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救火!”
“救火!!”
残破不堪的姑臧城内,当救火声在城内回响,燃烧的大火也在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里被扑灭。
“哪里着火了!”
“节度使!”
当张淮深急匆匆策马来到着火点,满脸乌黑的索勋连忙朝他作揖:
“那尚摩陵撤走前让人在粮仓放了把火,火势虽然扑灭,但还是有小部分粮食被焚毁!”
听见着火的地方是粮仓,张淮深瞳孔一缩,再也不能保持冷静,急忙下马走向着火点。
粮仓内的数座房屋被大火烧得黢黑,一袋袋被烧得发黄的粮食正在往外搬,除此之外还有一袋袋被焚毁的粮食堆在一旁。
“这里有多少间粮仓,被焚毁了多少?”
张淮深回头质问索勋,索勋还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张淮深,连忙道:“粮仓七十二间,被点火十三处,都被扑灭了,烧毁的粮食应该有几千石……”
“混账……”张淮深黑着脸攥紧拳头,恨不得手刃下令放火的尚摩陵。
与此同时,粮仓外传来马蹄声,张淮深与索勋向院门看去,只见李骥率领十余名精骑翻身下马,朝院内走来。
见到这一地狼藉,李骥也表情微变,但还是朝着张淮深作揖道:
“节度使,刘刺史在东城伏击,生擒尚摩陵,刺死折逋罗,俘获东逃精骑男女近千人!”
“好!!”听到尚摩陵被捉住,张淮深忍不住叫了声好。
“让刘继隆把他们带入城内,我去衙门等他!”
“是!”李骥应下退了出去,而张淮深也看向索勋:“你在这里打扫,看看这里还有多少粮食。”
“是!”索勋应下,心里却有些失落。
他并未夺得先登,反倒是刘继隆斩将夺旗,而自己再度被他压了一头。
“走!”
张淮深吩咐左右甲兵,随之走出粮仓,往衙门赶去。
姑臧的规模不愧为陇右第一,这点从衙门的规模就能看出。
唐代衙门的建筑布局遵循严格的规制,主体建筑均集结在一条中轴线上,自南向北依次为照壁、大门、仪门、戒石坊、六房、大堂、二堂和三堂,并配以相应的厢房……
虽说吐蕃入主河陇后,摧毁了许多汉文化建筑,可作为凉州治所,姑臧的衙门并未被摧毁。
尽管世人都将姑臧称呼为姑臧城,但实际上的姑臧城是两个县。
神鸟理西,姑臧理东,二县合为一城,世人称为姑臧城。
这个道理,和世人称呼长安为长安城,却不称呼与长安县共治的万年县同理。
由于是二县并治,因此凉州衙门的规模显然有些逾制。
后院的东西两厅及厢房数量,远超正常衙门的规模。
除此之外,六司理政的六房,以及三堂规模都要大一些。
虽然在规制上逾制了,可对于即将入主此地的人来说,凉州衙门无疑才是众人心中的河西节度使衙门。
穿过照壁、大门、仪门来到正堂,张淮深站在原地转了一圈,感受着这足够容纳近百人议事的正堂,心里说不出的舒服。
起义四年有余,终于今日入主了凉州衙门,说不高兴是骗人的。
这般想着,张淮深一步步走向正堂为主,缓缓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与甘州衙门的那张椅子没有不同,可就是能让他感到舒心。
“窸窸窣窣……”
忽的,堂外响起的甲片声将他唤醒,而当他向外看去的时候,却见刘继隆带着几名甲兵,押着一名番将走了进来。
“节度使!”
刘继隆走入堂内,作揖行礼,并未多看凉州衙门几眼,毕竟他前世也是看过北京故宫的人。
区区凉州衙门,想让他高看几眼,还真是不太容易。
只是他这番举动,却让张淮深清醒了过来,不由在心底自嘲。
“张淮深啊张淮深……连刘继隆这厮都要比你镇定得多,你这养气功夫还是不行啊……”
自省过后,张淮深将目光投向了被甲兵押着下跪的尚摩陵:“这就是尚摩陵?”
“回节度使,正是……”
“正是你阿爷我!!”
尚摩陵打断了刘继隆的介绍,哪怕被俘,却仍旧桀骜。
“呵……”听着尚摩陵的话,张淮深轻嗤道:
“尚摩陵,你都沦为阶下囚了,还敢这么跋扈?”
“大抵不过死罢了!”尚摩陵嗤笑道:
“无非是我没有在意你们,不然也不会让你们两个奴仆骑到头上!”
“要杀就杀,皱下眉头我就不是你们阿爷!”
他放声嘲笑,刘继隆皱眉将手放在腰间刀柄。
只是不等他行动,张淮深便快步走下高台,眨眼间拔刀劈在尚摩陵脖颈处。
鲜血飞溅半身红,刚才还叫嚣的尚摩陵抽搐着倒下,刘继隆也侧目吩咐两名甲兵:“把他首级砍下,收复昌松时用得着!”
“是!!”两名甲兵将尚摩陵尸体拖了出去,鲜血漫出一地。
对此,张淮深从怀中取出粗布,擦拭长刀后,这才走到角落,在木架的水盆前洗去脸颊鲜血。
对于尚摩陵被杀,刘继隆并不觉得奇怪。
摩离、莽隆化投降献城,又配合迁居张掖,留着可以作为河陇诸州的榜样。
悉多虞有价值,自然也要极力拉拢。
反倒是尚摩陵,据城坚守,冥顽不灵,理应杀了威慑河陇诸州,好教他们清楚,据城死守的下场是什么。
“去传诸将来衙门议事。”
背对着刘继隆,张淮深擦了擦脸,轻描淡写的将事情吩咐下来。
“末将领命!”刘继隆抬手作揖,随之退出衙门,派人去传召诸将。
待他吩咐完,还不见轻骑走远,便见斛斯光带着追回的数百番将家眷从东边走来。
“刺史!”
斛斯光翻身下马,眼神隐晦示意。
刘继隆见状感到了不妙,皱眉上前,与他走到街道上:“你干什么了?”
斛斯光毕竟是他带出来的将领之一,他的秉性,刘继隆自然清楚。
“刺史,您看那胡姬……”
斛斯光赔笑示意,刘继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一匹马背上发现了一名胡姬。
那胡姬年纪不过十**,很像后世的黄白混血,高鼻深目细腰等特点一应俱全,更不用说容貌了。
“她是谁的女人?”
刘继隆可不会觉得这胡姬是清白女子,而斛斯光的回答也验证了他的猜想:“是尚摩陵的。”
闻言刘继隆立马露出嫌弃之色,毕竟尚摩陵长得一般,还是他手下败将。
他刘继隆即便要女人,也不会要尚摩陵玩过的女人。
“都交给节度使分配吧,我不用。”
刘继隆转身便要走入衙门内,斛斯光却愕然道:“胡姬您都不要啊?”
“你要是想要,自己找节度使去。”刘继隆留给他一道背影,摆手走入衙门内。
斛斯光倒是看得心痒痒,因此连忙跟上他的脚步,往衙门内走去。
不多时,他便在刘继隆入座的时候,向张淮深索要了那胡姬,张淮深也没有拒绝的道理,而是果断将胡姬赏给了他。
见状,斛斯光连忙谢恩,走出正堂,派甲兵护送那胡姬去“无主小院”去了。
待他安排完一切,收拾姑臧残局的索勋、李仪中、张昶等人也先后赶来了衙门。
面对规模宏大的凉州衙门,进入其中的将领无不感叹,忍不住四下张望着。
见他们如此表现,张淮深倒是为之前的自己缓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佩服起刘继隆来。
眼看众人入座,张淮深这才开口道:
“姑臧、神鸟二县已经收复,眼下凉州唯有昌松还在番人手中。”
“我已劝说了悉多虞,悉多虞愿意为我们劝降昌松。”
话毕,他将目光投向李仪中:“李仪中,我想让你在姑臧募汉兵三千,你觉得如何?”
张淮深并未直接下令,而是用着商量的语气。
“节度使,末将想跟随大军东征,收复兰州。”
李仪中的回答出乎众人预料,毕竟留在姑臧,募兵三千就代表着张淮深想要将姑臧兵马交给李仪中暂管。
哪怕李仪中功劳不足,可凭借这件事,起码能担任凉州别驾。
现在看来,李仪中似乎不想在凉州待着,而他的决定也没有出乎张淮深的预料。
见此,他便颔首道:“既然如此,募兵之事就交给张淮满你了。”
队伍中并不显眼的张淮满站出来作揖:“末将领命!”
在他应下后,张淮深这才继续道:“此役我军死伤将士七百余人,其中阵没三百余人,其余四百余人皆为重伤。”
“大军整编三日,将伤兵整编到一处,另外留驻两个团协从募兵练兵。”
“三日后,我军挥师东进,收复昌松,而后再议如何收复会、兰二州!”
他话音落下,目光扫视众人,见无人开口,便摆手示意诸将退下休息去了。
至于被俘虏的数百番将家眷,张淮深将活着的番将家眷还给他这群被俘的番将,战死番将的家眷则是被贬为奴婢,分给了索勋、李仪中等人。
他有意要分些人给刘继隆这边的人,不过刘继隆没要,张昶等人倒是要了些容貌俏丽的女子。
刘继隆不要也不是因为他清高,只是他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带着个女人总是麻烦。
等到他驻跸兰州,他再慢慢解决自己的问题。
这般想着,刘继隆召集张昶等人来到了衙门附近的无主小院。
尚铎罗、张昶、马成、李骥、郑处、耿明、斛斯光等人聚集到堂内就坐,而刘继隆坐在主位。
眼见他们都坐下,刘继隆这才开口道:
“收复昌松不费心力,左右也不过三五天罢了。”
“眼下我们手中虽然有三千余人,可山丹的兵马并不是我们的兵马,能用的只有尚铎罗手中的这九百多弟兄。”
“虽说节度使已经答应我们,可以带兵马去收复兰州,但如今时候尚早,我想在昌松募兵后再南下。”
他话音落下,张昶便作揖道:“就应该这样!”
“嗯,兰州人少,可以在昌松募些身家干净的独身男子入伍。”马成也附和点头。
尚铎罗、郑处等人没多说什么,只是作揖:“全听刺史安排!”
见状,刘继隆将目光投向尚铎罗:“如今城外除了民夫外,还有我们带来的鄯州家眷、工匠及家眷。”
“这些人我就交给你和你麾下兄弟们保护,等大军抵达昌松后,我自然会去与节度使说募兵的事情。”
“是!”尚铎罗作揖领令,刘继隆扫视众人:
“既然如此,那便都下去休息吧,三日后大军开拔,趁这几天好好休息休息。”
“是!”诸将起身作揖,紧接着离开了此处院子。
与此同时,姑臧城内也渐渐嘈杂了起来。
随着三辰旗插满姑臧街头巷尾,所有的汉人都被挨家挨户通知姑臧收复,不必再挂着奴隶的名头。
得知解放,城内汉人纷纷走到街头,帮助归义军的将士们收拾街道,甚至令人将家中存粮拿出,做饭摆在自家门前,见到休息的归义军就把饭菜递上去。
尽管刘继隆等人已经经历了很多次这样的场景,可从山丹、张掖、番和新募的兵卒却没有经历过。
他们红着脸将饭菜收下,大口大口的吃着,脸上流露出满足的表情。
瞧他们吃得满足,凉州城内的汉人百姓们也纷纷笑了起来。
那笑容如释重负,仿佛将肩头的所有担子都卸下了。
不等他们从被解放的好消息中走出,姑臧衙门又传出消息,令兵卒对城中每户百姓送粮一石,不论番汉。
此番操作,使得原本还惴惴不安的普通番民松了一口气。
望着由归义军兵卒送上门的粮食,平日里节衣缩食的番民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尚摩陵在时,哪有这么大方的时候?
即便全家给贵族放牧一个月,也不过能换五斗粮食罢了。
眼下他们还什么都没干,归义军就给他们发了一石粮食,他们自然高兴。
张淮深只用一万余石粮食,便彻底安定了姑臧城,而姑臧城内的仓、库可谓丰富。
从收复姑臧开始算起,直到第二日黄昏,随军的上百名直白才将仓库中的物资统计完毕,把文册呈到了张淮深面前。
“官仓发了一万二千八百余石,竟然还有十五万七千余石,这些抄没的番将家中也有七万余石粮食……”
张淮深望着姑臧官仓内储存的粮食,忍不住咋舌道:“这尚摩陵,还真是把百姓盘剥得无以为生了。”
“这倒是……”带文册而来的李仪中坐在位置上点头道:
“听那些百姓说,尚摩陵、折逋罗等人将姑臧视为自己的私产,整个姑臧城外有三十九万七千余亩耕地,所耕种产出的粮食,有五成收入官仓,两成收入番将家中,剩余三成才归百姓。”
“这百姓忙碌一整年,所得粮食也不过二石三四斗。”
“要想不被饿死,就得帮这些番将放牧,全家人齐上阵,放牧一个月也不过五斗米,着实凄惨。”
大唐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一石为十斗,也就是说一家五口帮番将放牧一个月,只能到手六十斤粮食,平均每个人每个月只有十二斤粮食。
算下来,每个人每天连半斤粮食都吃不到,只能在放牧同时,吃些奶制品才能维持生存。
这样的盘剥,也难怪姑臧的官仓和番将能有这么多粮食了。
“姑臧的牧群找到了吗?”
张淮深合上文册询问李仪中,李仪中也颔首道:“都在南边的山谷中,光马匹就有一万多匹,七八千头牛,羊群恐不下十五万。”
“嗯!”张淮深颔首道:“凉州北边一马平川,容易被嗢末劫掠。”
“你派人将羊群和马匹带到甘州去,山丹那地方被刘继隆经营不错,可以作为马场。”
“至于这些牛,你把健壮的挑出来,交给百姓驯化为耕牛。”
“对了……城外的耕地恢复得怎么样,衙门的政策可曾与他们细说?”
姑臧刚刚收复,事情还有很多,所以张淮深才想将李仪中留下。
只可惜他有自己的想法,张淮深也不好强迫。
“都说了!”李仪中颔首道:“番民若是愿意迁徙甘州,发草场百顷,羊三十只,粮每户十石。”
“留在姑臧的百姓,城外耕田均分,秋收以十税一的税额征收粮食。”
“对于百姓自行开垦的耕地,蠲免三年赋税,土地开荒造册后第三年才收税。”
话毕,李仪中也不免唏嘘道:“这姑臧昔年良田五十余万,如今却仅存三十九万,令人唏嘘。”
“想要恢复当年盛况,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时间……”
闻言,张淮深也颔首表示认可,随后才道:
“你想要与刘继隆去兰州,不知作何打算?”
他将李仪中想去凉州的事情挑明,李仪中见话题转变那么快也没有慌乱,而是冷静作揖道:
“末将想驻跸兰州,不知节度使以为如何……”
李仪中的话,打乱了张淮深想调酒居延驻跸兰州的计划,但对此他并未慌张,而是开口道:
“兰州刺史为刘继隆,虽说节度使有意派他前去陇西,但兰州之地暂时还是由他节制。”
“你若是想要去兰州,只能暂时驻跸兰州二县之一的广武,而刘刺史驻跸五泉。”
“待他收复河州,你才有机会节制兰州,你可得想好了……”
张淮深把话挑明了,可李仪中却颔首道:“末将愿意驻跸广武。”
“好吧……”见他要去兰州,张淮深只能颔首:
“收复昌松后,我会与刘刺史说,你先下去吧。”
“是……”眼见自己得到了驻跸兰州的机会,李仪中也就心满意足的离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淮深长吁一口气,而他身后也走出了张淮满的身影。
“这李仪中想在兰州扎根?”
张淮满有些摸不准,却又道:“刘继隆若走了,淮深你麾下就没有几个可用之人了。”
“到时候瓜沙那边的家伙过来了,我们这些人怕是治理不好甘凉二州之地。”
“要是能留下他,瓜沙那边的家伙来了,恐怕也讨不了好,不如……”
“他始终要走的。”张淮深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张淮满的话。
紧接着他起身走到正堂门口,抬头仰视湛蓝的天穹。
“瓜沙那边的虫豸若是知道我收复凉州,恐怕很快就会寻着味找过来了。”
“在他们到来前,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