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将挲悉,愿意举城归降刘使君!”
大中八年九月二十一正午,随着五旬年纪上下的长道县节儿挲悉俯首刘继隆牙帐中,长道县兵不血刃被其收入麾下。
主位上,刘继隆起身走到挲悉面前,躬身将他扶起。
“尚铎罗所说的话,便是我说的话,他既然做出承诺,我也自当遵守。”
“若是节儿还能为我说降上禄县,我愿意表勋从六品飞骑尉,年俸百石,永业田五百亩!”
经历收复三州后,刘继隆宁愿多花钱财,也不愿用将士们的性命去填线了。
挲悉闻言抬头,连忙说道:“如果使君准我便宜行事,我一定能说降上禄。”
“好!”刘继隆颔首道:“我准你便宜行事!”
话音落下,刘继隆看向与挲悉回来的尚铎罗:“尚铎罗,命你带五百精骑,甲兵五百,与挲悉麾下五百甲兵共同说降上禄县!”
“末将领命!”尚铎罗果断应下,而刘继隆则是看向耿明:
“耿明,三军拔营,向盐井进军!”
“是!”
耿明起身应下,陇西大军应军令而拔营开动。
尚铎罗率马步番军一千五百人南下,刘继隆率二千三百名甲兵及三千民夫进军长道。
大军在西汉水旁一分为二,行军不过两个时辰,便看见了位于西汉水东岸的长道县。
长道县所处西汉水东岸,呈东北走向,左右宽不过二里,长三十余里,位于祁山沟壑的河谷中段。
城外的耕地狭长,沿着西汉水向东北而去,延绵三十余里后便可见到渡口。
通过东北方向的渡口,则是可以渡过西汉水,抵达西汉水西岸的盐井县。
眼下斛斯光率五百精骑留在城内,眼见陇西大军到来,当即前来接应。
“刺史,长道县府、库中钱货不过千贯,粮不足两万石。”
斛斯光策马来到渡口南岸,向刚刚渡过渡桥的刘继隆禀告。
刘继隆闻言颔首,随后看向后方队伍渡河,再看向斛斯光:“你现在带着五百精骑驰往北边的渡口,先把渡桥抢占住,别给盐井的黎壊机会。”
“末将领命!”斛斯光闻言,当即作揖接令,调转马头驰往长道县。
瞧着他的背影,刘继隆忍不住摇头。
尚铎罗和斛斯光二人还是没从先锋的身份转变过来,不然也不会放着北边渡口不管。
好在黎壊不是什么强敌,这种纰漏他也发现不了。
这般想着,刘继隆唤来了耿明,指着远处的长道县,与他讨论起了如何治理长道。
长道的地势很好,若是好好治理开垦七八万亩耕地不成问题。
祁山在这里的地势很高,只有从河谷两端进攻,才能攻入长道内。
只要收复上禄和盐井,在北边的木门谷和南边的寒峡设下营垒,不论南北都难以攻入成州。
“张仁德,命你率兵三百,驻守长道县!”
“末将领命!”
“王叔子,命你将城内百姓编为民兵,及时播种小麦,勿要耽误农时!”
“末将领命!”
“赵怀敢,命你……”
横马官道,耿明声音粗重,不断向军中将领下令。
很快,三百甲兵入驻长道县,几名随军军吏也跟随一同前往。
如今秋收已经结束,但正是种植小麦的好时候,自然是不能耽搁的。
瞧着耿明指挥的井井有条,刘继隆也没有干涉他,只是在旁边时不时提点补充。
很快,耿明就得心应手了起来,而大军也走过了三十里河谷峡地,抵达了长道北边的渡口。
斛斯光率五百精骑在此驻跸,而距离此地不足十里外的盐井县已经升起了狼烟。
“刺史,这里距离盐井太近,我们刚到这里就被发现了。”
斛斯光策马找到刘继隆,禀告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刘继隆闻言颔首,目光看向耿明,耿明也挺直胸膛道:
“没事,我大军渡河阵仗那么大,他们迟早要发现的。”
“现在大军渡河,在盐井县外三里扎营,斛斯光你率五百精骑靠近盐井,看看盐井是关城还是什么城池。”
“是!”斛斯光毕竟是耿明的后生,他并不觉得听令于耿明有什么,只要刘继隆同意就行。
按照耿明的吩咐,他率领五百精骑向盐井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盐井县城头甲兵林立,身着扎甲,头戴华丽铁胄的健壮将领快步走上马道。
在他走上马道的同时,城外刚好冲过斛斯光等五百余精骑。
“猪犬的家伙,挲悉竟然敢反我!”
“乞利本,好像不是挲悉,他们好像是……唐军?”
城楼前,小节儿紧张解释,而这将领闻言瞪大眼睛。
“唐军怎么会从南边来?”
这名将领便是盐井城之主,乞利本黎壊。
他脚下的盐井城位于祁山脚下,西汉水北岸,坐落祁山沟壑间。
西汉时期,此地发现盐井,故而筑城设置盐官在此地开采卤水制盐。
城池屡次改名,但制盐的任务却从未停下。
吐蕃赞普被刺身亡后,黎壊仗着成州井盐之利,将城池营造的十分坚固,粮草充沛,因此他根本不怕其他州的乞利本来进犯。
哪怕在论恐热横行河陇时,他也不曾理会论恐热。
他最怕的是大唐与他翻脸,导致他空有井盐而没有销路。
如今唐军出现在盐井县,这岂不是说明唐廷准备对他动手了?
“猪犬的汉人,我就知道他们不可信!”
黎壊先骂了一声汉人,随后对四周兵马安抚道:
“不要慌乱,城内粮食足够我们守城五年,况且又不缺水源,担心甚?”
“眼下接近十月,再过一个月就大雪漫山,他们顶多强攻一个月就得退兵!”
“等他们退走了,我带你们去多麦抢占河谷,不怕没有好日子过!”
黎壊的一席话让城内一千五百名精骑、甲兵安定下来。
旁边的小节儿忍不住道:“乞利本,那这井盐……”
“猪犬的家伙,唐廷都翻脸了,这井盐还能卖给谁?”
“抛下他们去多麦,以我们的兵马足够抢到好几块河谷,难道会比在这里过得差吗?”
黎壊教训着小节儿,随后与他向北眺望。
彼时的气温还算高,因此高原依旧能种植作物,只是产量不如百年前。
如多麦这种海拔较低的地方,更是有大片河谷可以开垦放牧,所以黎壊并不担心自己会没了生路。
他有这么多兵马和粮食,去到哪里都能东山再起,不怕活不下来。
“呜呜呜——”
号角声在城内外响起,许多来盐井做生意的大唐商人纷纷乔装打扮,生怕被认出身份。
大唐与吐蕃的商道在朝廷层面是断绝的,可这并不妨碍这些商贾偷渡来盐井收取便宜的井盐。
安史之乱前,大唐盐价普遍在每斗十文的价格,哪怕是内地,也不过每斗二十文。
只是随着唐肃宗实行了“食盐专卖”政策,即“榷盐法”后,大唐沿海及内地的盐价大幅上涨,如江淮一带的盐价涨至每斗三百文,河中地区的盐价则为每斗二百七十文。
高昂的盐价让大唐百姓不得不走私私盐,而大唐也出台了抓捕私盐贩子处以死刑的极刑。
饶是如此,却还是挡不住百姓走私私盐,而杜甫就在《负薪行》中就描写了云阳当地妇女冒着生命危险去贩卖私盐的诗句:“筋力登危集市门,死生射利兼盐井。”
中唐以后虽然严刑峻法,“以盐杀人”,但是私盐问题始终解决不了,官盐的价格也一直维持在三百文左右的水平。
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地方官员都会与私盐贩子合谋走私私盐,而盐井就是大背景下的一个缩影。
盐井的盐,每斗仅售一百文,比官盐便宜二百文,也就是说有二百文的利润。
即便刨除运费、行贿等必须支出,也有最少五十文的利润。
财货动人心,因此走私偷渡者才络绎不绝。
“娘贼的,官军怎么杀来了?!”
“快换衣服,等官军攻破城,谁也不要出卖谁!”
酒肆之中,各间屋子不断传出叫嚷声,而这其中,有一间屋子却十分安静。
屋内,一名商贾正在用十分细小的毛笔,在拇指长宽的字条上书写小字。
内容不多,仅仅几个字,他却写了十余张字条。
不多时,他将十余张字条分别装入细小的竹筒中,随后转身走向身后的柜子。
这些柜子看似是柜子,但等他将其拉开,里面却是一只只信鸽。
他将这些竹筒绑在信鸽腿上,一只只放飞。
随着最后一只信鸽放飞,他不免皱眉看向那漆黑的天穹:“希望能活一半到上邽……”
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城外的斛斯光巡视一圈,随后返回了盐井城西。
与此同时,刘继隆他们也领军前来,在城外三里处扎营。
“吁……刺史!”
勒马声响起,随后斛斯光翻身下马,急匆匆走入牙帐之中,对刘继隆及耿明作揖道:
“只是普通城池,城高约二丈,厚应该有三丈,城池以河石夯土垒砌而成,十分坚固。”
“城池两侧可以通行,要不要将城池围住?”
斛斯光话音落下,耿明下意识看向刘继隆。
眼见刘继隆没有开口,他这才振作看向斛斯光:“你率五百精骑驻扎城东,另外安排一千甲兵分兵驻扎城北与城南。”
“是!”斛斯光作揖应下,随后便去安排。
耿明眼见他走出牙帐,这才看向刘继隆:“刺史,要不要趁夜进攻?”
“你自己做主。”刘继隆没有开口,耿明闻言颔首,起身走向帐外。
一个时辰后,当刘继隆端着一碗新鲜鱼汤品尝的时候,帐外也响起了沉闷的撞击声。
“嘭嘭嘭——”
“额啊!”
“猪犬的!这是什么?”
“投石机!是投石机!”
“反击啊,猪犬的家伙!”
一时间,盐井城头骂声不断,黎壊急忙退下马道,在远处的钟楼观望战场。
夜幕下,身子大小的投石不断砸在城内或城墙上。
每落下一颗,都仿佛砸在了番兵的心头上。
原本以为这样就作罢,可不多时夜幕下出现火光,宛若流星。
不等番兵有所反应,着火的落石便砸在了城头及城内。
黑乎乎的石脂点燃了不少茅屋,城内火光毕现。
“走水了!”
“走水了!快救火!”
“阿娘……阿娘……”
“谁来救救我的娃娃!快来人啊!”
“额啊——”
惊恐的救火声,求救声、哭嚎声络绎不绝,充斥人耳。
繁华坚固的盐井城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成为了人间炼狱,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黎壊带人奔走救火,同时命令工匠打造投石机反击。
与此同时,距离盐井直线不到百里的上邽县衙却飞入了**只信鸽。
他们所带来的消息如出一辙,使得管理信鸽的直白瞳孔一缩。
不多时,十余只信鸽被放飞,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抵达了伏羌县,而伏羌县衙在不久后又放飞十余只信鸽。
“笃笃笃!”
“刺史,伏羌来了急报,您得看看!”
“笃笃笃……”
“刺史……”
午夜,急促的拍门声将睡梦中的高骈唤醒,他扶额起身,身旁的女子也想跟着起来,却被他抬手安抚。
不多时,高骈穿上大衣将门打开,只见张璘脸上急切。
“刺史,伏羌急报!”
张璘递出信纸,高骈将其展开,眯着眼睛看了起来。
【成州遭围,所言官兵】
看着这八个字,高骈立马清醒,抬头下令道:“张璘,派出塘骑深入陇西,看看陇西渡口有没有大队人马出走的踪迹。”
“此外写信发往盐井,询问所谓官兵是否打着陇西旗号,即便暴露身份也无碍!”
“告诉王重任点齐精骑,一个时辰后我要在东门外见到他们!”
“末将领命!”张璘作揖应下,随后小跑出内堂安排去了。
高骈关门扶额,而床上的女子也起床穿上了衣裳,走到高骈身后为他揉捏额头穴位。
“怎么如此着急?”
感受着额头的舒缓,高骈缓缓叹气道:“成州出现了官兵围城,恐怕是刘继隆率兵偷渡祁山,兵围盐井……”
听到这话,女子按摩的手僵硬片刻,随后才安抚道:“有郎君在,那刘继隆也乱不了大局。”
“不……”高骈难得承认自己控制不了局面,他深吸一口气道:
“我虽练兵数月,可麾下兵马依旧不如他,况且从此地前往成州二百余里,他麾下投石机犀利,我恐难建功。”
“即便如此,我亦相信郎君。”女子躬身搂住高骈,高骈享受片刻后才起身道:
“好了,我需要率精骑疾驰成州,这些日子你好好照顾自己。”
“小妇人等着郎君回来。”女子识得大体,不哭不闹,只是为高骈穿衣披裘。
一个时辰后,高骈身穿戎装,肩披黑裘出现在东城外。
没有过多言语,他当即率领张璘、鲁褥月、蔺茹真将三人,与五千精骑朝南边的洛门道前往成州。
他们沿着官道前进,从寅时(3点)疾驰到天亮,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道阻断官道的石墙。
“刺史!”
张璘勒马在原地打转,高骈黑着脸策马上前。
陇西军的精骑插在石墙上,而石墙上还有七八名甲兵。
“谁准许你们在这里垒石墙的?!”
高骈沉着质问,而石墙马道上也走上了一道身影。
窦敬崇看向了延绵数里的精骑队伍,随后才将目光放到了高骈身上。
“不好意思高刺史,我家使君听闻洛门道破败,故此带兵前去修缮去了。”
“此路不通,请刺史走祁山道吧!”
窦敬崇作揖行礼,示意高骈改走祁山道。
“此地为我秦州地界,什么时候轮到刘使君为秦州修路了?”
高骈脸色如常,随后朝窦敬崇作揖:“劳请将军走下马道,我军要把这道城墙拆毁了!”
“荒唐!”窦敬崇闻言怒目道:“我家使君有令,道路修缮前,不得拆毁城墙!”
忽的,他身旁的甲兵纷纷拔出腰间横刀,居高临下与天雄军、成武军对峙。
官道宽不过三丈,而城墙横亘官道上,高足有七尺。
眼看官道还能行走,恐怕厚不低于七尺。
看到这里,高骈脸色虽然依旧如常,可心里却在不停盘算。
与此同时,马道上的校尉忍不住询问窦敬崇:“都尉,他们若是真的拆墙,那该怎么办?”
“让他们拆,这石墙虽然不坚固,但足有一丈厚,他们都是精骑,我看他们怎么拆!”
窦敬崇就是故意激怒高骈来拆墙的,然而面对他如此手段,高骈目光却瞥向了洛门水对岸的那条官道。
“好啊,原来是走吐蕃废道而来。”
高骈眯了眯眼睛,随后抖动马缰来到洛门水边上。
眼看河流并不深,他立马调转马头,隆声下令:“蔺茹真将!”
“末将在!”蔺茹真将策马而出,而高骈则是马鞭指向刘继隆他们来时的吐蕃废道。
“刘刺史既然为我们修葺官道,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
“你率一千精骑渡河,为刘刺史他们修葺他们的官道!”
“你敢!!”
高骈的话还没落下,窦敬崇就瞪大了眼睛怒叱出声。
然而对于他的怒叱,高骈不予理会,直接调转马头,带着剩余四千精骑原路返回,准备走祁山道前往成州。
与此同时,蔺茹真将也率领一千精骑策马蹚过洛门水。
哪怕秋季的洛门水寒冷刺骨,可一千精骑依旧渡过了洛门水,抢占了刘继隆他们回去的道路。
现在刘继隆即便拿下成武二州,也必须走洛门道前往武山县绕道返回陇西县。
高骈知道刘继隆不会动刀兵,而他也不会率先动刀兵。
尽管动不了刀兵,可他能断刘继隆的粮道,而距离秦岭大雪封山只有不到一个月了。
“走!”
抖动马缰,高骈率领四千精骑向上邽的祁山道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