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火销灯尽天明后,便是平头六十人。
恍惚间,大中七年已然成为历史,天下人迎来了大中八年。
在衮衮诸公的粉饰下,过去几年不可谓不“盛”。
朝廷“收复”河西、陇西等陇右十一州,河套党项被平,三川匪乱被弹压。
这些种种事情,似乎都在告诉天下百姓,大唐已然中兴!
然而,庙堂上的衮衮诸公比谁都清楚,如今的大唐到底是什么样子。
唐代称呼春节为元日,按照开元年间的《假宁令》规定:“元日、冬至各给假七日”因此元日的大唐共有七天假期。
只不过这七天假期分别是年前三天、年后三天,而元日当天虽然也放假,但朝廷照例举行早朝大典,以贺新年。
好似当下,在京官员纷纷穿着礼服,前往大明宫含元殿进行大朝会。
唐初,由于关中疲敝,而京官数量较多,致使生产不利,因此太宗时期将京官削减至六百余人。
此举使得关中百姓负担骤减,但随着贞观结束,大唐的在京官员数量与日俱增。
开元年间,大唐京官人数达到了二千六百余人,外官一万六千余人,给关中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就食东都已然成为常态。
此后虽然遭遇安史之乱,可大唐的在京官员并未减少,反而是散阶、勋官越来越多。
正如当下,三省六部虽留有官员当值,可走入大明宫的官员数量依旧超过了两千之数。
在京官员走入宫门,跨过龙首渠,摆在眼前的便是宏大威严的含元殿。
作为大明宫的主殿,含元殿坐落于三重高台上,仅台基便高五丈,而宫殿东西则长三十八丈,南北宽十四丈米。
整座宫殿为建筑群体,主殿面阔十一间,坐落于三层大台之上。
殿前方左右两侧稍前处,建有翔鸾阁和栖凤阁,二阁作三重子母阙的形式,下有高大的砖砌墩台。
殿两侧为钟鼓二楼,殿下有倚靠台壁盘旋而上的长达三十七丈的龙尾道。
站在含元殿门前,可以感受到开阔的视野,以及大明宫前廷威严壮观的场面,能够俯视整个皇城。
诸如“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等诗句,就是曾经为官的那些诗人,所描写含元殿大朝会的盛况。
眼下两千余名官员亦或站在殿外,亦或进入殿内。
他们头戴笼冠,身穿对襟大袖衫,下着围裳、玉佩、组绶等服饰,手里一如既往的持着笏板。
“入班……”
随着唱礼声响起,各品级官员依次入班,紧接着便由唱礼声继续响起。
“贺……”
随着唱礼声响起,群臣纷纷持笏板稽首,口中高唱:“陛下千万岁寿……”
话音落下间,身着冕服的李忱也走上了金台,缓缓入座。
“平身……”
唱声再次落下,群臣纷纷起身,持笏板等待过程结束。
元日的大朝会,大多都是走个过场,而不会真的议事,毕竟人多嘴杂,真正重要的大事,是不会在这种场合商讨的。
随着三省六部及九寺五监、御史台等衙门的主官先后对李忱上表贺语,元日的大朝会流程算是结束了。
在散朝之前,李忱恋恋不舍的看向百官。
每每面对如此盛大的场景,他总觉得自己手中的大唐,回到了开元、贞观时期该有的样子。
只可惜盛会终会落幕,而他也不得不转身离开。
当他离去,百官依次散班,而三省的令狐綯、裴休、崔铉却并未离去。
他们跟随李忱的脚步,前往了紫宸殿议事。
当李忱更换常服坐上金台时,三人心照不宣,决定以陇西作为开篇。
“陛下,去年入冬,陇西不见大雪,恐有旱情。”
“眼下朝廷自关内、山南等地遣派之犯人已抵达陇州,给予陇西军的犒赏也拟定好了,请陛下过目。”
裴休站出来呈出奏表,不多时便被宦官转交给了李忱。
李忱打开一看,略微皱眉:“二万疋(匹)绢,是否过少了?”
纵使李忱不希望刘继隆坐大,可他也不希望天下人说他器小。
当初秦州等三州七关百姓归附大唐时,他一口气便赏赐十五万疋绢,事后更是赏赐泾原六万疋,灵武五万疋,凤翔、邠宁各四万疋。
如今刘继隆收复三州,虽然解救的百姓不足以与当初的三州七关相比,但起码也是收复失地。
区区二万疋绢,他着实拿不出手来。
“陛下,这次的犒赏只是给予陇西诸将,而非陇西军全体。”
“臣等想以此次犒赏,从中看出刘继隆麾下诸将地位。”
裴休缓缓开口,而李忱也反应了过来。
这批绢交到刘继隆手上,刘继隆自然要发下去,而他怎么发、发给谁……这些都是朝廷所需要的情报。
“虽然如此,但还是太少了,加至四万疋吧。”
李忱合上了奏表,为了体现他有太宗的器量,他大手一挥便将犒赏提升到四万疋。
裴休看向令狐綯,令狐綯却沉默不语,而崔铉自然不可能阻拦。
筹码越多,释放的善意越多,刘继隆才有可能放松防备。
况且他今日前来,可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刘继隆。
“陛下圣明!”崔铉赞扬道:
“如此一来,天下人只会说陛下恩宠义旅,使得天下藩镇知道了为朝廷做事的好处!”
“不过陛下,刘继隆盘踞陇西,虽有灵武、天雄军扼制其东、北两个方向,但南边却没有着落。”
“眼下党项已经被招抚,不如派白司空担任成都尹,执剑南西川节度使?”
崔铉并不希望白敏中返回朝中分走相权,支走白敏中便是他的办法。
闻言,李忱略皱眉头:“此事,容朕思虑。”
“是……”崔铉没有着急,只是点头应下。
“裴相与子直先生还有奏言吗?”
“臣无奏言……”
李忱目光看向裴休和令狐綯,见二人没有奏言,当下拂袖道:“既然如此,那便退下吧。”
“臣等告退,上千万岁寿……”
三人退出紫宸殿,而崔铉更是急色匆匆的离开了殿门。
裴休见状皱眉,但不知道他想要干嘛,也就没有追上去,而是跟着令狐綯返回了南衙。
离开紫宸殿的崔铉没有逗留太极宫,而是走出太极宫并上了马车。
马车上,一名身穿道袍的道士在此就等,而崔铉见到他后,忍不住颔首道:
“至尊已经有了想法,现在就看你们了……”
“崔相放心,我已经安排妥当。”五旬道士颔首安抚。
见状,崔铉便命人驱使马车前往了皇城。
一个时辰后,大明宫内如往年般摆驾太庙。
李忱带着自己的子嗣前往太庙,前去祭拜自己的父皇李纯。
作为开创元和中兴,将两淮及淄青藩镇压服的人,唐宪宗李纯在百官之中口碑极好。
正因如此,李忱也常常经营他和李纯的父子亲情。
昔年唐宪宗为宦官所害后,以梁守谦、王守澄的宦官拥护李纯第三子李恒为新帝。
此后的唐敬宗、唐文宗、唐武宗都是李恒的儿子。
李忱即位后,多次表态视李恒一脉四朝为伪朝,而自己才是李纯所喜爱之皇子。
为了营造这种父慈子孝的感情,许多大事上,李忱都会在李纯的牌位前祷告、卜卦来决定,以此向外昭示自己才是李纯选定的正统皇帝。
不多时,车驾抵达了太庙,而李忱则是带着自己喜爱的夔王李滋走入太庙之中。
至于作为长子的郓王李温和其余皇子,则是被留在殿外等候。
“四郎,向你阿翁行礼吧。”
李忱看向李滋,眼神透露着慈爱。
李滋长得粉雕玉琢,眼睛更是黑白分明,十分明亮。
眼见父皇让自己行礼,他立马就听话的朝唐宪宗李纯的牌位行礼上香。
待他站起来,李忱这才将目光投向牌位,毕恭毕敬的稽首上香,并在心底默念白敏中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一职的事情。
他拿起卜卦所用竹筒,不多时便摇晃出一根寓意不错的长签。
见状李忱满意颔首,随后带着李滋走出殿宇,脸色平常的看向郓王李温。
李忱有子十人,但活到如今的只有七人,其中李温为最长。
二子、三子皆已去世,唯有四子最得他喜爱。
李忱好几次想过立李滋为太子,但又考虑到李温是长子,担心违背嫡长制而导致自己形象不佳,所以迟迟没能立下太子。
因此面对李温,李忱是又惋惜,又不喜。
“进去行礼吧。”
他语气复杂,李温闻言作揖,随后小心翼翼的带着几个弟弟入殿行礼。
瞧他那唯唯诺诺的模样,李忱只能无奈摇头,随后带着李滋先一步离开。
翌日,崔铉的奏表得以通过,时任同平章事、兼邠宁节度使的白敏中并未被召回长安,而是改任成都尹、兼剑南西川节度使。
与此同时,裴休急调四万疋绢前往陇州,并派薛逵、高骈、王宗会为天使,押送囚犯及犒赏前往渭州。
刘继隆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初了。
“朝廷给我们送人口和犒赏?”
陇西田间,刘继隆身穿冬衣,手拿经他改良的锄头,一脸疑惑的从陈靖崇手中接过文书。
在他身后是一片已经长出二尺高的小麦,而更远的地方,则是正在驱使耕牛,开垦土地的百姓。
刘继隆简单看完这份从秦州送来的文书,虽然不知道朝廷为什么这么大方的给自己送来三千六百多口人和四万匹绢,但他脸上笑意却藏不住。
“不管朝廷有什么手段,总之这些人和绢,我是收下了。”
刘继隆合上文书,陈靖崇却担忧道:“这些人里,恐怕有朝廷派来的间客。”
“无碍。”刘继隆摇头安抚他,同时转身展示道:
“你看看,我亲手种的这批小麦如何?”
唐代的陇西比后世气温略高,因此在陇西种麦并不困难。
只是由于收复陇西时,时间已经进入九月,整理战场并播种已经到了十月,因此陇西小麦的长势不算好。
陈靖崇现在可没心思看小麦,但刘继隆开口,他还是假装看了看,夸赞道:“刺史种的麦子,比旁人都略高一些。”
“你这话才是真的荒唐……”
刘继隆脸上笑容骤然消失,只剩下无奈和无语。
眼见陈靖崇没心思讨论小麦,刘继隆只能安抚道:
“放心吧,不管朝廷手段如何,都动摇不了我们的。”
“倒是他们这次带来的那四万匹绢,犒赏给你们之后,还能留下些壮大陇西。”
“对了。”刘继隆看向陈靖崇:“他们可曾说了,何时来陇西?”
“他们在等您的回复。”
陈靖崇解释道:“不过他们恐怕会带甲兵前来,您看……”
“无碍,让他们带来便是。”
刘继隆爽朗一笑,随后吩咐道:“那就把时间定在三天后的三月初五吧。”
“是……”陈靖崇作揖应下,紧接着就和刘继隆蹲在田埂上,为麦田除起了草。
忙碌之后,陈靖崇这才把消息告诉了秦州的轻骑,而轻骑花了三个时辰折返,这才把消息送回到了洛门川。
此时的洛门川,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平坦景象,而是在渭河南岸矗立起了一座夯土的关城。
不仅如此,关城外还有上万民夫在掘取石块,垒砌在城墙的墙根,层层向上。
显然薛逵他们是从鲁褥月口中得知了陇西军中新式投石机的事情,因此尽量将这座“武山县”打造得固若金汤。
“三日后?”
新修不久的武山县衙内,薛逵得知刘继隆准许他们押运戍边囚犯和绢布前往陇西后,不由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他的目光看向堂内,王宗会老神在在,高骈与张璘、鲁褥月、蔺茹真将等将领则是都在注视他。
见状,薛逵对众人交代道:“三月初五卯时点齐五百精骑,押送囚犯及绢布前往陇西。”
“末将领命!”鲁褥月、张璘等人先后作揖。
见鲁褥月作揖,薛逵安抚道:“鲁游奕、蔺茹游奕就不用去了。”
他说出二人当下的官职,二人当下是成州游奕使及武州游奕使。
刘继隆能想到的,薛逵他们自然也能想到。
陇西三州收复后,刘继隆能扩张势力的方向只剩下了陇南七州。
因此高骈向薛逵建议,请表鲁褥月、蔺茹真将为成州、武州游奕使。
届时刘继隆若是向陇南动兵,即便收复武、成二州,委任了刺史,秦州也能依靠鲁褥月和蔺茹真将,搅一搅二州的浑水。
当然,现在还用不到他们,况且他们和刘继隆有仇,带他们去只会激化矛盾。
万一刘继隆把他们两人杀了,那就得不偿失了。
正因如此,薛逵才会示意不用二人跟上。
闻言,鲁褥月松了一口气,而蔺茹真将则是攥紧了拳头。
在蔺茹真将眼中,尚延心即便再怎么不堪,却依旧是提携他的恩人。
这些日子,每每回想尚延心死在刘继隆手上,他都恨不得上阵为尚延心报仇。
放在以前,他自然不可能有这种想法,毕竟实力不够。
可是如今他背靠大唐,过去半年时间里,大唐更是将他与鲁褥月麾下番丁尽数编练成军。
虽说甲胄还没有补全,但他们二人手中也各自有精骑两千。
日后他们二人若是做大,未必没有向刘继隆报仇雪耻的可能。
“既然日子已经定下,那便散去吧。”
王宗会不想看薛逵在这里笼络人心,因为没有必要。
北司已经给他传来了消息,至尊已经对薛逵和南衙十分不满,薛逵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调走了。
届时秦州刺史和天雄军节度使,只能是高骈的,而高骈又是他们的人,所以薛逵不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之举措罢了。
“各自散去吧。”
薛逵也知道自己的下场不会好,而王宗会此举,更是坐实了他的下场好不到哪里去。
对此,薛逵神色一暗,不等诸将开口,便遣散了他们。
“末将告退……”
诸将告退,随后齐齐走出衙门。
武山县刚刚修建,城墙和衙门虽然已经修筑好了,但城内的街道和建筑却还没有半点着落。
城东为神策军营盘,城西为天雄军营盘,而西门之外则是鲁褥月、蔺茹真将的营盘。
三股势力交织,若是没有强人坐镇,很容易会闹出矛盾。
好在薛逵、王宗会都心向高骈,而高骈也借助两人的不作为,多次促成三方将领会宴。
鲁褥月行军打仗不行,可察言观色的能力却不差。
他清楚的知道,想要保住地位,就必须找到一个靠山,而高骈就是他为自己和蔺茹真将选择的靠山。
因此当诸将走出衙门后,鲁褥月立马用那番音极重的官话朝高骈献媚道:
“虞侯,末将今早令人弄了些羊肉,虞侯如果不嫌弃,可以带着张将军他们一起去城外用膳。”
高骈的官职虽然不如鲁褥月,可谁都能看出来薛逵与王宗会对高骈的用心。
高骈擢升成为他们的上官,也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此,高骈自然清楚鲁褥月他们的心思,于是连忙看向天雄军的几名将。
“张押牙,若是不嫌弃,不如一起前往?”
张押牙是个四旬左右的老将,见高骈邀请,他连忙作揖:“虞侯所请,那我等就却之不恭了!”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跟着高骈前往了城外,高骈俨然成为了三方将领的领头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