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直方?天平军?”
五月初,随着李仪中派人从广武送来消息,刘继隆这才得知了张直方率三千天平军即将入驻姑臧的事情。
他诧异的不是张直方和天平军,而是天平军的数量。
历史上天平军入驻凉州的数量,肯定没有眼下他所知道的那么多,因为他记得是两千还是两千五,并且都是新卒。
因为都是新卒,所以一开始他们并未能入住姑臧,而是和归义军分治凉州。
眼下归义军成了河西军,势力比历史上还要大,所以朝廷为了应对,只能增加了入驻凉州的兵力。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天平军是新卒还是老卒。
天平军是平卢军中分出一支兵马,战力虽然不如平卢军时期,但也算是山东精锐。
历史上嗢末入侵后,他们应该是和嗢末达成协议,共治凉州。
不过由于嗢末部众众多,天平军最后被嗢末所同化,至五代时期,两千多名天平军只剩几家通婚的汉人还能说官话,其他人都只会说番话了。
这般想着,刘继隆却被张昶他们的叫骂声唤醒了。
“娘贼的朝廷!亡我河西之心不死!”
陈靖崇骂的还算文明。
“他娘的头,张节度使不会同意他们入驻吧!”
马成比较担心天平军入驻凉州。
“我要是索勋,我就设伏把他们弄死在陇道里!”
张昶就比较冲动了,如果河西按照他所说的办,那和造反无异了,索勋也不会有这个胆子。
尚铎罗、厝本、郑处等人也跟着叫骂,但基本都是在三人框架下谩骂。
刘继隆倒是没有很着急,因为他知道张淮深不会退步,所以他更担心的是北边的嗢末、回鹘。
“刺史,您就不着急吗?”
李骥忍不住询问刘继隆,其余众人纷纷闭嘴看向他。
面对他们的疑惑,刘继隆摇头道:“这个张直方我没听过,想来不是什么厉害人物。”
“至于那三千天平军虽然强横,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我们在凉州有甲兵七千,完全可以压制他们。”
“我现在担心的,是王景之返回敦煌后,敦煌那群混账的反应。”
“如果他们如野狗般涌入凉州,加上朝廷挑拨,那小张节度使就危险了。”
“另外我担心朝廷扶持了回鹘和嗢末,如果真的如我猜想的那样,整个河西都可能陷入危险之中……”
他话音落下,众人面色一变。
“扶持回鹘和嗢末,朝廷要真的这么干了,和畜牲有什么区别?!”
“这……至尊会同意他们这么做吗?”
敢出声的没几人,张昶和马成是为数不多的两人,其余人都保持着沉默。
“你们啊……还是太小看那位至尊了。”
刘继隆摇头叹气,李忱毕竟是皇帝,即便他对归义军不错,那也是局限在归义军没有收复凉州的情况下。
如今归义军收复凉会兰三州,并且一直请表河西节度使旌节,李忱自然不可能和此前的态度一样。
河西节度使旌节是赐下来了,但代价却是要以拆分河西军为交换。
面对归义军这种自发起义并收复失地的势力,除非是李世民那种十分自信的皇帝,不然绝大多数皇帝都会提防着他们。
毕竟白手起家拉起的势力,往往都有着争霸的资格。
虽然大唐还不是一碰就塌的局面,可小心驶得万年船,李忱自然不会放心河西。
拆分河西,随后一步步拉拢分裂的河西,最后把他们换成自己人,这应该是李忱的手法。
只可惜,他没有他爹唐宪宗李纯的手段,他始终是玩不转这套。
经过他这么一通乱搞,河西内乱只是时间问题,自己必须得抓紧收复河临渭三州,壮大自己的实力才行。
不过河西内乱对自己也有好处,如果河西内乱,自己也有可以名正言顺的北上收复失地。
加上张议潮、张淮深看清了唐廷的面目,恐怕也不会愿意和唐廷接壤。
河西内乱,有利于自己,却不利于那些刚刚享受了太平的百姓。
但只要自己出兵的速度够快,百姓也能免受灾祸。
这般想着,刘继隆目光看向陈靖崇:“城外的良田和新垦田,你是怎么分配的?”
“每人均分八亩,另外还给军中的弟兄们打了军饷的欠条,等攻破河州后兑现!”
陈靖崇解释着分田和军饷的事情,刘继隆听后看向尚铎罗他们:“弟兄们有什么怨言吗?”
“没有!”尚铎罗他们下意识回答,毕竟能跟着刘继隆从河西跑到兰州的,没有几个人会执拗的在乎军饷。
别的不说,一个扫盲班就抵得过好几年军饷了,更何况刘继隆从不食言,既然打了白条,军饷就一定会发。
“黄河水位下降没有?”
刘继隆沉吟片刻,紧接着询问起陈靖崇,而陈靖崇也连忙点头道:
“按照百姓的说法,比之去年的这个时候肯定下降了,但具体下降多少不知道。”
“不过我已经带人在河道里放下了测量水位的石柱,等下个月我们就能清楚下降了多少水位。”
“好!”刘继隆颔首,接着又问道:“水转翻车的水位怎么样?”
“没入水中六尺,取水正常。”陈靖崇回应道。
二人交谈间,刘继隆便已经确定了今年的旱情,不太可能影响到五泉。
不过河临渭及广袤的陇西各地,那就说不准了。
刘继隆目光扫视众人,随后深吸一口气:
“老实训练学习,七月末抢收后,我们立即出兵收复河州!”
“是!!”
在他们的应和声中,五泉的陇西归义军便继续蛰伏了起来。
不过相较于他们的蛰伏,河西的战争却并未停止。
伊州虽被张议潮收复,可张议潮只收复了伊州的治所伊吾县。
伊州有两县,分别是治所伊吾县和所辖的纳职县。
张议潮收复伊吾县后,西州和庭州的仆固俊、安宁便献出图籍,投靠了张议潮。
不过这种投靠只是名义上,实际上二人依旧在西域扩张势力。
西域游荡的许多回鹘部落并不认可仆固俊和安宁,因此他们聚集在伊州境内的纳职,频繁入寇敦煌与伊吾。
此前由于东征紧要,张议潮一直没有处理他们,而今凉州收复,张议潮也不再忍耐,于四月挥师西进,进击纳职的回鹘部族。
张议潮所率三千甲兵,行军十余日,进至纳职附近。
由于此前伊、沙二州几次没有反击,因此纳职地区的回鹘人根本没想到张议潮会提兵杀来。
毫无防备的他们被张议潮指挥大军四面围攻,河西将士奋勇冲杀,纳职城就近五十里内横尸遍野。
城外的回鹘贵族们抛弃鞍马,走入纳职城,把牢而守。
若是放在曾经,张议潮只能望城兴叹,可这次他带来了刘继隆发明的山丹投石机。
经过十台投石机的狂轰滥炸,河西军围城十日后,城墙不堪重负而坍塌,大军杀入城内,街巷横尸无数。
这次战役,河西军大获全胜,收夺驼、马、耕牛上万头(匹),收复纳职城。
西州的仆固俊与庭州的安宁得知消息,纷纷派使者送来骏马,生怕张议潮继续西进。
“淅淅……”
一桶水冲刷了纳职衙门院内的血迹,头发半白的张议潮负甲坐在了主位,发出了疲惫的低吟声。
李恩、索忠顗、王景翼等人纷纷坐在主位之下的位置上,看着兵卒们清洗血迹。
“这纳职城,昔年尚有两千余口汉人,如今却连三百口都凑不足了。”
“想要凭此地西征五百余里外的西州,恐怕短期内是不可能实现了。”
“俘虏的那七千多口回鹘男、妇,也不能留在这里,以免生乱。”
李恩坐下后,简单描述了纳职城内的情况。
虽说收复了纳职,可纳职的人口却被回鹘**害得只剩数百口。
尽管俘虏了七千多口回鹘人,但却不能把他们安置在这里,这让李恩有些头疼。
“送到凉州去吧。”
此时的张议潮还不知道东边发生的事情,只觉得凉州人口众多,容纳七千口回鹘人不成问题。
在他说完这话的时候,衙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高鼻深目的将领走入衙门内,急匆匆的来到堂内,将手中书信递给了张议潮。
“节度使,沙州急报!”
张议潮从他手中接过急报,迅速打开,随后眉头紧皱的看完了其中内容。
“怎么了?”
李恩眼见张议潮皱眉,连忙询问起来。
张议潮合上书信,揉了揉眉头道:“进达传来消息,西海的吐浑准备来劫掠沙州,希望我派军回援。”
“土浑这帮狗杂!”李恩忍不住骂道,而索忠顗也起身作揖道:
“好不容易收复纳职,始终得派人驻守,我麾下索晖有才干,可率两团步卒驻守此地。”
“不必了……”张议潮皱眉回绝,目光看向王景翼:“你让康通信率两团兵马留驻,给他留下足够吃半年的粮食。”
“末将领命!”王景翼作揖应下,索忠顗则是脸色难看。
李恩瞥了他一眼,只觉得他不识大体,毕竟张议潮已经把会州这种不输甘州的富庶之地给了索勋,索忠顗竟然还想图谋纳职。
“大军休整一日,明日开拔返回沙州。”
“是!”
随着张议潮下达军令,众人纷纷退出衙门,通知各团兵马明日撤退。
翌日,大军留下伤兵和两团兵马在纳职休整,其余两千四百余人跟随张议潮撤回伊吾,准备在伊吾休整后返回沙州。
自纳职往伊吾而后归敦煌近八百里,张议潮率军短暂在伊吾休整后,当即直下敦煌。
入境敦煌后,张议潮没有前往敦煌城休整。
为了避开敦煌、寿昌的土浑探子,他昼伏夜出,率军突入昆仑山,在甘泉水上游遇到了吐浑军,随即摆阵作战。
面对张议潮神兵天降的行为,吐浑军不敢交战,狼狈逃归土浑境内。
张议潮挥师追击一千多里,军队深入大雪山,活捉土浑宰相三人,俘虏土浑军三百多人,收夺驼马牛羊四千头。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征人尽汉歌……”
六月中旬,当《大阵乐》的歌声重新激荡于敦煌城外,在田间除草的敦煌百姓纷纷冒头,错愕看向官道。
三辰旗在官道上招展,凯旋而归的归义军在张议潮的率领下,押送着三百多名土浑俘虏向敦煌靠近。
与此同时,敦煌城南门也彻底打开,高进达率领敦煌上百名官员出城迎接凯旋大军。
“高进达,恭喜节度使凯旋而归!”
“恭喜节度使凯旋而归……”
城外官道上,百余名官员在高进达的率领下作揖唱声,使得四周百姓得知了张议潮深入土浑境内作战并凯旋的事情。
“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张议潮凯旋而归,整个人精气神都充足了不少。
在他身后的将士们虽然瘦了许多,可他们此战俘获的数千头驼马牛羊,足够他们在休整后吃回来。
“节度使,确实有些事情。”
高进达作揖道:“出使长安的王景之回来了,并且带回来了圣旨。”
“不过他回来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坚持要等到您回来才公布圣旨内容。”
“回来就好。”张议潮颔首,并不觉得王景之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如果圣旨是至尊和门下省发给他的,那王景之自然要等自己回来才能公布。
他回头看向李恩等人:“我先回衙门沐浴更衣,一个时辰后召集城内文武官员,在衙门宣读圣旨。”
“是!”众人纷纷作揖,张议潮也抖动马缰,先一步返回了敦煌城内。
此次西征南讨,历时近三个月,对于这个时代的百姓和社会而言,三个月很难有什么大的改变,因此现在的敦煌,与张议潮离开时没有什么区别。
他先一步返回衙门,而后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随着张议潮湿着头发走出浴堂,他却在内堂见到了神色焦急的王景之。
距离他上次见到王景之,前后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因此张议潮在见到他后轻笑道:“去那么久,你倒是瘦了。”
“这次我凯旋而归,俘获了不少牛羊,稍许让人杀头牛,好生犒劳犒劳你。”
“节度使,圣旨恐怕不能公布!”王景之不在意什么犒劳,他只在意圣旨的事情。
面对王景之急切的打断,张议潮眉头微皱,心里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他坐到了主位,严肃的看着王景之。
王景之见状,嘴里不由得发苦,从怀里掏出圣旨递给了张议潮:“这是圣旨,您先看看吧。”
按照正常流程来说,圣旨肯定得在香案摆好后才能公之于众。
现在王景之提前拿出来递给自己,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
想到这里,张议潮皱眉接过圣旨,将其展开阅览。
不过几个呼吸间,张议潮便忍不住的几次动容,好在都被他压制下来。
一刻钟后,他合上了圣旨,重新递回给了王景之,而他则是低垂着头,半响没有说话。
湿漉漉的头发已经干了大半,张议潮这才缓缓道:“这件事……淮深他们知道了吗?”
闻言,王景之颔首道:“我担心朝廷的人会拉拢索勋,挑拨他和刘继隆、李仪中、酒居延等人,因此在抵达姑臧后,便把圣旨的事情告诉小张节度使了。”
“小张节度使让我在姑臧等到开春,同时手书将事情告诉了索勋、刘继隆、李仪中三人,随后斡旋了几人的矛盾,避免几人受到挑拨而内斗。”
“至四月初我返回姑臧前,凉会兰三州的局势都没有什么变化。”
王景之说罢,张议潮舒缓了一口气,似乎是庆幸张淮深处理得当。
只是他也知道,如果圣旨公布,那瓜沙的豪强必然会干涉三州事宜,着急瓜分利益。
因此他即便缓了一口气,可心里始终还是吊着一口气。
“节度使,要不然这份圣旨就不公布了吧?”
王景之想要隐瞒圣旨的事情,毕竟从敦煌前往长安近三千里,一来一回需要大半年。
考虑到冬季焉支山封山,就是耽误一年也是有可能的。
如果他们选择隐瞒,那起码能瞒一两年。
只是对于他的提议,张议潮却摇了摇头:“我还没死,他们即便知晓了圣旨的事情,我也压得住!”
张议潮那充满底气的回答,让王景之瞬间松懈下来。
是啊,只要张议潮还在,即便瓜沙的豪强想要瓜分利益,也得看看自己够不够资格。
没有张议潮点头,瓜沙的这群豪强即便策反李渭、李仪中和索勋,也不见得斗得过张淮深。
“末将知道了……”
王景之颔首表示态度,张议潮也摆手道;“退下吧。”
“是……”
王景之退出了内堂,而张议潮也在之后收拾了自己,穿上了一年前,由长安所赐予的绯色官袍。
他的双手在官袍上抚摸,眉宇间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哀伤。
“呜呜呜——”
忽的,堂外响起了号角声和钟鼓声。
没有半点迟疑,他戴上了幞头,迈步向正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