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利本!乞利本!!”
声嘶力竭的声音从衙门外传来,使得尚延心三人纷纷从位置上弹起。
灰头土脸的蔺茹真将带着数十名甲兵冲入衙门之中,并在第一时间锁定了尚延心三人。
“蔺茹真将,怎么回事?!”
尚延心浑身发软,急忙询问。
“乞利本,刘继隆率军攻破了城墙豁口,正在朝这里杀来。”
“我已经命令精骑出东城,步卒已经带不走了!”
蔺茹真将催促着三人,三人闻言不顾肉疼,连忙在蔺茹真将的护卫下冲向门外。
上马期间,他们眼睁睁看着百余步外数百步卒溃逃被杀,而陇西军的精骑也发现了他们。
“衙门在这边,那些番贼要逃!!”
乱阵中,张昶指挥大军向衙门杀去,尚延心等人见状头皮刺痛,连忙挥鞭逃亡。
刘继隆闻言策马试图突阵,可这面前的这群溃兵堵住了道路,难以突出,不由气急:“降者不杀!!”
“呜呜——”
“投降的不杀!”
陇西军的将士还没有杀红眼,听到悠长号角声的他们,连忙劝说起了这些被抛弃的番兵。
一时间,喊杀声徐徐停下,而刘继隆也举锤指着这群溃兵:“老子没有时间受降你们,自己站到两边,弃甲投降!”
数百番兵见状连忙跑到道路两边,勉强让出了一条道。
刘继隆抓紧马缰,回头看向尚铎罗:“尚铎罗,你带步卒受降,精骑跟我走!”
“末将领命!”
一应一答间,刘继隆抖动缰绳,带着五百余精骑往东门追去,尚铎罗则是带领甲兵开始受降这数百番兵。
“上千甲兵,竟然连两刻钟都撑不住,猪犬!猪犬!”
鲁褥月破口大骂,可却不想想他挥鞭逃亡的行为。
在蔺茹真将的护卫下,他们数十人冲出了东城门,与城门外的一千六百余精骑会合。
“娘贼的,还有这么多人,跑什么?!”
尚延心怒从心中起,难得强硬了起来。
好在蔺茹真将关注着他,连忙压低声音:“乞利本,我们要是把人打光了,去到渭州还怎么立足?”
闻言,尚延心这才察觉精骑之中有大半都是他麾下的旧部。
“撤!”
察觉自己的力量得到保全后,尚延心反倒积极了起来。
他策马带人先走,折逋罗和鲁褥月还在召集自家都护。
眼见尚延心马不停蹄的带着大半人突围,他们这才反应了过来。
“猪犬的尚延心,你该死!!”
折逋讳大骂,因为此刻他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一百名精骑。
哪怕算上留守狄道的精骑和甲兵,他的兵力也不过五六百人了。
仅凭这点人马,即便去到渭州投降唐廷,也得不到什么好位置了。
鲁褥月虽然也气愤,但好在他手下精骑还有四百余人。
顾不得辱骂尚延心,他连忙带兵往狄道逃去。
“你们两个猪犬的家伙!!”
折逋讳叫骂着二人,可这时他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他转头看去,只见陇西军的精骑已经冲出了城门,正在朝他冲来。
见此一幕,折逋讳三魂吓走七魄,连忙抖动缰绳:“撤!”
他率领百余精骑向尚延心等人追去,而刘继隆率领陇西精骑埋头追击。
自广河往临洮而去,尚延心他们埋头逃亡,根本没有阻击刘继隆的想法。
哪怕他们的人数是刘继隆的三倍,可他们依旧在跑。
双方一前一后、一追一逃,停停走走间,太阳也西斜没入山中。
刘继隆已经追出近五十里,尚延心他们率精骑渡过洮河后,立马将浮桥破坏,这才将刘继隆挡在了西岸。
“他*的!”
望着被破坏的浮桥,刘继隆勒马洮河西,张口便骂。
相较于这个时代骂人的含蓄,他一开口便让所有人侧目。
“派轻骑回去大夏县,叫尚铎罗脱下那些番兵的甲胄,留守二百五泉新卒守城,将城中所有男丁编为民夫。”
“明日正午之前,我要看到他带兵出现在这里!”
刘继隆气愤下马,一脚踢飞岸边石块。
石块飞入洮河,惊起点点波澜……
半个时辰后,太阳彻底没入山中,而尚延心等人却不敢休息,举着火把紧赶慢赶的逃回了狄道。
此时狄道城内只剩四千余口奴隶和千余名番民和临州的三百甲兵。
即便算上他们这一千六百余人,也根本守不住城池。
“娘贼的,这算什么?!”
狼狈走入狄道衙门的折逋讳毫不遮掩的发泄着情绪,他来到主位对尚延心、鲁褥月骂道:
“若是将一千六百精骑都添上,那刘继隆不见得能这么容易的拿下城墙豁口,你们的短视害得我们狼狈逃亡!!”
面对他的谩骂,尚延心和鲁褥月也脸色难看。
“行了,吵架解决不了事情!”
“浮桥虽然被毁,但以刘继隆他们的人手,顶多明日黄昏就能修好。”
“今夜休整过后,带着城中的一千多番民撤往渭源才是正理!”
鲁褥月试图主持大局,可尚延心也十分不满,他冷嘲热讽道:“现在距离大雪封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
“即便我们撤回了渭源,以刘继隆进攻大夏时所表露的实力,你觉得渭源能挡住他们吗?!”
“我当然知道!”鲁褥月解释道:
“现在已经过去七天,相信秦州的薛刺史已然得到了我们的书信。”
“我们现在返回渭源,说不定正好能撞见薛刺史回信。”
“顶多十日,薛刺史一定会带兵抵达东边的陇西,到时候刘继隆肯定不敢继续强攻渭州!”
鲁褥月将希望放到了薛逵的身上,而尚延心、折逋讳闻言也渐渐消了气。
说到底,他们三人在归顺大唐后,还需要并肩作战,以此来确保三人不会被拆分。
被刘继隆斩俘近千确实耻辱,可输了就是输了,保住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这般想着,不多时便各自散去休息了。
翌日天未亮,三人便带着狄道城内的所有吐蕃军民撤离,仅留下了四千余口奴隶……
从狄道走东南方向的临渭官道,需要经过大来古、武阶谷和高城岭。
这九十余里路中,前面的五十里谷道还算好走,因此他们花费一个白天便赶了五十里路。
不过抵达高城岭后,前方的官道就渐渐变窄,逼得他们不得不停下休息。
“娘贼的,就这么走了,我心不甘!”
折逋讳一拳砸在身前树干上,不忿道:“我们在高城岭设营,以此来伏击他如何?”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可尚延心和鲁褥月却根本不予理会。
此时他们只想撤回渭州,等待薛逵来接收他们。
至于伏击刘继隆,他们根本没心思。
“娘贼的,不伏击他,那还不如投降他!”
折逋讳说到底还是舍不得临州,毕竟他在临州经营多年,突然让他放下,他哪里能接受。
为了临州,哪怕是投降刘继隆,他也认了。
“哼!”尚延心冷哼道:“我可不会投降刘继隆!”
他在刘继隆手上多次吃瘪,若是投降刘继隆,那他最后一点骨气也没了。
见他如此,折逋讳只能将目光投向鲁褥月,可鲁褥月却道:
“刘继隆根本不得唐廷信任,投降于他,他能给我们什么?”
“反倒是投降唐廷,唐廷的至尊十分大方,随便给我们几万匹绢,都能让我们下辈子衣食无忧。”
“况且秦州、原州、威州、维州等地同族甚多,唐廷却根本不敢用他们。”
“现在我们过去了,唐廷也能以我们为主,招抚这些同族参军了!”
鲁褥月想的很好,他要效仿沙陀和党项,投降大唐后,凭借大唐境内的吐蕃百姓,将利益最大化。
见他这么说,折逋讳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等待大军扎营后,返回牙帐休息去了。
倒是在他们休息的同时,刘继隆也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的入驻了狄道城。
狄道位于洮水河谷间,筑城历史已有上千年。
河谷东西宽十里,南北长百余里,即便陇西遭遇旱情,洮水却依旧滋润了河谷两岸。
“这狄道自宝应元年沦陷,至今已有九十一年时间了。”
马蹄声在狄道城甬道作响,同时响起的还有带着河西口音的官话。
不多时,随着队伍走出城门甬道,摆在刘继隆他们面前的,是跪伏一地的“百姓”。
长街上,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跪在街道两边,五体投地。
他们如昔年迎接逻些城使者时一样,摆出了奴隶该有的姿态。
望着他们,刘继隆勒马驻足,用吐蕃话呐喊:“临州已经被解放,自即日起不再有奴隶!”
“全部给我站起来!不准跪!!”
他的声音很“小”,因为无法传到每个奴隶的耳朵里。
他的声音很“大”,因为对于能听到的奴隶们来说,这句话振聋发聩……
麻木的眼神有了光亮,那些跪伏的百姓开始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了那道身骑白马的高大身影。
“都站起来,不准跪!!”
尚铎罗、张昶他们先后呐喊着,而走入城内的陇西归义军将士们也随之附和。
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向四周传开,更有甚者翻身下马,上前将跪着的奴隶一一搀扶起来。
“自今天开始,你们是民,不再是奴隶,都站起来……不准跪!”
感受着搀扶起自己的双手,这些百姓抬头与陇西归义军的将士们四目相对。
将士们笑容灿烂,好似刚刚升起的太阳,温暖人心。
“临州解放!狄道解放!!”
刘继隆抖动马缰,策马冲向衙门的同时,不断传播着这句话。
尚铎罗、张昶他们数百人策马跟上,都在随他高呼解放。
得知解放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奋力跟随着他们,挥动双手向同为奴隶的其它百姓解释。
他们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盖过了他们呼喊解放的声音,可这足够了,因为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了临州解放、狄道解放。
刘继隆他们来到衙门后下马走入其中,将士们则是将衙门包围了起来。
他们包围了衙门,可随后跟来的百姓却包围了他们。
百姓们的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泪水,他们的目光在将士们的身上流转,仿佛想要透过那身铠甲看到他们金子般的心。
“谢谢你们解放了我们!谢谢!谢谢啊……”
“磕头,我们得磕头啊!”
“别磕头,我们不兴磕头!”
被解放的百姓们自发开始磕头,一边哭一边磕。
许多年轻的将士们连忙上去搀扶,陈瑛也是其中一位。
他扶起了一位瘦到脱相的六旬老者,不等他开口,这老者便用那颤抖的声音,哽咽着诉说起自己的经历:
“我的儿子是奴隶,阿爹是奴隶,耶耶也是奴隶……”
“你们没来前,他们都被累死了,家里只剩下了我和两个孙娃娃。”
“我想过带着他们逃跑,可那些逃跑的人都被抓了回来,被挂在城门上晒死。”
“我不敢……我怕……”
“现在你们来了,我们不用跑了,他们能活下来,能健健康康的活到长大!”
他眼含热泪,粗糙而干瘦双手紧紧地抓着陈瑛的手。
他身旁跟着两个瘦到露骨的娃娃,明明有五尺高,可看上去顶多只有五六十斤,瘦得渗人……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此刻都在感激着陇西军的将士们。
每当提及曾经,他们眼底都包含热泪,可一旦提起陇西军的到来,他们的眼中便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是我们能拿出来的最好东西了,收下吧!”
“收下!别走!”
“别抛下我们,我们愿意帮你们种地……”
许多人不知何时赶回家中,手里拿着家中积蓄已久的陈粮,亦或者发霉大半的野果和干菜。
虽然已经发霉,可这却是他们能拿出最好的东西。
他们将这些“珍贵”的礼物递给陇西军的将士们,眼里满是诚恳与感激,仿佛这是她所能报答的全部。
“我们有军规,不能收百姓的东西!”
“刺史说了,不拿百姓一粒米、一根线!”
“别塞……你们这是让我们犯错误啊!”
陇西军的军纪严格,面对百姓递来的礼物,将士们都在婉拒,捂紧了自己身上可以放上东西的地方。
面对自己的礼物被婉拒时,狄道城的百姓十分着急,眼神中充满了不解和惶恐,仿佛遇到了生命中最大的难题。
陇西军越守规矩,他们就越担心陇西军的将士会离开。
眼见递不出礼物,他们便跪了下来,以磕头来表现自己的感激。
狄道的孩童虽然年幼,可也知道眼前人和曾经狄道城内那些人的区别。
眼见长辈跪下,他们也跟着跪下,小小的身躯用力地磕头,那迫切希望帮助到救命恩人的举动,让陇西军的将士们十分动容。
“放心,我们不走!”
“对,我们还要收复渭州,但临州也会有人驻守,我们以后不会走,那些番贼也不会再回来了!”
“乡亲们都放心吧!”
“我们不走……”
将士们连忙扶起跪地的百姓,解释着他们不会离去,耐心安抚着他们。
与此同时,被派去搜寻尚延心他们踪迹的塘骑也返回了衙门,挤开热情的百姓后,他们急匆匆小跑进入衙门内。
“刺史,尚延心他们跑去渭州了!”
一名塘骑校尉带着刚刚刺探到的消息走入衙门内,在他抵达后不久,前去检查官仓和府库的校尉也走了进来。
“刺史,官仓空的能跑马,库里的文册也被搬空了,什么都不剩!”
面对两名校尉一前一后传递而来的消息,刘继隆等人闻言纷纷皱眉。
“大夏那边俘获了甲胄八百余套,几千石粮食和番兵、民夫四千四百余人。”
“算算时间,长乐那边估计也被斛斯光拿下了,如此临州倒是在我们手上了。”
尚铎罗缓了一口气,将局势解析过后看向刘继隆:“刺史,还追吗?”
“追!”刘继隆斩钉截铁道:“趁着朝廷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必须收复渭州。”
“大军休整一夜,留下五百披甲的五泉民夫驻守狄道,其余人向渭州进军!”
刘继隆说罢,张昶却迟疑道:“可是我们也死伤了三百多人,现在能战的兵马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人。”
“凭借这点兵马,能收复渭州吗……”
说到后面,张昶有些心虚,就连尚铎罗都颔首附和道:
“尚延心他们起码还有近三千人马,况且从狄道往渭州的渭源进军,其中的高城岭地形比东谷也只能说稍好。”
“哪怕拿下了高城岭,后面的渭源才是问题所在。”
“渭州毕竟是陇上要冲、关中屏障,如果朝廷知道我们试图收复三州,必然会出兵阻拦。”
“从秦州进攻渭州,可比从临州进攻渭州要轻松得多,更别提尚延心那厮还试图投靠唐廷了。”
“我们若是短时间内拿不下渭州,那……”
尚铎罗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刘继隆却猛然站了起来,目光扫视众人。
他伸出手指向衙门外,悲戚道:“听听百姓们的声音,如果我们不救他们,还有谁能救他们?指望朝廷?!”
话音落下,刘继隆拔出腰间横刀,立在身前,语气不容置否:
“传我军令,明日卯时出兵渭州,另命斛斯光、李骥驻守临州,打造投石机送往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