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贼的,这早上就是冷!”
凤林关上,一名番兵站在女墙背后,窸窸窣窣的解开裤子,嘴里也忍不住抱怨。
不多时,液体飞流而下,被秋风吹得飞溅四处,弄得满手都是。
这番兵也不嫌弃,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转身便准备去敲晨钟。
只是在他转身之余,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回头仔细观察起来。
“乞利本派轻骑来传信?怎么有马蹄声?”
他眯着眼睛仔细观察,忽的瞪大双眼。
在他的注视下,凤林关背后的黄河边突然冲出大批精骑,埋头向着抱罕城方向冲去。
他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精骑从山里走出来的?!”
在他的视角,这些精骑仿佛穿过大山,凭空出现。
作为凤林关的兵卒,他很清楚那座山岭没有可供行走的道路。
他本以为是自己还没睡醒,可秋风吹在脸上的冰凉却提醒了他。
“敌袭!!”
他放声大叫,随后连滚带爬的跑向了钟楼。
“铛…铛…铛……”
不算大的三尺铜钟被他撞得不断作响,将关隘驻守的番兵纷纷吵醒。
“敌袭!!”
那些番兵来不及抱怨,便听到了这番兵声嘶力竭的叫嚷声。
一时间,所有番兵连忙爬了起来,手忙脚乱的为自己穿甲。
大批精骑冲出山中,朝着抱罕疾驰而去。
等凤林关的番兵穿戴好甲胄时,数百精骑却从山中走出,朝着城门冲来。
“别开城门!敌袭!!”
“娘贼的,敌人到底在哪?!”
城墙上的番兵急忙叫喊,这让关内的番兵搞不清楚敌人的方向。
他们都以为敌军在西边的官道上,所以才想着开内门,结果现在却被叫停,这岂不是说明敌军是从抱罕来的?
很快,一名小节儿带着数十名着甲番兵走上了内城关的马道。
最先发现敌军的番兵连忙朝他们走来,可小节儿却迎面将他踹翻:“谁让你胡乱叫嚷的?!”
“我没有胡乱叫嚷,敌军从山那边过来了!”
被踹翻的番兵十分委屈,指着凤林关以东的方向为自己辩解。
“你这猪犬的家伙,东边的山根本没……”
小节儿刚想反驳,可马蹄声却实实在在出现在了他的耳边。
他急忙往关内看去,果然在凤林关东边见到了数百精骑,而他们此刻仅离城关不到百步。
如果不是番兵叫停,这数百精骑就冲入关隘之中了。
“怎么回事?!”
“凤林山那边怎么会有路?!”
小节儿扶着女墙,不敢置信的望着远方的凤林山。
吐蕃夺下河州近百年,对凤林山的情况知根知底。
凤林山根本没有路,因为河州可以走凤林津渡口乘船前往兰州,所以根本没有修路的必要。
可是如今,凤林山突然涌出大队精骑,而且远处还有队伍不断涌出。
眼前这一幕,超出了小节儿的认知。
如果不是此刻他十分清醒,他恐怕也会如番兵一样,把关外的唐军当成鬼魅般的东西。
“哔哔——”
刺耳的哨声叫醒了小节儿,他脸色煞白:“娘贼的,去抱罕的路被堵了,我们怎么把消息传回抱罕?”
想到这里,小节儿反应过来:“召集全城兵马,我们出城和这群汉奴决战!”
他话音未曾落下,便见到凤林山走出的队伍,竟然朝着他们这边走来。
与此同时,关外的数百精骑也扯出了旌旗。
“陇西”、“刘”等字眼,让小节儿准备出城决战的话咽回了嘴里。
他瞪大眼睛看着关外,而远方陇西军队伍也在逐渐靠近。
他眼睁睁看着这支队伍靠近,而马车上的甲兵也在抵达战场后,先后跳下马车,开始在关外结阵。
五百精骑、一千甲兵横亘在凤林关外,让小节儿不知所措。
当然,更让他不知所措的,还是这熟悉的感觉。
一时间,小节儿想起了当年他们在祁连城被刘继隆百余精骑杀乱的画面。
“刘…刘…刘继隆?!”
小节儿错愕开口,四周番兵听后,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尚延心的五千精骑,早就在这几年四散大半,如今河临渭三州也凑不出五千甲兵,而精骑更是只有三千左右。
至于直属尚延心的兵马,实际上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了。
正因如此,当初尚摩陵求援时,尚延心才会没有驰援他。
尚延心、折逋讳、鲁褥月三人能守住河临渭三州已经不容易了,哪还有余力和余粮去帮尚摩陵、
他们若是敢出兵凉州,陇南的那些家伙就敢劫掠他们的粮食。
取舍之下,他们这才拒绝尚摩陵的求援。
只是没想到,他们没去凉州打刘继隆,刘继隆反倒是跑来陇西打他们了。
“节儿,这怎么办……我刚才见他们有上千精骑往抱罕冲去了。”
被踹的番兵在得知奇袭河州之人是刘继隆后,当即便把自己刚才所见的事情交代了出来。
“猪犬的家伙……”
小节儿已经没有心思继续踹这厮了,他现在想的是怎么抉择。
河州的情况他清楚,凤林关有五百精骑,抱罕有一千精骑,而凤林城有三百精骑,合计不过一千八百精骑罢了。
且不提关外那人是不是刘继隆,单说列阵可见之甲兵就不下一千五百人,再加上自己身旁这厮所说朝抱罕疾驰而去的上千精骑,这突袭河州的甲兵最少不会低于两千五百人。
“关内的守将,我已经派精骑已经往抱罕而去,如果你们想饿死在凤林关中,大可以继续坚守!”
忽的,关外响起了叫嚷之声,而小节儿探出头去,果然见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刘继隆端坐马背上,在城下来回游走,犹如闲庭散步般。
他的身材与容貌,河陇之地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小节儿自然认出了他。
“猪犬的家伙……还真是刘继隆!”
小节儿连忙缩回身子,低声叫骂着。
他的肯定,让四周的番兵不知所措,而刘继隆却还在关外叫嚷。
“留给你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现在率甲兵去进攻抱罕,若是够胆,你们便率军出关!”
刘继隆在关外不断挑衅着关内的番兵,小节儿牙关紧咬。
“节儿……”
“闭嘴!暂时不管他!”
几名百户有意开口,却被小节儿呵斥闭上了嘴。
关外的刘继隆眼见他们不出关,当即调转马头返回了阵中。
“这群番兵见我在此,定然不敢出关。”
“留我旌旗在此,中军驻跸此地,后军随我前往抱罕!”
三言两语间,刘继隆做出了安排。
他带着甲兵与民夫朝着抱罕赶去,而凤林关内的番兵却纹丝不动。
自凤林关往抱罕而去,距离不过四十余里。
随着太阳初升,抱罕城的奴隶也在番骑的监督下出城劳作。
上万奴隶在数百番骑的监督下,开始大片大片的收割粮食。
北有凤林关,南有凤林城,西有山岭,东有东谷……
在这样安全的环境下,抱罕县的番骑毫无警惕,或者说是抱罕县的所有人都没有警惕之心。
正因如此,尚铎罗所率精骑沿途四十余里畅通无阻。
“嗡隆隆……”
忽的,密集的马蹄声从北边传来,官道上的番骑纷纷朝北边看去,而奴隶们则是麻木的在田间收割粮食。
“什么声音?”
“马蹄声,不过这声音不像是几十匹马能发出的声音。”
“是凤林关的乸讳?”
“应该是……”
一些番骑讨论着,都觉得是凤林关的骑兵在南下。
只是在他们讨论的时候,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对于他们来说,十分陌生的旌旗。
“三辰旗!”
“是唐军!撤退!!”
“哔哔——”
哨声炸响,所有番骑纷纷朝着抱罕冲去,而奴隶们也争先恐后的跟上。
即便已经有番骑解释了尚铎罗他们的身份,可奴隶们依旧盲从跟随番骑的身影。
只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番骑们冲入抱罕后,反手便将城门关上,而城北数千奴隶则是望着紧闭的城门,麻木的眼神中竟然多了丝恐惧。
他们转身向北边看去,却见北边的精骑乌泱一片,在北边一分为三,一支留在北边驻足,另外两支朝着东西城门冲去。
抱罕城坐落于离水河谷左侧,自古有“离水丰沛则河州丰收”的谚语。
离水丰沛时,河面宽二十余丈,而如今却只有三五丈,水位远远低于唐初所修建的水渠高度。
饶是如此,抱罕却依旧靠着离水,在城外耕种了十数万亩作物。
尚铎罗等人眼见这成片的作物,眼睛都快红了。
“娘贼的,这群番贼连自己的百姓都不要了。”
李骥红着眼睛道:“我带人去把这群百姓救回来,让他们帮我们收割粮食!”
“好!”尚铎罗并不在意李骥所说的“番贼”字眼,而是全心盯着抱罕城外的粮食。
陇西军开拔前便已经收割了五泉的粮食,饶是如此,也不过仅仅够他们吃到来年秋收。
如今大军开拔,一路上消耗了不少粮食,五泉的粮食是肯定撑不到明年秋收了,而将士们的军饷也没有着落。
正因如此,抱罕城外的粮食就是五泉军民撑到明年秋收的根本,就是将士们军饷的根本!
很快,李骥率领百余精骑策马冲到抱罕城下。
不用他威逼利诱,奴隶们便在他的吩咐下,跟着他向北走去,随后在他的招呼下收割粮食。
这样的场景不仅仅出现在城北,还出现在城东和城西。
“乞利本!乞利本!”
“滚!!”
抱罕衙门内,一名节儿急色匆匆的冲入内堂,不顾正在运动的尚延心,连忙跪着禀报道:“乞利本,唐军杀到城外,已经包围北门和东门、西门了!”
“什么?!”
得知唐军包围抱罕,尚延心立马收了脾气,连忙擦了擦身子,在女子的服侍下穿上衣服。
“怎么会有唐军,凤林关的乸讳他们呢?!”
“不清楚,城外的唐军有千余精骑,恐怕只是先锋。”
二人一问一答,尚延心想也不想就系紧了衣服:“往凤林突围!”
“是!”小节儿连忙应下,护送着尚延心向外走去。
至于服侍尚延心的那女子,尚延心根本不予理会,直接将她抛弃。
很快,围在衙门四周的精骑开始护卫尚延心向城南突围,根本没有守城的心思。
他们的家人都在南边的凤林,对于舍弃抱罕没有半点负担。
凤林关一旦被攻破,抱罕就成了易攻难守的地方,留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
陇西精骑虽然已经对抱罕四门合围,可各门所布置的精骑不过二百余人。
面对尚延心上千精骑的突围,他们只能暂避锋芒,随后紧咬队伍,跟随他们朝凤林城而去。
“尚刺史!尚延心走南门突围了!”
精骑从东门疾驰而来,将尚延心突围的消息告诉了北门的尚铎罗。
“什么?!”
尚铎罗错愕,他没想到尚延心连守城都不守,竟然直接突围跑了。
他对尚延心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千精骑追杀他与尚婢婢的时候,那时候的尚延心自视甚高,除了论恐热,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
现在怎么打都不打,直接带兵突围跑了?
回过神来,尚铎罗连忙下令:“大军接管城池,令百姓加紧收割粮食!”
“末将领命!”几名校尉、旅帅纷纷应下,而尚铎罗又看向李骥:
“你派人把尚延心突围的消息告诉刺史,这厮估计跑去凤林县了。”
“好!”李骥也没想到尚延心跑得这么快,毕竟两年前的尚延心,可是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物。
尽管赢得莫名其妙,但收复抱罕城却成为了事实。
率军赶路的刘继隆在半路从抱罕赶来的塘骑口中得知了尚延心突围的消息,于是令马成他们率军慢慢赶往抱罕城,而他则是策马赶赴抱罕城。
抱罕城外成片的作物晃红了他的眼睛,但他更在意抱罕城的情况。
随着他率领数十名精骑冲入抱罕城内,抱罕城内的情况不能说糟糕,只能说肮脏。
粪便堆在街道各处,令人无处落脚。
屋舍残破,道路坑坑洼洼,街道上充斥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一时间,刘继隆竟然不知道自己是来到了抱罕,还是来到了印度。
他几乎是憋气冲过了街道,来到了十分干净的抱罕衙门前。
显然,尚延心只顾自己住所四周的卫生,至于其他地方的卫生……只要他看不见就行。
翻身下马,刘继隆大步走入衙门内,并在衙门正堂见到了清点文册的尚铎罗。
“刺史!”
“尚延心呢,跑凤林县了?”
刘继隆迈步走入正堂,目光直直看着上多了。
“看方向是跑去凤林了,我刚才询问过衙门的奴隶,他们说尚延心早就把将士们的家属送到了凤林。”
“李骥带三百精骑尾随而去,我提醒他别追太深,应该没事。”
“抱罕的官仓、州库都被接管,但官仓和州库早就被尚延心搬空了,只有这几日收上来的几千石粮食没能带走。”
尚铎罗将他得知尚延心突围后所做的事情一一道出,刘继隆听后十分满意。
对于官仓和州库被尚延心搬空,刘继隆也不感到心疼。
只要尚延心还在河临渭三州,他带走的东西,迟早都要被自己收回来。
抱罕城外那十余万亩未收割的粮食,就足够他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令百姓收拾街道,打扫干净……这他妈也算人住的地方!”
“是!”
刘继隆忍不住骂了出来,毕竟河州可是人口仅次于凉、秦、西三州的陇右道大州。
尚延心能把这地方经营成这种模样,没有一番“本事”还真做不到。
在他的吩咐下,尚铎罗很快开始派人打扫街道,收割粮食。
赶在黄昏前,马成他们也带着甲兵和民夫入驻了抱罕城。
刘继隆派马成去招降凤林关的番兵,而他则是在翻看河州文册。
与此同时,急于逃命的尚延心也在天黑前跑回了凤林城。
“猪犬的家伙,这刘继隆是怎么打过凤林关的!”
三年的富贵,让尚延心变得富态肥胖,浑然没有了曾经的野性与彪悍。
此刻他气喘吁吁的坐在凤林衙门的主位,汗如雨下。
驻守凤林城的是尚延心的老部将,曾经被刘继隆戏耍的蔺茹真将。
他倒是没有因为富贵的日子而身材走形,依旧虎背熊腰。
眼见尚延心突围而来,他连忙行礼:“乞利本,刘继隆既然能拉出上千精骑作为先锋,恐怕后面的兵力不弱。”
“凤林城虽然坚固,可耕地都在北边,南边是一线天。”
“如果刘继隆派兵杀来,哪怕城内还有数万石粮食,但也撑不了多久。”
蔺茹真将把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尚延心听后也缓了缓,用绢布擦了擦汗后才道:“你说的有道理。”
“传令下去,把所有粮食装车,护送粮食家眷走东谷撤往临州!”
“临州易守难攻,我就不信刘继隆还能打进去!”
尚延心浑然没有半点争雄的心思,这让蔺茹真将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尚延心皱眉看向蔺茹真将,蔺茹真将闻言行礼道:“安逸是魔鬼,他夺走了您的雄心。”
“换做曾经的您,您一定会点齐兵马和刘继隆开战,而您现在却还要逃跑,这不是您曾经会做出的事情。”
蔺茹真将一席话把尚延心说得脸颊通红,他忍不住道:“你懂什么,去了临州后,我就能裹挟折逋讳和鲁褥月,到时候聚兵四千,刘继隆又算得了什么?!”
“可……”蔺茹真将还想说什么,尚延心却抬手制止道:
“好了,现在按我说的去做,连夜撤往临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