肘我。”
“届时于我、于河西而言,这都将是一件好事……”
不等刘继隆说完,张议潮停下脚步看向他:“这是旁人教你的吧!”
“这……”刘继隆本想说谎,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骗不了张议潮。
“我就知道……”张议潮摇了摇头。
他虽然和刘继隆见面短,可他也知道刘继隆并不长于权谋。
好在他还年轻,兴许再过七八年,他会比张淮深还要出色。
“你的性格,确实不适合留在河西,这点你说的很对。”
“至于你所说的掣肘……”张议潮摇摇头:“你不用担心,只管做你自己要做的事情就行。”
张议潮不想用这种手段来获取大唐的扶持,毕竟他前半辈子已经在吐蕃治下活得足够阴暗了,他不想再那样活着。
面对他的话,刘继隆只能颔首表示知道,却不能说出个什么。
见他不开口,张议潮心里叹了一口气,只能对刘继隆暗叹道:“你和淮深有时候很像,只认自己的理。”
话音落下,他继续与刘继隆散步起来,目光时不时看向城内。
最终,他将话题结束并岔开:“这酒泉城内的百姓情况,比你治下的山丹差太多了。”
“你若是去了陇西,没了河西的钱粮支援,开始几年恐怕会很苦,你就不担心你麾下将士会失望?”
张议潮把事情看得明明白白,山丹之所以能搞大锅饭,无非就是靠着其余四州输血。
可一旦这输血管断了,那就得看山丹军民是否能挺过去这段阵痛期了。
山丹是这个理,陇西也是一个道理。
如今的陇西正在大旱,哪怕刘继隆收复陇西,也得面对粮食短缺的问题。
面对这个问题,被刘继隆富养的山丹将士,是否还会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呢?
人人都说能吃苦,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真到了喝粥的那天,这群已经吃惯米饭与肉的将士,又有几个人能坚持不变节?
“要走的人,始终是留不住的,既然要走,就让他们走吧。”
刘继隆倒是很看得开,这种心性是张议潮最满意他的地方,相比较之下,张淮深就不行了。
确定了刘继隆的想法,张议潮也就不再试探了。
“我听淮深说过你想做的那些事,你真的觉得能让天下的百姓有书读,有饭吃?”
张议潮改变话题,表情带着三分欣赏,七分质疑。
对此,刘继隆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颔首道:“只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倒也是……”张议潮想到了自己收复失地,让河西百姓过上了不被奴役的生活。
他与刘继隆站在了一处角楼上,俯视酒泉城内景象,可以见到许多在自家院子里干活的百姓。
虽然他们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可却能从孩童嬉戏打闹的举动中听到那若隐若无的欢快笑声。
“继隆,你以为,治理民生最难的是什么?”
张议潮看着眼前一切,语气平静的询问出声。
面对问题,刘继隆脑中闪过许多画面,不假思索的给出答案:“吏治!”
“古往今来,朝廷定下的正税与杂税及徭役固然沉重,但并没有沉重到让百姓活不下去。”
“历朝历代开国之初,百姓虽然过得沉重,可总体来说,生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
“只是到了朝代中期,随着人口不断增多,朝廷对吏治的不上心导致了底层的官吏开始变着法子的对百姓盘剥。”
“我曾听高转运和悟真大德说过朝廷的事情,听闻地方官吏公廨本钱来用于捉钱,对江淮、巴蜀等地率贷,强行对商贾四取其一,对百姓进行白著,加征青苗钱、闲架钱、埭税等等……”
“这些税本就沉重,而诸司官吏临了收税时还要节外生枝,讨要些好处费。”
“若是百姓不给,诸司官吏便会罗列各种杂税,如蚕盐钱、农具钱、牛皮税、牛租、曲酒钱、水场钱、家畜家禽税、果蔬税、茶税、桑栽税等杂税来盘剥百姓。”
“杂税如此沉重,真不知天下百姓还能撑多久……”
刘继隆口中所说的“公廨本钱”、“捉钱”、“率贷”、“白著”等等赋税,说好听些就是也就是有司衙门的“公款放贷”。
这些贷款利息奇高,几乎每年在本金基础上翻一倍。
这些放贷所得的钱粮,基本都被有司衙门发给官吏,是为“月料钱”。
在朝廷的默许下,地方衙门强行放贷、不给足贷款甚至不给贷款、利息是贷款数倍等现象层出不穷。
在这样强行借贷的现象下,许多地方甚至搞出衙门强行借钱给百姓,并掠走百姓四分之一的家产作为“抵押物”。
试想一下,一个百姓干活回家,突然房门被踹开,在衙门的威逼利诱下,签下借据,不仅拿不到足额的借款,还得翻倍偿还本金和利息,家中四分之一的财产还会被衙门给搬走。
莫说寻常百姓,就连一些没有背景的富商被盯上,都得被扒干净一层皮才能还清“借款”,而抵押物基本拿不回来。
一旦被盯上,等同要交出四分之一还多的家产给诸司衙门。
这样的场景,刘继隆只是简单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要是他生在两淮、巴蜀之地,恐怕早就落草为寇,给大唐来点小小的“淮西震撼”了。
好在他生在河西,虽说遭受奴役,但始终等来了张议潮他们,并凭此登上了现如今的位置。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面对刘继隆揭开大唐面纱的举动,张议潮嘴里发苦,却并未反驳。
“大唐如此,是我辈臣子对不起大唐和百姓。”
张议潮的话让刘继隆瞪大眼睛,不等他开口,张议潮继续道:
“我无法兼济天下,但我至少可以让河西百姓安居乐业。”
“不过想来你也清楚,那群人都有野心和**,若是没有朝廷这面大义,哪怕我能压服他们,可淮深呢?”
张议潮询问刘继隆,刘继隆却攥紧拳头:“办法有……那就是杀!”
“杀?”张议潮愕然,随后苦笑道:
“日后你会明白的,光凭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不!”刘继隆打断了张议潮的话,在张议潮看向他的同时,他主动作揖道:
“等我前往陇西,若是节度使有机会经过,不妨看看我治下的陇西是什么模样!”
刘继隆还就不信了,凭借印刷术和他脑中知识,即便没办法改变这个天下,他还改变不了一个小小陇西?
“希望吧。”
张议潮不知道刘继隆为什么那么自信,但他并没有反驳,毕竟这种反抗精神难得可贵。
兴许他也反抗过,可无情的现实让他认清了一切。
在他看来,日后刘继隆也会认清现实,放弃这种不切实际幻象的。
“走吧,衙门那边的宴席应该准备好了。”
他解释一声,转身便带着刘继隆走下城墙,往衙门返回。
在宴席间,他还夸赞了刘继隆弄出来的炒菜。
对此,刘继隆基本都是轻笑颔首回应。
他与张议潮不需要太多的对话来弥补交情,兴许是因为他们二人都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张议潮想要解救河陇百姓,而刘继隆前往陇西能帮他完成这个心愿。
至于刘继隆前往陇西后所引发的后续,这只有到时候才能解决。
对于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二人都无力预判和阻止。
推杯换盏间,离席的人也越来越多,而接下来的这几日,刘继隆则是跟着张议潮走遍了酒泉内外。
这些日子里,刘继隆可以感受到张议潮并不认为自己能改变与豪强、门阀治天下的局面。
不过刘继隆个人却十分自信,毕竟瓜沙那群豪强无非是垄断了知识,以此让大唐、吐蕃、张议潮等这片土地的统治者不得不与他们合作。
但等到自己抵达陇西,一手活字印刷术加上官学制度,他就不信自己整不死这群虫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