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哞……”
四月间,随着浩浩荡荡的春耕开始,无数耕牛、挽马再度被套上了犁轭,在百姓的驱使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耕种。
渭水河畔,几丈高的大水车运转起来,将渭河之水取出,流入高高的竹渠,最后流进水渠之中。
一座水车,便能灌溉数百亩耕地,而陇西县外的耕地也经过不断的开荒、复垦,恢复到了昔日的巅峰。
百姓们欢声笑语,昔日的麻木早已成为了历史。
尽管他们依旧身穿破旧布衣,可却将布衣洗的十分干净。
一身干净的装扮,代表的是他们对未来的期望。
在这样热火朝天、欢声笑语的环境下,就连朝廷送来的那些囚犯,也不自觉的变得淳朴了起来。
“刺史,刚才又抓到了一名间客,算上过去一个月抓捕的,已经是第十八名了。”
陇西城马道上,陈靖崇不紧不慢走到了刘继隆身后,诉说着他们对间客抓捕的成功。
刘继隆听后颔首,目光却一直在城外的百姓身上。
不多时,南边来了五名轻骑,他们直奔城门而来。
田间有百姓向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无心回应,径直冲入了城内。
这一幕看的刘继隆皱眉,不免出声道:“让下面的弟兄对百姓态度好些,你看看……像什么样子。”
“是!”陈靖崇作揖应下,可是不等他与刘继隆继续交谈,王思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不远处。
他急匆匆走来,脸上浮现喜色,这让刘继隆苦笑道:“看样子是我错怪刚才那几个弟兄了。”
陈靖崇来不及回应,便见王思奉走过来作揖道:
“刺史,陈瑛他们派几位弟兄先回来汇报消息了。”
“这是陈瑛的手书,请您过目……”
刘继隆闻言接过,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末了才笑道:
“你们的刺史之位落实了,另外州库又要存入十万匹绢了。”
“好!”听到刘继隆的话,王思奉与陈靖崇纷纷叫了声好。
刘继隆没有提及关于自己官职的问题,毕竟他本来就不奢望陇右节度使。
现在陇西十二州的刺史之位落实,他也就有了收复其余九州的正统性了。
想到这里,他将手书收回信封之中,而后对陈靖崇他们吩咐道:
“陈瑛明日会在天雄军的护送下,带着十万匹绢和擢赏我的官服前来,你且派人招呼,若是有人询问我的去向,便说我前往河州,代我收下官服便是。”
“是!”
刘继隆可不想对那所谓的天使稽首,因此让陈靖崇帮自己稽首就行。
见陈靖崇应下,刘继隆继续说道:
“我在渭州耽搁太久了,明日接了圣旨,取了那十万匹绢后,便按照此前规制,将各军兵马连夜调动前往各州。”
“记住,动作要轻,别让那三千多人知晓。”
“如此等他们抵达各州,再见各州兵马的时候,便会误判我军数量。”
“另外调动的兵马需要注意,别让熟面孔与他们碰面。”
刘继隆交代着陈靖崇、王思奉。
二人闻言当即应下,而刘继隆也返回了衙门,安心休息等待前往临州。
翌日,如刘继隆所说那般,天雄军的王重任率领五百天雄军精骑与三千民夫,驱使着马车将十万匹绢运抵陇西城外。
陈靖崇、尚铎罗等人率领城中数十名旅帅及以上将领在城门摆上香案,等待接旨。
“刘使君呢?”
王重任下马皱眉张望,陈靖崇却作揖道:“我家使君数日前往河州去了,由我代领圣旨。”
见状,王重任也没有过多纠结,拿出圣旨宣读道:“河临渭三州防御使刘继隆接旨!”
“臣……领旨!”陈靖崇跪在了蒲团上,稽首听旨。
“门下,闻河临渭三州防御使刘继……”
王重任宣读着圣旨内容,跪下的诸将原本十分激动,但听到刘继隆没有获得陇右节度使的官职后,立马就小声议论了起来。
若非刘继隆提前交代过让他们不要闹事,他们恐怕会当场质问王重任。
饶是如此,他们的议论之声也让宣旨场面变得嘈杂。
王重任脸色一黑,却没敢喝止他们,只是硬着头皮读完圣旨内容,最后将圣旨交到了陈靖崇手上。
“诸位的官服及靴履、笏板都在马车上,此外,至尊所赏赐的十万匹绢也在此。”
王重任絮絮叨叨说完,陈靖崇也缓缓起身,用匣子将圣旨收了起来,随后开始安排人马搬运绢帛。
不到一刻钟,十万匹绢帛尽数搬走,王重任见状也不逗留,而是趁着时间充足,率领人马返回了武山县。
与此同时,跟随他们而来的陈瑛等人也得到了热烈欢迎。
“陈瑛,好样的!”
“小子,够精神,这次你们辛苦了!”
“陈瑛……”
一时间,掌声与夸赞声将他们“淹没”,陈瑛则是尴尬挠头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需要禀告刺史。”
“我带你去!”陈靖崇示意他跟上。
见状,陈瑛立马明白了刘继隆的去向,也知道了自家使君只是不想出来接旨而谎称去了河州。
他跟上陈靖崇的脚步,不多时便前往了陇西衙门的内堂,并见到了正在书房练字的刘继隆。
“刺史,陈瑛他们回来了。”
“进来吧……”
陈靖崇站在书房外作揖通禀,刘继隆颔首示意他们进来,随后放下毛笔,吐出一口浊气后,立马笑着走向二人。
“辛苦了!”刘继隆拍了拍陈瑛双臂,上下打量后笑道:“倒是在长安吃胖了。”
陈瑛闻言爽朗笑了笑:“遇到了个郎君,每日请我们去酒肆吃些饭食,故此便胖了。”
“对了刺史!”陈瑛突然想到了自己应该禀告的一件事,因此连忙作揖道:
“秦州刺史薛逵被调回长安了,神策军的虞侯高骈得到了拔擢,成了秦陇二州刺史,兼天雄军节度使。”
得知高骈将留在陇右和自己打擂台,刘继隆略皱眉头,只觉得有些棘手。
朝廷留高骈在秦州,肯定是用来掣肘自己的,而秦州又能直接走官道前往成州,并且秦州的上邽距离成州的盐井只有一百里。
如果自己进攻盐井的动向被高骈察觉,那很容易被高骈反制,甚至弄丢盐井。
想到这里,刘继隆只能将此事搁置,先安排当前的事情。
他目光看向了陈瑛,紧接着开口道:“把你们去长安调查的那些情报,都与我说说。”
“是!”陈瑛连忙应下,随后开始向刘继隆说起了他们这大半年来,在长安打探到的各方消息。
例如裴休的漕运、盐铁制度改革,以及河东诸胡遭节度使欺压,还有毕椷招降党项等大小事情。
总的来说,如今大唐的情况还算好,毕竟有着唐武宗李炎和宰相李德裕的改革,大唐还是挽回了不少颓势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也是刘继隆为什么不敢与唐廷直接翻脸的原因。
不过等到李忱驾崩,唐懿宗继位开始,大唐就会逐渐在天灾**的打击下,每况日下,直到人心向背。
刘继隆并不着急,如今的他不过才二十一岁,还有足够的时间熬死李忱,蛰伏陇西,以待天时。
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让陇西重新拾回“陇上粮仓”的美名。
“刺史,我们要不要在长安弄个进奏院?”
听完了陈瑛分享的各种情报后,陈靖崇便动起了在长安置办进奏院的想法。
“不弄!”刘继隆不假思索的否决道:“弄个进奏院,起码要花费几千贯。”
“如今我们手里虽然有十四万匹绢,但犒赏还没发,而且陇西百废待兴,到处都需要花钱。”
“进奏院是要置办,但不是如今,而是要等到我们有足够底蕴的时候再办。”
刘继隆说罢,目光看向陈瑛:“陈瑛,现在起你就是旅帅了。
“你麾下的将士,也擢升为伙长。”
“谢刺史隆恩!”听到自己连跳两级,陈瑛连忙作揖行礼。
“好了,你也舟车劳累够了,下去休息去吧。”
“是……”
刘继隆安抚着他,而他也顺势作揖退出了书房,向外边走去。
在他走后,刘继隆也遣散了陈靖崇,用在陇西剩下不多的时间,仔细想着应该如何对付高骈。
是夜,军营的三千甲兵连夜摸索着返回了各州县,而刘继隆也在几日后率领数十名精骑,策马返回了狄道。
期间路过襄武、渭源时,都能明显的感受到当地较之人口少了许多,只因许多荒地都没有复垦。
昔年渭州有二万四千余口百姓,经过吐蕃祸害后,当地汉人骤减许多。
鲁褥月带着上万番众逃亡秦州后,渭州的人口更是降到了一万七千口,而这些口数中,还有好几千是刘继隆在渭源之战时,截获的临州百姓。
要是刨除这些,那渭州的人口还会更少。
正因如此,刘继隆也不免想到了购买奴隶的事情。
虽说《唐律》规定不允许随便贩卖汉人为奴隶,特别是将良民变为奴隶的行为,但在实际执行中,人口买卖仍然存在。
尤其是随着吏治**,苛税加重,许多良民都因为向地方官府借贷无法偿还,而被贬为奴隶。
尽管天子脚下不允许发生这种事情,但陈瑛却与商贾打探过。
如河南、河北等道,普通奴隶的价格在十贯左右,而饥民较多的淮南、山南、剑南等道则是更为便宜,约在七贯左右。
岭南道、江南道,普通奴隶则是在十五贯左右。
当然,这些都是汉人奴隶,若是奚、契丹、鞑靼、回鹘、岭南蛮、僚等少民,价格则更为便宜。
不过对于这些奴隶,刘继隆毫无兴趣。
他现在只想收复成州和武州,然后在山南和剑南道购买奴隶,进一步充实陇西人口。
只是以那十四万匹绢,顶多一次性两三万奴隶罢了,他得把陇西的经济盘活,让这件事变得可持续才行。
眼下陇西的商贸资源只有麸金、赤铜、麻布和牧群。
麸金得留着,日后贿赂宦官或朝臣时有用。
赤铜可以用来铸钱,恢复陇西货币经济,所以只有麻布和牧群可以当做商品。
这一路上,刘继隆想了许多,直到他赶回狄道城外,他才好不容易放松了精神。
回到狄道的第一件事,他便是召集狄道的所有官员,前往国殇墓园祭奠阵亡的那些将士。
凤凰山下,石块垒砌出了一条神道,直通山上,神道两旁则是栽种着许多树苗。
树苗之间有小道,而那些身体有缺陷,无法务农的百姓,则是被张昶安排到了墓园中照顾树苗。
刘继隆带着百余名武将走过这条神道,也见到了那些身体许多或残疾的百姓。
张昶跟在他身旁,大半年的理政,让他显得稳重了许多,令刘继隆十分满意。
人果然还是需要历练的,至少现在的张昶比半年多前的张昶靠谱了许多。
“这些百姓,衙门开给他们多少俸禄?”
刘继隆询问张昶,张昶也介绍道:“国殇墓园独自占据一片山坡,这些树苗移植了八千余棵,但后续还会不断扩大栽种面积。”
“如今墓园内有戍卒五十人,伤病民壮六十七人。”
“戍卒每十日换值一批,民壮月粮五斗,可以自行开辟菜田,圈养家禽牲畜,不必纳税。”
张昶说罢,刘继隆也算了算,五斗粮也就是六十斤米,基本上够这些民壮吃了。
对于伤病残疾的他们来说,能吃饱饭,不用纳税,便已经是最大的仁政了。
想到这里,刘继隆满意点头,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一座石木结构的祠堂便出现在了前方。
刘继隆带着众人走入祠堂,其地半亩,堂内主位摆放着三块高九尺的石碑,碑前有用于插香的石鼎。
石碑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姓名,这些都是阵亡的将士名字。
刘继隆走入其中,感情复杂的看着这三块石碑。
“刺史……”
张昶递来三根已经点燃的香,刘继隆接过后,却直接跪在了蒲团上。
“刺史!”
“您不能跪啊!”
“刺史,快起来,您……”
跟在刘继隆身后的上百名队正、旅帅纷纷阻拦,他们本以为刘继隆作揖则罢,不曾想他竟然要稽首。
“没什么不能跪的!”
刘继隆毕恭毕敬的俯身磕头,随后才起身将三根长香插入石鼎之中。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去:“他们为了我们和百姓马革裹尸,没有什么是他们受不住的。”
刘继隆话音落下,众人面面相觑,而张昶、斛斯光更是用行动来附和刘继隆的话。
二人先后上前跪下稽首,而跟着他们来的校尉、旅帅、队正们,也分别上前稽首上香。
在此期间,刘继隆看着那石碑道:“碑上的,应该不止那四百多名弟兄吧。”
“嗯……”张昶尴尬笑道:“我把从第三伙开始的所有阵亡兄弟姓名,都刻在上面,还为他们立了衣冠冢,希望刺史您……”
“干得不错。”刘继隆颔首夸赞,随后带着他们穿过忠烈祠,来到了后方的墓园。
忠烈祠只记载了姓名,而墓园的墓碑上则刻满了每个人的事迹。
刘继隆蹲在一座墓碑前,却见上面刻着“忠烈王公英之墓”,右边则是用小字刻上了他的生平。
“忠烈王公英,唐太和四年陇右道兰州五泉生人,少为奴,大中六年从军为卒,七年从征渭州大夏而没。”
简单一句话,却概括了一个人二十三年的人生。
刘继隆伸出手擦了擦墓碑上不存在的灰尘,心情沉重道:“墓碑做大些,事迹写长些……”
“是!”张昶应下,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刘继隆也清楚,大部分的普通兵卒,实际上是没有什么能记载的东西的。
他们兴许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记载的东西,但刘继隆还是想让人把他们的生平写长些,哪怕是没有什么成就的小事。
这样至少在未来,有人经过他们墓碑前时,能停下来看看他们的生平。
“酒呢?”
刘继隆开口询问,斛斯光连忙递来一壶米酒。
对于粮食紧缺的陇西而言,酒无疑是一种奢侈品。
在吐蕃治下的他们,兴许一辈子都没喝过一口酒。
刘继隆将酒倒在手上,用手在墓碑上摩擦着,好似要把酒揉进墓碑里。
“王英,多喝点酒,下辈子别忘记回家的路,来陇西吧,这里以后会太平的,去了别的地方,怕你受欺负……”
他一边说,一边将米酒擦满墓碑。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后的一些将领开始小声哭泣起来。
待墓碑被米酒擦满,刘继隆起身看向众人:“都各自去寻相熟的弟兄,好好用酒送送他们吧。”
“是……”
此时墓园内气氛低沉,许多人都找到了自己相熟的人。
两千九百人,一战过后死了一成半人,伤残近一成人,那些相知相熟的面孔一下子就不见了,谁又不悲痛呢?
站在墓碑前,他们效仿刘继隆,将米酒擦满了墓碑,渐渐地就控制不住了情绪。
“我对不起你啊五郎!!”
“我把你带出来,现在我怎么回去跟二娘说啊五郎!”
嚎啕的哭声,不多时响彻了山坡,有的人哭到晕厥,有的人虽然没有哭,却坐在台阶上,一言不发,失去了精神。
这日阳光很明媚,但是却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