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阳光如火,烤着干裂的土地,黄河的涛声伴着战鼓,震撼人心。
乌兰城下,归义军士气如虹,将士们踩着云车,一次次冲向城墙的豁口,对阻挡在此地的番兵发起冲锋。
然而,豁口背后长枪如林,豁口两边的马道上番兵谨慎,箭如雨下。
归义军将士虽勇猛,可面对不断落下的投石和箭矢,以及面前密密麻麻的长枪,却也只能暂退兵锋,重整旗鼓。
“铛铛铛——”
鸣金声让准备再次发起进攻的归义军将士攻势停顿,纷纷撤退。
染血的索勋一路快走返回本阵,不甘的看向张淮深:“为何突然鸣金?!”
张淮深皱了皱眉:“豁口太小,你连续进攻三次都攻不进去,士气已经不行了。”
“先撤回来,用投石机把豁口扩大再进攻也不迟。”
几日前,索勋按照张淮深的吩咐,沿着兰州道找到了合适的渡口,随后率军渡河,趁夜抢占了河东渡口。
随着渡口被拿下,四千多甲兵和五千多民夫得以渡河,并对距离黄河不远处的乌兰城发起了进攻。
会州辖二县,不管是治所会宁还是乌兰都紧邻黄河,想要围城并不容易,唯有强攻。
如今不过是强攻的第二日,张淮深并不着急,但索勋却十分急躁。
今早昌松便发来消息,几日前刘继隆便已经兵不血刃收复兰州北部的广武,而他却还在会州北部的乌兰蹉跎。
心里早就升起较量的索勋,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比刘继隆要差,所以他今日如此卖力,几次杀入豁口之中,手刃番人十余名。
奈何战争并非个人勇武能左右,况且他也没有刘继隆那般勇猛,因此迟迟无法在豁口站稳根脚。
其实他也知道张淮深说的很对,但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再投石一天,明日我率军强攻,一定会将乌兰拿下!”
留下这句话,索勋转身离去,而张淮深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后牙帐走去。
校尉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他们感觉得到,自从收复凉州后,索勋与张淮深的间隙越来越大,这让他们感到了不安。
“若是刘刺史在就好了……”
不知是谁叹息一声,众人闻言也表情一黯。
在他们想念刘继隆的同时,刘继隆派往廓州的轻骑,也在尚摩鄢的带领下,来到了廓州如今的治所广威城。
廓州虽然处于高原,但几座城池都位于河谷间,海拔并不算高。
加之有黄河和山脉雪水灌溉,因此每当遭遇旱情,只要兴修水利,廓州都能平安无事。
正因如此,廓州才能以高原地域,养活数万百姓,成为陇西人口大户。
此时已经六月中旬,廓州河谷却绿意盎然,郁郁葱葱。
不管是作物还是草场,都十分繁茂,与陇西四州显得格格不入。
当尚摩鄢带着刘继隆所派轻骑来到广威衙门时,尚婢婢整个人都富态了不少。
“听说你们刺史收复凉州,拿下广武了?”
尚婢婢坐在主位,示意兵卒赐座。
被刘继隆派来的兵卒,也曾是鄯州精骑的一员,现任旅帅。
“回乞利本,我家刺史收复凉州后,便进兵兰州,不出意外,现在已经拿下兰州了。”
旅帅回应着,而尚婢婢并不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尚摩鄢。
尚摩鄢见状也想到了尚婢婢所说刘继隆会自立门户的事情,不免暗叹自家阿爹料事如神。
“他派你来,想必不是来找我叙旧的,说说吧,什么事情……”
尚婢婢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茶,而旅帅也从怀中掏出了刘继隆的手书。
尚摩鄢接过后递给尚婢婢,尚婢婢也放下茶杯,不急不忙的接过了手书,将其拆开后一目十行。
“呵呵……”
尚婢婢轻笑道:“这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两年前是我找刘刺史借粮,如今反倒成了他找我借粮了。”
“我家刺史日后必有厚报!”旅帅郑重行礼,尚婢婢却道:
“你先下去休息,明日我给你答复。”
“是……”旅帅心知尚婢婢和尚摩鄢有事要商议,因此没有逗留,在兵卒的接待下离去了。
眼见他消失,尚婢婢这才递出了手书:“看看吧。”
“是……”尚摩鄢接过阅览,而手书内容也并不多。
开篇先是寒暄,随后刘继隆便提起了借粮和那一万多汉人的事情。
信中刘继隆表示他现在确实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给尚婢婢,但若是尚婢婢愿意借粮借人,等他收复河临渭三州,可以支援甲胄及铁料,帮助尚婢婢夺下吐谷浑(青海)地区和多麦(川西北)地区。
对此,尚摩鄢皱眉道:“吐谷浑我们已经承诺让拓跋怀光去攻取,多麦地区人口众多且风气彪悍。”
“我们如果能拿下多麦,麾下部众恐不下三十万,但刘继隆此时所说的话,日后是否能作数?”
鄯州和廓州并不是没有铁矿,只是开采难度很大,几乎是用人命来填。
河临渭和陇南七州倒是有铁矿和金矿,但尚延心不好惹,而陇南七州地势险要,虽然分裂,可拿下任何一州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尚婢婢知道自己两个儿子的能力,复杂的陇西不是他们能守住的,但多麦不一样。
多麦大大小小的贵族虽然武力强大,但收服之后,基本不会有其它势力染指。
如果刘继隆真的能帮助他们占领多麦,借粮倒也没有什么,但借人嘛……
“刘继隆既然敢于承诺,那自然是作数的,这点我相信他。”
“不过借粮还粮容易,借人他要怎么偿还?”
尚婢婢琢磨道:“我原本是想把人卖给他,现在他没了粮食,反倒要向我借粮借人。”
“这些人我留着可以耕种,还给他,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闻言,尚摩鄢道:“那就只借粮食,不借人!”
“也不行。”尚婢婢摇摇头,随后才道:“人还是要借的,但不能借多,影响到我们。”
“这样吧,挑一些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家室的孤身给他送过去。”
“至于借粮……”尚婢婢沉吟片刻,随后才不舍道:“我写信给拓跋怀光,让他调五千石去龙支。”
“秋收之后,你再调五千石粮食,凑足一万石,派些人送去五泉给刘继隆。”
距离秋收不过三个月,尽管拓跋怀光占据鄯州,但尚婢婢让他调个几千石粮食还是不成问题的。
“是!”
尚摩鄢行礼应下,而尚婢婢也看向书信道:“这一万石便当还了当初的人情,至于多麦的事情……”
他沉吟片刻,而后摇头轻笑:“等他拿下尚延心再说吧!”
“拿下尚延心?”尚摩鄢深吸一口气道:
“刘继隆手里只有一个兰州,这兰州人口逃亡大半,还没我驻守的龙支城人口多。”
“依托这点人口,刘继隆连大军的民夫都凑不齐吧?”
尚摩鄢不太看好刘继隆,可尚婢婢却摇头道:
“我始终觉得他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更何况当年尚延心五千精骑都没能奈何他,如今尚延心实力还不如当年,而刘继隆却手握数千甲兵。”
“即便他吃不下河临渭三州,恐怕也能把尚延心弄得灰头土脸。”
见自家阿爹这么说,尚摩鄢也就不再多说了。
翌日清晨,尚婢婢手书一封,让归义军的旅帅率轻骑返回兰州。
与此同时,刘继隆拿下兰州的消息,也随着时间推移传遍陇西各州。
“刘继隆突袭拿下了兰州?”
六月尾巴,河州抱罕县衙内的尚延心靠在椅子上,表情惊诧。
近两年的时间过去,尚延心不复当初祁连城之战时的健壮,反而朝着肥胖靠近。
他脸上长出了横肉,整个人比两年前老了好几岁不止。
桌案上的酒肉,足以说明一切,而他即便惊诧,却还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这个刘继隆,他还真的要来收复陇西?”
尚延心狐疑不定,不过却并不担心。
整个陇西都知道,兰州人丁稀薄,加上昔年唐廷所修水渠淤堵,而陇西又没有什么治水人才,因此兰州积淤的情况会愈发严重。
在风调雨顺的时候,平原盆地是香饽饽,可到了旱季,便只有河谷、山谷才能让人苟活下来。
鄯州、廓州、河州、渭州及陇南都是地形复杂的地方,可当地的人口却远超兰州。
雪水和河流,给予了它们养活一方的可能,而兰州只能人丁逃亡,依附各州。
“乞利本,要不要派人去看看兰州的情况?”
一名都护起身询问尚延心,尚延心却喝了一口酒道:“有什么好看的?”
“兰州那地方被论恐热祸害不浅,连三千男丁都凑不出来,耕地积淤荒芜,牧群也少得可怜。”
“再说了,我有凤林关在北,刘继隆拿什么打进河州?”
“他先渡过今年的旱季再说吧!”尚延心放下酒杯,拿起一块羊排便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见状,都护也坐回了位置,低头吃起了羊肉。
放眼望去,整个内堂十余名百户都埋头吃肉,而越过他们来到衙门外,抱罕的百姓虽然算不上瘦骨嶙峋,可浑身上下也没有二两赘肉。
饶是如此,河州却已经是整个河西除秦州以外,过得最舒心的几个地方了。
起码他们还能喝粥,不用沦落到吃麸糠、啃草根。
“秋收之后,把牧群收整收整,和鲁褥月他们一起贩往秦州,弄些粮食过来,长安的那群家伙最喜欢吃羊了。”
尚延心将吃光的羊排丢在桌上,毫不在意的吩咐着。
都护闻言点头,不多时又担心道:“可如果秦州的唐将不收,那该怎么办?”
“不收?”尚延心冷哼,拿起麻布擦了擦油腻腻的双手:“那就带兵过去,逼他们收下!”
“是!”都护脸上也露出几分狠厉,显然对入寇秦州,武装贩卖牧群的事情十分赞同。
不止是他,而是衙门内的所有百户都点头附和,毕竟在他们看来,自己种地哪有抢粮来得爽快?
秦州自从投靠的大唐后,大唐就不断通过陇道运送粮食给当地百姓。
秦州十余万人口,劫掠一场就足够河州吃一两年了。
这般想着,众人都做好了入寇秦州的准备。
不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老实实放牧耕种才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至于刘继隆,兰州那个衰败的地方,根本就不值得他们关心。
兴许在他们看来,兰州已经彻底不行了,哪怕刘继隆入主当地,也无法改变当地的情况。
只可惜,在他们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刘继隆却在做着令不可能成为可能的事情。
“没错,就是这里,地底的暗渠最少要在地下三尺,这样才能避免河水蒸发。”
“若是需要水浇灌耕地,直接踩踏这个小型的水转翻车就行。”
七月初二,随着刘继隆入主五泉大半个月,五泉城内外的情况也在一点点改变着。
由于黄河水位下降,加上贞观、开元年间遗留下来的水渠积淤、损毁,因此五泉城虽然紧邻黄河,却没办法浇灌每一亩土地。
对于没有水工的陇西来说,当地百姓根本对付不了一丈落差的黄河。
只是随着刘继隆到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五泉城外的水渠,并修筑堰堤、暗渠,尽可能收集足够多的水来解决水浇地的问题。
一些因为蒸发量过大而盐碱的荒地,经过刘继隆引水入渠,不断浇水冲刷而恢复正常。
一丈落差的黄河与水渠,在十几座大型的水转翻车面前不成问题,十几座水转翻车每时每刻都在引黄河水进入地上水渠。
干涸的护城河有了水,百姓也不用走几百步去黄河里取水。
一时间,城外的许多荒地都得到了新生,被种上了麻、豆及罗卜、白菜等作物。
此时此刻,刘继隆正在指导如何挖掘暗渠,而他身边紧紧跟着张昶、尚铎罗等人。
刘继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目光停留在了数百步外,埋头开垦荒地的百姓身上。
尽管他们的穿着依旧破烂,可神情却不再麻木,时不时会在埋头干活时说笑。
他们正在一点点恢复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绪,而刘继隆要做的就是现有的势头保持下去。
“刺史,这每个月成批成批的杀羊,就城外那三万多牧群,恐怕也顶不了多久。”
马成忍不住叫苦,而陈靖崇也跟着道:“城内一万三千多军民,每天光吃饭就要吃近二百石。”
“按照我们带来的粮食和缴获的粮食,顶多够吃六个半月,这还是时不时屠宰牧群的情况。”
“城外的粮田我看了,最多产出两万石,帮我们多撑四个月。”
“算来算去,想要撑到明年秋收,得想办法弄个一万两三千石才行。”
马成和陈靖崇,这两个曾经学习最认真的家伙,如今负责起了五泉的治理。
对于二人来说,治理五泉城的难度倒是不大,因为稍微有难度的问题,刘继隆都会亲力亲为的解决。
只是粮食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们,哪怕他们已经组织人手捕鱼、打猎,却依旧解决不了他们面对的问题。
对此,刘继隆倒是十分沉稳:“粮食的事情不用太操心,不过两个多月的缺口,大不了我厚着脸皮去求张节度使给我们运批粮食,用甲胄换也行!”
他倒是十分乐观,毕竟五泉的情况在他看来,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甚至在见过广武和五泉的情况后,不由得对陇西大旱产生了怀疑。
兴修并维护水利这种事,本该是件常态化的事情,但陇西的这些节度使却仿佛跟人机一样,对水利置之不理,这才导致了大唐中前期遗留的水利设施不断损坏。
若是这些水利设施还在,那凭借堰堤和暗渠等水利设施,陇西各州完全可以收集雪水存入暗渠,加上引水的水车来解决耕地用水的事情。
陇西虽然大旱,但也不过就是水位下降,还没有到断流的程度。
这种程度的旱情,比起刘继隆在后世经历过的一些旱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就凭他这个对水利一知半解的人,都能通过简单的测绘和掘土探水等手段把兰州的旱情缓解。
若是有高明的水工,指不定能依托上游清澈的黄河,把五泉城附近荒地的用水问题给彻底解决。
只可惜,这种高明的水工,即便在大唐也是极为吃香的人物,不可能出现在五泉这种地方。
这般想着,刘继隆看向前方耕作的百姓,头也不回的询问道:
“入冬前,城外这六万多亩荒田的水渠能不能修好?”
“肯定可以!”陈靖崇给出肯定的答复,同时说道:
“不过五泉城外这六万多亩荒田在入冬后需要翻地,来年开春还需要春种。”
“到时候,估计得让军中的弟兄们辛苦半个月,把春耕的事情给弄完。”
“春耕结束后,只要明年的旱情不加重,水利不出什么问题,明年秋收后我们就能摆脱粮食短缺的问题。”
“好!”刘继隆高兴颔首,心里算了算时间,随后对诸将道:
“辛苦一年,明年秋收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后,等后年开春,就是我们出兵收复河州的时候。”
“等拿下了河州,前路就畅通无阻了!”
“是!!”诸将纷纷作揖,对刘继隆此言没有半点怀疑。
与此同时,金城关方向的官道忽然传来马蹄声,十余名轻骑疾驰而来。
当他们瞧见刘继隆的旌旗插在田间的人堆里,他们便在官道翻身下马,朝他们这边小跑而来。
“悉弄?”尚铎罗和厝本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对刘继隆作揖道:“刺史,是派去廓州的悉弄他们回来了!”
“噢?”刘继隆诧异过后,连忙朝着悉弄他们快走而去。
见到刘继隆朝自己走来,悉弄连忙加快脚步,随后单膝跪在田间,呈上尚婢婢的手书。
“刺史,尚节度使答应借粮了,不过具体还得您看看书信才行。”
“辛苦了!”刘继隆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两肩,对旁边的厝本道:“让人杀只羊,犒劳犒劳这十六个弟兄!”
“是!”厝本笑着应下,而刘继隆也对悉弄叮嘱好好休息后,这才将尚婢婢的书信拆开阅览。
不多时,他脸上浮现笑脸,下意识看向陈靖崇和马成:
“粮食和人的事情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