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大中七年八月十五,是日乃是汉人三秋之半的中秋佳节。
可对于刘继隆来说,拿下大夏,才是他庆贺中秋的最好礼物。
大夏河谷,呼声焦躁……
两千甲兵与四千民夫横阵大夏城西里许,旌旗猎猎作响,威势震天。
云彩遮蔽了天空,大夏城内暗了一片,可城外的陇西军阵却甲光刺目,好似天兵降临。
明明双方人数相差不多,甚至临渭二州人数更多,但他们却神经紧绷。
尚延心三人站在城楼前,扶着女墙、气息紊乱。
在他们的注视下,脚下城门大开,蔺茹真将在十余名精骑的拱卫下走出大夏城,手中举着谈和的旌旗。
他们一边铺设木板以此躲避堑壕,一边朝着陇西军靠近。
不多时,他们在尚延心等人的注意下,来到了陇西军前。
“敢问哪位是刘刺史!!”
蔺茹真将在马背上叫嚷着,而距他五十步外的陇西军阵中也走出十余骑。
蔺茹真将瞳孔一缩,过去两年半的时间里,刘继隆的身影可是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毕竟两年半前,就是他疏忽大意,才导致刘继隆率百余精骑斩了他们的大纛。
两年半不见,刘继隆比较当初更为高大,势力也增强到了兼并河、兰二州的程度。
蔺茹真将抖动马缰,单骑靠近了陇西军,来到与刘继隆相距不过两丈处。
此等距离,蔺茹真将甚至可以看清刘继隆的五官。
刘继隆姿貌嶷然,算是蔺茹真将此生在军中所见者,精彩雄毅之人。
“我便是刘继隆,你就是昨日驻守东谷隘口的番将?”
刘继隆表情平静,语气淡漠,但显然询问了俘虏,这才知晓了蔺茹真将的身份。
对此,蔺茹真将作揖附和道:“不才与刺史为敌,实乃误会。”
“误会?”刘继隆眯了眯眼睛,蔺茹真将也随即解释道:
“我家节度使,实际上早就与秦州刺史、天雄军节度使,秦成两州经略使的薛刺史私下联系,早已归顺了朝廷。”
“眼下,薛刺史已然在率兵前来临州的路上,故此我才称其为误会。”
蔺茹真将按照尚延心的吩咐,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谎。
毕竟书信昨日才送出,哪怕脚程再怎么快,恐怕也没有走出临州的范围,更别提与秦州隔着一个渭州了。
不过为了拖住刘继隆,蔺茹真将只能这么说。
想到这里,他紧张关注着刘继隆的表情,而刘继隆脸上表情十分平静,毫不显山露水。
对于蔺茹真将的话,刘继隆并没有立即相信,但也没有立即否认。
历史上尚延心确实带着河临渭三州投靠了唐廷,但他投靠的是晚唐名将的高骈。
如今秦州的刺史是薛逵,二者接替时间还有多久,刘继隆不清楚,也懒得弄清楚。
不管薛逵是不是已经在出兵接管临州的路上,总之到嘴的肉,刘继隆是不会轻易松口的。
不过在动手之前,他还是得试探试探:
“既然如此,劳请交出薛刺史书信,亦或者三省所发圣旨!”
刘继隆沉声开口,这让蔺茹真将方寸大乱。
他手里哪有什么薛逵手书,三省圣旨。
“没有?”刘继隆轻笑,但笑的不是蔺茹真将,而是这件事的真伪。
他不了解薛逵,但他还能不了解晚唐朝廷?
此前他在河西时,高进达、悟真、王景之三人都说过前往长安的始末,尤其讲述了大唐收复秦原威三州及维州的始末。
不管是三州还是维州,无一不是番将投靠,而后刺史上表长安,经皇帝李忱和三省同意批复,并下发旨意后才能完成的事情。
其过程之繁琐,短则一个月,长则三个月。
在大军收复地方之前,吐蕃番将与其联络的刺史,不知往来了多少封书信。
这也就是吐蕃却是分裂,无力干涉边疆,这才给了边疆番将等待的机会。
换做吐蕃鼎盛时,唐廷要是敢拖两三个月,那地方的番将早就被逻些城派来的官员给宰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刘继隆从蔺茹真将慌乱的行为中看出了一件事。
他们口中所谓投降薛逵的事情不管是真是假,但肯定没有发生多久,不然不会连书信都拿不出来。
“既然拿不出书信和圣旨,那便视作讹言,都护请回吧!”
刘继隆调转马头返回本阵,根本不给蔺茹真将解释的机会。
蔺茹真将无奈,只得调转马头撤回城内,同时将堑壕上的木板抽离。
“刺史,这人说什么了?”
随着刘继隆返回本阵,尚铎罗等人连忙开始询问,而刘继隆也如实告诉了他们。
“娘贼的,他们投降秦州了?”
“刺史,那我们怎么办?”
“这……还打吗?”
众人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可刘继隆却斩钉截铁道:“打!”
“我不管他们有没有联系薛逵,总之只要薛逵没有拿下临渭二州,我们便不用理会。”
话音落下,刘继隆抬手道:“传令,上投石机攻城!”
“末将领命!”诸将闻言振奋,纷纷行动了起来。
一时间,后方载满投石机零件的马车被陆续驱使到了阵前,并一步步往前推进,直到距离蔺茹真将所过堑壕不足十步时才停下脚步。
很快,百余辆挽马车上的零件被取下,上千民夫在数百甲兵的指挥下,开始搭建起了投石机阵地。
这一幕为尚延心三人所见,三人心悬到了嗓子眼。
待蔺茹真将回来,三人连忙上前询问:“怎么?刘继隆不信?”
“他要我们拿出薛逵的手书和圣旨……”蔺茹真将脸色阴沉,尚延心三人闻言愕然。
他们倒是没想到,这个号称牧奴出身的刘继隆,竟然如此熟悉唐廷收降州县的流程。
本以为是大字不识的牧奴,结果现在看来,刘继隆比他们三个人更懂得大唐。
“娘贼的,那就守!”
“守!守到秦州来了消息,我看他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借口!”
“来回不过十日,我就不信守不住!”
三人气急败坏,纷纷表示坚守大夏。
只是登上城楼的蔺茹真将在见到陇西军阵前不断矗立起一台台投石机后,他脸色骤然生变。
“乞利本,刘继隆所带投石机显然超出末将预估,请您移步衙门!”
蔺茹真将行礼催促,而尚延心三人见状也纷纷向城外看去。
只见陇西军阵前已经陆续搭建起了三十余台投石机,那阵仗令三人脸色煞白。
“也该到吃饭的时候了。”尚延心寻找着借口,折逋讳也连忙附和道:
“先去衙门吃饭,吃完饭再来。”
“好!”鲁褥月也紧随其后附和,之后三人陆续走下城头,而城外的陇西军正在各司其职。
上千民夫搭建投石机阵地,另外三千民夫前去搜集投石材料。
甲兵着甲扎营,丝毫不把大夏城内的兵马放在眼底。
饶是如此,蔺茹真将也没有贸然出城进攻,因为他昨日已经见到了陇西军的集结能力。
他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带兵出城作战,陇西军能在半盏茶的时间完成结阵,并对他们展开反攻。
“真的只有固守这一条路了……”
蔺茹真将紧咬牙关,而城外的刘继隆却在观察大夏河谷和大夏县城。
大夏河谷长数十里,南北宽近二里,谷中有大夏水流过。
大夏城位于大夏水北岸,紧邻山脉,说是城池,更像关隘。
大夏水南岸被尚延心他们构筑了一道夯土墙,河水上又搭建有浮桥,守军可以迅速通过浮桥,迅速往返南北两岸。
以刘继隆的眼光来看,只要有足够的人口,河谷足够开垦数十万亩耕地,养活十几万人不成问题。
不过就大唐的《元和郡县图志》来看,整个临州也不过一万三四千口人,这大夏顶多三四千人。
其实仔细想想,清代乾隆年间的甘肃都能养活上千万人口,没有理由气候温暖的唐代反而养不活那么多人。
之所以没能养活那么多人,生产力和稳定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和人力来完成前期的开发,后期保持稳定的情况下,几十年时间,陇西的人口就能翻三四倍。
“刺史,可以进攻了!”
张昶策马而来,于刘继隆面前作揖行礼。
刘继隆顺着他所说看向阵地,只见三十九台投石机列阵军前,一车车由民夫收集而来的投石也摆在了投石机身后。
“进攻!”
“嘭嘭嘭——”
随着刘继隆一声令下,五百名甲兵带着两千民夫开始操作投石机。
后方,一千精骑放哨十里开外,两千民夫在大夏水河道两侧不断地收集、搬运石头。
大旱让大夏水的水位下降了六七尺,昔日被冲到河道两侧的石头,都因为水位下降而裸露出来。
这些石头没有棱角,是最适合投石机的投石。
三十九颗投石划过天穹,越过三百多步的距离,砸到了大夏城的城墙、箭楼上,扬尘四起。
还有的投石落在了护城河与堑壕之间,亦或者砸入城内,引起喧闹。
蔺茹真将虽然给尚延心他们送出了加固城墙的消息,可时间太短,尚延心他们根本来不及用河石加固城墙。
正因如此,此时的蔺茹真将只能带着甲兵撤到城墙背后,倚靠城墙等待消息。
马道上,除了负责放哨的十余名甲兵,便再无任何人。
感受着那宽厚的墙体,蔺茹真将只能寄希望于城墙能挡住陇西军的投石机。
“嘭嘭嘭——”
“猪犬的家伙,刘继隆手中的投石机怎么能打这么远?!”
大夏城内钟楼上,尚延心与鲁褥月、折逋讳三人站在此处,可以清楚看见西城城墙升起的扬尘,时不时还能看到投石越过城墙,砸入城内屋舍中,哀嚎遍野。
尽管钟楼距离西城墙还有三百步的距离,可三人却始终觉得不安,草草观摩片刻后,便撤回了衙门中等待消息。
尚延心他们并不了解配重投石机,因此加固城防还是采取的夯土夯实,连砂石及河石都没有掺入。
这样的后果就是大夏城的城墙在三十九台投石机的狂轰滥炸下,很快便被摧毁了大段女墙。
没有了女墙,兵卒和器械就没有了遮蔽物,身影完全暴露在了投石机的面前。
尽管配重投石机的准头不行,可三十九台投石机集中一个方向进攻,总是能瞎猫碰到死耗子,砸死几个观察的番兵,摧毁大批的床弩及小型投石机。
从申时到入夜,陇西军的投石机片刻不停,不断对着大夏城发起进攻,马道上的床弩和小型投石机几乎被横扫。
期间也不是没有甲兵试图反抗,可床弩根本打不到配重投石机。
长此以往,大夏城内两千六百余名番兵士气萎靡,就连民夫也人心惶惶。
翌日天明,随着太阳渐渐从东方升起,大夏城也随之暴露在众人视线下。
站在营垒门口,刘继隆可以清楚看到大夏城墙被砸出许多凹口,坍塌的夯土堆积在城墙根。
“看样子他们倒是把城墙加固得很厚。”
刘继隆收回目光,斜眼看向身后的李骥:“告诉尚铎罗,把从河州缴获的石脂和那些破布都用上。”
“末将领命!”李骥应下,不多时便派人搬出了十几桶石脂和一马车的破布。
这些破布都是在河州参军民夫身上淘汰的残破衣服,他们成为民夫后,刘继隆便让人用仓库中的麻布为他们制作了新衣,而他们的旧衣服则是被清洗,在此刻派上用场。
旧衣服沉入石脂桶内,浸泡过后绑在投石上。
随着火把点燃,熊熊燃烧的大火将投石包裹,经投石机抛出。
一时间,“火球”划过上空,重重砸入城内。
屋舍破碎,茅草铺设的屋顶被点燃,城内火烟四起。
“怎么会着火?!”
“都护,城外的汉奴给投石用上了石脂!”
“快灭火!!”
蔺茹真将催促着甲兵带人去灭火,同时派人询问马道上残存的甲兵,让他们汇报陇西军的动向。
陇西军还是如昨日一般在城外列阵,民夫依旧在收集投石,投石机依旧在不断进攻。
前日便开始工作的那几台投石机因为耐受不足,主梁出现了裂纹。
尚铎罗命人用木板和铁锭将其加固,继续进攻大夏城。
每刻钟,投石机都能打出三轮投石,一个时辰就是二十四轮,一天就是二百多轮。
只是一夜时间,大夏水河道的河石便被掘取不知凡几。
“嘭嘭嘭——”
进攻还在继续,火球不断落入城内,将好不容易扑灭的大火,再度点燃。
“增加配重石,把这些火石砸入城内,民夫探路,填补堑壕,投石机前推二百步!”
马背上,尚铎罗有条不紊的指挥下。
随着马道上的床弩和投石机被摧毁,能远程威胁到配重投石机的,只剩下了番兵手中的弓箭。
面对这样的情况,尚铎罗毫不犹豫的下令前移阵地。
甲兵前推,将堑壕找出后填补,铺出一条道路后,投石机阵地开始前移。
陇西军的动向毫不掩饰,可城内的番兵却无可奈何。
时值正午,陇西军的投石机阵地已经前推到了大夏城西百步开外。
这样近的距离,一些更沉重的投石也能派上用场了。
“上百斤投石,对着那些凹口进攻!”
尚铎罗叫嚷着,而陇西军的将士与民夫也在按照他的指挥,操作着投石机。
一百斤、一百五十斤乃至两百斤的投石被革带包裹。
随着甲兵拉动机关,这些沉重的投石被高高抛起,随后沉重落下。
“嘭!嘭!嘭……”
落石的声音发生了变化,蔺茹真将敏锐察觉到这件事:“来人,去搜寻刚才那批落石,看看有什么区别!”
“是!”精骑闻言应下,上马后开始搜寻落石。
不多时,城头的守军率先跑下马道,对蔺茹真将禀告道:“都护,汉奴军的投石更大更沉了!”
“有多重?!”蔺茹真将连忙询问,守卒回应道:“百五十斤乃至二百斤都有!”
“什么?”蔺茹真将深吸一口气,心中震撼不已。
他们自然也能搭建出投石二百斤的投石机,可那样的投石机,最少需要五六百名人力才能运行。
“刘继隆……他们是怎么用这么点人,运作这么多投石机的?!”
蔺茹真将牙关紧咬,转头看向自己身旁的节儿:“把这件事告诉乞利本他们!”
“是!”节儿也清楚这件事有多么重要,连忙上马往衙门赶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出现在了衙门外,急匆匆往里面走去。
眼见他走入衙门,本就坐立不安的尚延心三人先后起身,而他也连忙行礼。
“乞利本,城外的刘继隆不知用的是什么投石机,竟然只用数十人操作投石机,便能投出二百斤巨石!”
“你说什么?”三人错愕。
在这个使用人力投石机的时代,确实很难想象如何用几十人来操作巨型投石机。
“这大夏城恐怕守不到入冬了……”
折逋讳脸色难看,尚延心与鲁褥月同样。
巨型投石机,往往只有数万乃至十数万大军攻城时才会出现。
刘继隆的投石机竟然投出二百斤巨石,且只需要数十人操作,这已然决定了大夏城的结局。
如今不过是八月十六,距离入冬还有最少两个半月。
原本他们想的是守到入冬,届时哪怕刘继隆攻破大夏,他们也能投靠薛逵。
刘继隆敢打他们,可却不一定敢打薛逵,至少尚延心他们三人是这么想的。
只是以当下情况来看,他们恐怕连半个月都守不住了。
想到这里,三人面面相觑,脸色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