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雪山变成酥油,河水变成牛奶,我们也吃不上一口,因为贵族不想让我们过得那么轻松……”
大中六年十一月中旬,随着冬雪纷飞,兰州也变得寒冷了起来。
好在兰州的石炭开采自南北朝就存在,而五泉城东南方向更是有着露天煤矿的存在,因此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五泉城内的百姓却始终享受着温暖。
五泉衙门附近的一片院子被打通改造为了学堂,每个学堂里都摆着三四个炭盆,百姓的孩子们在学堂里上着课。
教育他们的教习,是五泉城内的直白们。
他们每个人带十个人,如此便解决了城内孩子的学习问题。
对于孩子们的学习,刘继隆不敢耽搁。
当然,这并非是他想玩什么教育兴国,而是他知道必须要让五泉城内的吐蕃孩子尽早接受汉化。
只有将番人融入汉人之中,五泉才能彻底的安定下来。
上百个学堂都在教授孩童识字,孩童们手里拿着印刷出来的课本,旁边摆放着毛笔和木板。
课本不能玷污,所以他们只能用毛笔和木板来学习故事中的文字。
刘继隆与陈靖崇、张昶他们站在角落,看着一处学堂内的孩子们学习。
刘继隆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而陈靖崇则是叹气道:“刺史,虽说可以用煤制墨,但制墨还需要用到油。”
“城里都在学习识字,每个月要用三千斤煤,一百斤油。”
“这油我们自己吃都不够,拿来制墨会不会太浪费了?”
陈靖崇诉说着眼下的困境,而刘继隆也无奈道:“没办法,识字拖不得。”
正常来说,墨条需要用到桐油、菜油、豆油、猪油和松木,如此才能制出比较好的墨。
只是对于缺乏猪油和松木的五泉来说,这种财大气粗的做法,显然不适合五泉城。
因此,刘继隆想出了把煤炭捣碎为灰,添加一些豆油制作方法。
这种方法做出来的墨条粗劣,但好在可以做到在木板上留下痕迹,让学子知道自己写什么字。
当然,如果有足够的漆油,刘继隆也可以为木板刷上黑漆油,然后让学子们沾水写字,但五泉连黑漆油都找不出几升,所以只能作罢。
每个月三千斤煤对于五泉来说没什么,但一百斤油就很奢侈了。
刘继隆在六月带居民种植的豆子到入冬前不过收获了三十多万斤,其中三分之二还要留作马料。
剩下十余万斤拿来榨油后,仅能得出三万多斤油,全城军民,每人也不过才能分到两斤多一点。
正因如此,用豆油来制作墨条是不可能了,刘继隆只能把目光放到了动物油身上。
一只羊身上也不过那几斤油,因此为了获得羊油来制墨,每个月所杀的羊,都得把羊油留下大半。
缺少了油脂,单纯吃饭就有些吃不饱了,因此这些日子,不少人都瘦了一些。
不过他们并不关心这件事,或者说他们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刘继隆,反而会赞颂他,因为他让他们的孩子读上了书,知晓了字。
“熬一熬吧,苦日子终会结束的……”
刘继隆感叹着向外走去,陈靖崇也连忙跟上。
明明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天气因为下雪而变得寒冷,可五泉城内的屋顶及街道上却没有多少积雪。
这一幕令刘继隆心情更加沉重,因为他知道这代表着来年的陇西,还将继续面临大旱。
哪怕五泉有黄河作为依靠,但如果黄河水位继续下降三四尺,那就连水转翻车也救不活五泉。
他沉默着向前走去,街道上鲜少能见到行走的人。
冬季的军民干不了什么活,只能在屋舍里制作麻布,裁缝衣服。
麻杆收获后,刘继隆便让陈靖崇把麻杆发给了百姓们,并让他们自己去寻找芦絮。
入冬前,男人在外寻找芦絮,女人则是在家,将麻杆制作为麻布。
赶在入冬前,城中百姓收集到了足够的芦絮,女人们也将芦絮缝入了麻衣里,为自家人制成了一件件冬衣。
刘继隆走在街道上,时不时能看到穿着崭新冬衣的百姓。
不管见到刘继隆多少遍,他们总是表现得十分激动,隔着十余步就朝刘继隆作揖。
如果不是刘继隆废除了磕头礼,恐怕他们每次见到刘继隆都会激动磕头。
“外面天冷,早些回家去吧。”
“诶,好……”
兴许是因为百姓穿着新衣的缘故,刘继隆连带着觉得五泉城都精神了些。
很快,他与陈靖崇走到了城中的匠作坊。
五泉城的匠作坊规模比山丹城的大好几倍,当初刘继隆从山丹带来的工匠,如今都在这里从事工作。
兰州并不缺资源,常见的煤炭、铁矿、白土都有,只是开采难度比山丹大了太多。
正因如此,匠作坊内每个月产出的铁料极少,不过六七百斤,眼下都用来打造农具了。
不过对于铁料,刘继隆倒是并不急缺,因为他麾下将士的甲胄足够,拿下河州以前不需要扩军,而拿下了河州,俘获的甲胄也足够他扩军。
所以两三年内,刘继隆是无需命人打造甲胄了。
眼下五泉急缺的,主要还是毛笔、纸张和墨条。
墨条只要材料足够,每个月想生产多少就能生产多少,所以刘继隆并不担心。
毛笔的话,每个月所杀羊群的羊毛足够制作毛笔,也不用担心。
唯一让刘继隆担心的,是五泉所需的纸张。
他带着陈靖崇来到造纸院,院内八名工匠带着十六名学徒正在制作纸张。
在他们的操作下,纸浆很快被从水中取出,然后铺设到了旁边的纸床上。
“现在每个月能产出多少刀纸?”
刘继隆询问身旁的陈靖崇,陈靖崇也不假思索道:“三百刀!”
一刀为一百张,三百刀也就是三万张。
由于手艺粗糙,因此往往需要三张贴一张,如此才能让笔墨不穿透纸张。
贴合后的一万张纸经过裁剪、缝合等流程,最后将成为两千多本空白文册。
不过这些文册有一半供衙门的直白使用,剩下一半则是继续被印刷成为教材,等待刘继隆收复河州后使用。
沿着造纸院走,很快他们就穿过围墙,来到了另一处院子。
在这处院子,只有六个人在屋内工作。
他们要做的,就是把铜活字排序,校对后批量印刷。
铜活字印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制作铜活字……不过这难不倒刘继隆。
他将上次在广武获得的铜锭融化,随后先用木头刻字,翻成砂模,最后注入铜液成字。
这处屋内有十组铜活字,四组备用,六组日常供人校对印刷。
“这里安排一伙兵卒值守,不能泄露出去。”
刘继隆对陈靖崇交代着,见他应下,这才继续巡查坊内各个院子。
这里有制作投石机的院子,不过院子内只储存了足够的木料,并未开始制造。
除此之外,制作甲胄、军械、农具的院子也应有尽有,只要刘继隆需要,他们就能为刘继隆打造他需要的东西。
巡视一圈后,刘继隆走出了匠作坊。
只是在离开的时候,他眯了眯眼睛道:“算算时间,我的信应该到了姑臧的才对,怎么一直都无人回信?”
“兴许是节度使在忙吧。”陈靖崇解释着,刘继隆闻言颔首表示同意。
张淮深治理民生的水平并不高,但萧规曹随应该是能做到的。
只要他不钻牛角尖,而是照搬自己留在山丹的一切,那应该能让凉州繁荣。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唐廷不插手河西的事情……
“荒唐!!”
姑臧城,刘继隆最不想看到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姑臧衙门内,张淮深气喘吁吁,旁边是被掀翻的桌子,以及摔碎一地的茶碗茶壶。
酒居延、张淮涧脸色难看,目光与张淮深一致盯着堂内那道身影。
面对他们的目光,王景之嘴里苦涩。
“这件事,也非我们想看到的……”
“常侍本想上早朝时通禀大捷,结果宫里知道后,立马就开了临朝,将封赏给定了下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凉州刺史的位置保住了,只要凉州不乱,会兰二州就乱不起来。”
王景之安慰着张淮深,可张淮深却怒道:“这还不够乱吗?!”
“我们在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为的就是让百姓和我们一起享受太平!”
“可是如今……如今……如今他们只是动动嘴皮子,就把局势搅乱,把水搅浑,至尊到底在干嘛?!”
“节度使!”听到张淮深出言不逊,三人连忙制止,眼神提醒他小心隔墙有耳。
饶是如此,张淮深却还是冷静不下来。
他素来是一个冷静的人,但面对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却又遭遇挑拨而即将动乱的河西,他却迟迟冷静不下来。
“节度使,还是冷静下来,想想应该如何处理吧?”
王景之劝慰着他,而张淮深也攥紧了拳头,压着怒气道:“刘继隆和李仪中都好安抚,难点在于索勋。”
“朝廷擢封索勋为会宁军节度使,却把会州刺史的位置给了酒居延。”
“若是索勋知道这件事,恐怕会误认为是我父亲为了扩大我麾下势力,刻意为之。”
酒居延是张淮深的死忠,这点在他没有跟随刘继隆去兰州后,早就深入河西人心。
那么酒居延得到了会州刺史,旁人自然会想,这是张淮深或张议潭的手笔,为的就是让张淮深彻底坐稳未来河西节度使的位置。
这种挑拨的手段,如果放在张淮深身上,那他顶多一笑而之。
但放在索勋身上,以索勋的脾气,他可不会让家仆出身的酒居延骑在自己头上。
“我手书一封,先安抚好索勋!”
张淮深想到便做,立马走向书房,准备给索勋写一封手书。
王景之见状不解,安抚道:“节度使不用着急,我虽走会州来,但并未把事情告诉索刺史。”
“不!”张淮深看得透彻:“你没告诉他,但却会有有心人告诉他。”
“与其让那些人告诉他,不如让我告诉他!”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张淮深便书写好了手书,同时密封起来用火漆烫好后递给酒居延。
“这封信,你派你的亲信送过去,这样会更显诚意。”
“是!”
酒居延作揖应下,而王景之却皱眉道:“索勋那边安抚下来了,那刘继隆那边……”
“刘继隆无碍!”张淮深底气十足:
“且不提李仪中不敢与他为敌,单说刘继隆当下有求于我,只要我手书一封,他必然不会生事。”
“有求?”王景之愣了愣,表情疑惑。
见状,张淮深也交代道:“他找我借粮一万石。”
闻言王景之恍然大悟,却又反应过来:“可是如今大雪封闭了乌鞘岭和洪池岭,想要运粮只能走会州,然后绕道兰州。”
面对他的这番话,张淮深也叹气道:“若是没有这件事,我本想让酒居延率兵走会兰道押送粮草去五泉。”
“只是现在看来,得了朝廷封赏的人,还是暂时不要轻易去兰州和会州才是。”
“至于粮草的事情也只能暂时等一等,等索勋那边看了手书,瞧瞧他反应才是。”
想起圣旨上的擢封内容,张淮深第一次对收复凉州产生了后悔的念头。
这般想着,他深吸几口气,目光看向王景之:“叔父他们开春之后也就要出兵纳职。”
“你现在如果走甘州草原返回敦煌,叔父肯定会把圣旨内容公之于众,沙州的那些虫豸也会闻着味道蜂拥而上。”
“这件事情能拖就拖,你暂时不要回敦煌,先在姑臧休整,等叔父收复纳职,你再带着圣旨返回。”
“我会为你辩解,就说甘州草原的回鹘不安分,只能等开春后走焉支山的甘凉道。”
河西局势复杂,这份圣旨一旦被带到敦煌,即便张议潮再怎么不愿意公布,却也始终拖不住,因为索勋在会州,在距离大唐最近的地方。
只要有心人告诉索勋这件事,索勋就会把消息传回沙州,届时张议潮把圣旨藏起来的事情也会被曝光,威信下降。
所以能拖着这件事的地方只有凉州,只有张淮深他们。
不过即便他们想拖,却也拖不了太久,所以张淮深才会写手书把事情告诉索勋,为的就是不让有心人先一步接触索勋。
“唏律律……”
五天后,张淮深的手书在精骑的护送下,送到了会州的会宁城。
身为“会州刺史”的索勋并没有立即接见姑臧派来的信使,而是带着甲兵在会宁城招摇。
会州百姓有四千八百余户,两万四千余口,耕地十八万六千余亩,若是公平分配,百姓们能吃上饭,甲兵的府田也有着落。
可对于索勋来说,如何治理会州,他显然有自己的见解。
他以索氏二百部曲为主,招募了一千八百名汉人府兵。
索氏旧部的府田是每人二百亩,普通百姓入伍的府兵则是每人五十亩。
如此一来,光是府兵的府田就占去了十三万余亩耕地。
不仅如此,在全城七成人口都是番人的情况下,索勋只招募汉兵,这确实富裕了一千八百名汉兵及其家属。
但剩下的三千户番民,只能均分不到六万亩耕地。
若是收成好也就罢了,可偏偏会州也受到旱情波及,加上索勋五抽一的苛税,当地番民的生活情况,只比在吐蕃治下稍好一点,变化不大。
“这些城墙怎么还没有修补好?”
走到会宁北门处,索勋皱眉看着那修补得坑坑洼洼的城墙,质问旁边的索氏县令。
“百姓们刚刚秋收结束,加上还有制麻等事情没有完成,所以末将想着开春后再修补。”
县令解释着,索勋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道:“开春后必须修补好。”
“是……”县令应下,紧接着又试探道:“不过刺史……这次修补还是发徭役?”
“自然,难不成你要学刘继隆发工粮?”
索勋皱眉看向他,县令只能苦着脸道:
“可是今年收成不好,百姓们的存粮有限,如果春耕之后继续征伐徭役,我担心百姓们会心生不满……”
“我们的粮食不多。”索勋皱眉道:“先让兵卒吃饱,至于这些番民……”
索勋扫视远处街道上的番民,厌恶道:“他们饿几天没事,到时候我再找张淮深要一批粮食便是。”
县令无奈,只能作揖应下,随后提醒道:“节度使派来的信使在衙门等了半个时辰了,要不……”
“哼!”索勋冷哼一声:“再晾他半个时辰。”
“这样不太好吧……”县令汗颜,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家少主这么骄纵。
好像自从张淮深、刘继隆收复凉州、会州、兰州之后,自家少主的性格就越来越不像以前了。
“罢了,回去吧!”
索勋想了想,确实不好继续晾着张淮深派来的人,于是这才返回了衙门。
返回路上,他同时询问起县令:“派去长安和灵州的人,有消息没有?”
“暂时没有,不过按照出发的时间和路程算来,大抵也这几日就能回来了。”
县令解释着,而索勋也满意的点了点头。
“等我攀上了朝廷,我看张淮深和刘继隆拿什么和我争!”
索勋在心中暗想,而他们的身影也在不久后,出现在了会宁衙门前。
望着会宁衙门的牌匾,尽管索勋不知道张淮深为什么会在冬季派人来会州,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思绪落下,他也胯步走入了会州衙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