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
“嘭嘭嘭——”
一叶呈黄不是秋,万山黄遍秋满山。
祁山脚下,太阳高升,投石络绎不绝,惊起漫山飞鸟。
盐井城头,扬尘四起,落石震荡城墙,城内百姓哀嚎。
随着日上三竿,城外景象呈现番军眼前。
五十台投石机依次排成一排,后方堆起来的投石如小山般高,数十上百的民夫在甲兵指挥下熟练操作。
不多时,一轮投石再度升空,重重砸下。
砂石黏土及糯米夯实的盐井城墙,在配重投石机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历经一夜的“轰炸”,城头上的女墙被毁去七七八八,而城内临时赶制的投石机也损坏大半。
距离太远,他们没办法将有杀伤力的投石投出,只能投出七八斤的投石。
这些投石对于民夫而言,确实有足够的危险性,因此民夫们拉拽机关的绳索旁都摆放了一面面盾牌,他们也戴上了将士们的铁胄。
城内那仅存的十余台投石机,大概三五轮才能击中陇西军的民夫。
虽说亦有不少人因此受伤,但他们的损伤更令人感到折磨。
“嘭嘭嘭——”
陇西军的投石再度作响,盐井城头再度升起扬尘。
马背上,刘继隆眯着眼睛眺望,不多时才道:“用粮食夯筑的城墙确实坚固,只是不知要耗费多少。”
“这样一面城墙,起码耗费几千石。”耿明回应刘继隆,见刘继隆看向他后又解释道:
“老陈在渭州担任刺史,烧砖修建城墙时,我特意去问过。”
“这盐井城规模与陇西城相当,虽然不是夯土包砖,但用糯米砂浆夯实的砂石城墙,耗费的粮食比夯土包砖还要多。”
“老陈的账本我看过,陇西城要想筑城,最少要烧制城砖五十六万块,用石炭四十三万斤。”
“河临二州每个月往陇西运两万斤炭,估计要两年才能修建起来。”
“刺史,我看《元和郡县图志》里没记载成州有石炭,那我筑城所用的石炭……”
耿明虽然憨厚,但有问题他就提,所以他笑着询问刘继隆,刘继隆却道:“武州有。”
“是!”耿明点头应下,他并非是非石炭不可,只是树木不易成长,可作为阻碍敌军的障碍,他不愿砍伐。
更何况经过刘继隆的改进,陇西军运用石炭冶铁烧砖、陶的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因此不用担心中毒的问题,自然要选择更好利用的石炭。
想到这里,耿明的目光看向盐井城头,但见女墙被摧毁大半,他也连忙抬手。
不多时,持着令旗的轻骑到来,而耿明也沉稳下令道:“投石机前进,距城墙五十步时扎营投石!”
“标下领命!”轻骑应下,调转马头将军令传往投石机阵地。
在他们的注视下,投石机阵地拔营前进,而城内除了偶尔投出的**块投石外,便再无任何反应。
待投石机阵地推进至距城墙五十步后,城内的投石机也彻底失去了进攻的机会。
百斤及以上的巨石被马车运到了投石机阵地上,五十台投石机开始专攻城墙一点,以点破面。
“嘭嘭嘭——”
“猪犬的家伙,他们想把我困死在这里吗?!”
脚底传来的震动感提醒着黎壊,而他此刻已然慌神。
即便他将盐井修建的坚固无比,可陇西军的投石机正在用现实告诉他……只要是城池,就总会有被攻破的时候!
一时间,黎壊神色变化,起身在衙门正堂来回渡步。
刘继隆在四道城门外都驻扎了兵马,能突围的只有北门,因为那里驻扎的是精骑。
但如果他要甩开精骑突围,这就代表他必须带着精骑和步卒乘马突围,那精骑和步卒的家属怎么办?
想到这里,黎壊气愤的踹翻了桌椅。
与此同时,一名百户快走进入院内,隔着十余步对正堂的黎壊行礼:“乞利本,衙门外面有个商贾求见您,说是能救我们离开。”
“商贾?”黎壊冷静下来,摆手道:“叫他进来!”
“是!”百户连忙走出去,不多时便带着一名穿着质朴的商人走了进来。
黎壊已经坐回主位,而被他踹倒的桌椅也被旁边的甲兵扶正。
“秦州行商王魁,参见乞利本。”
行商说着一口流利的吐蕃话,而黎壊并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抬着下巴问道:“你说可以救我离开盐井?”
“没错。”王魁点头,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枚木牌:
“我是秦陇二州高刺史麾下的行商,高刺史准我便宜行事,但在此之前,我需要询问您一些事情。”
百户从他手中接过木牌,转递给黎壊。
黎壊看过后便询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敢问乞利本,城外官军可是打着陇西的旗号?”
王魁询问,而黎壊也点头承认,闻言王魁皱眉继续追问:“眼下盐井城能撑住几日?”
“你这是什么意思?”黎壊表情不太好看,因为他感觉王魁在轻视自己。
王魁见状作揖道:“陇西军中投石机犀利,我唯有得知盐井能撑住几日,方能向我家使君请援。”
“请援?”黎壊闻言思虑,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自己是卷入了大唐两个藩镇的争斗中,看样子秦州的这个高刺史是想要拉拢自己。
得知自己有了价值,黎壊也就不再慌乱,而是端起架子道:
“城外的官军为了让我投降,已经开出了不少条件,我想知道高刺史能给我什么?”
黎壊变得镇定下来,这让王魁感到了麻烦,但盐井是成州精华,绝对不能让给刘继隆。
想到这里,王魁继续作揖道:“渭州的乞利本鲁褥月已经投降我家使君。”
“投降我家使君前,他麾下不过精骑甲兵千余人,番丁三千罢了。”
“如今不过一年,他已然成为我朝的游亦使,麾下精骑四千。”
“乞利本您的实力比他雄厚,我家使君也定然会以高官厚禄来礼谢您的。”
王魁想先安抚住黎壊,以免他投靠刘继隆。
只是黎壊根本不吃他这些许诺,他只想看真的,可以到手的利益。
“我只想知道,我能得到什么!”
黎壊姿态高高在上,这让王魁心里咬牙切齿。
他不确定刘继隆是不是真的给黎壊许诺了什么高官厚禄,因此他只能作揖道:
“我现在便放出信鸽,向我家使君询问。”
“好!”黎壊知道城内有不少商人是秦、凤、兴州的间客,但他毫不在意。
只要能做生意,哪怕所有商人都是间客也没问题。
“在下告退……”
王魁退出了正堂,不多时消失在了衙门内。
眼见他离去,黎壊立马看向那百户:“你现在找人写一封信,用箭矢射到城外,告诉城外的官军,秦州的高刺史想要拉拢我。”
“如果他们不想让我投靠高刺史,那就看他们的诚意会不会比高刺史的更高了。”
黎壊能把盐井生意做大,靠的就是脑子那点精明。
眼下自己成了货物供人争抢,而自己又守不住,那不如看谁出价更高。
在他的吩咐下,百户很快按照他的意思,找了个商人书写了书信,用弓箭射出城外。
这封信很快送往了刘继隆面前,而盐井城内又一次性放飞了十余只信鸽。
“这个高骈竟然在城里有间客?”
“不出奇,他们背靠朝廷,人手钱粮雄厚,培养间客并不困难。”
牙帐内,耿明沉声开口,语气有些不善,而刘继隆眉头微皱,但并不是不能接受招降。
不过在此之前,他必须向洛门道的窦敬崇派去轻骑才行。
想到这里,刘继隆看向耿明,而耿明也同时作揖道:
“刺史,这高骈既然知道我们在打成州,那他恐怕会走最近的洛门道,说不定眼下已经发现窦敬崇他们了。”
“我们要不要派轻骑去洛门道,看看窦敬崇那里是什么情况?”
耿明的想法还是比较多的,眼见他已经想到,刘继隆也颔首道:“可以,另外派斛斯光率二百精骑前往木门谷筑垒!”
“是!”耿明作揖应下,随后走出牙帐。
只是他才走出去没多久,就有马蹄声从远到近,渐渐靠近。
不多时,耿明急匆匆走了回来,对刘继隆作揖道:“刺史,尚铎罗他们劝降上禄,招降甲兵五百,获口四千余。”
“好,命尚铎罗留下我军精骑甲兵,带一千番军来盐井,拿下盐井后我们调转兵锋南下武州。”
刘继隆交代一声,同时看向黎壊让人送来的那封书信。
他想了想,若是能劝降黎壊,减少些伤亡,那自然是比较好的。
“你替我写信告诉黎壊,若是他愿意投降,我愿意为他请表正五品的上骑都尉,年俸二百石,永业田八百亩。”
“他的家财我可以不取,但官仓和府库必须归我。”
“末将领命!”耿明闻言应下,随后入座书写书信。
一刻钟后,黎壊便得到了刘继隆的书信,但他对信中的待遇并不满意。
“乞利本,我们要投降吗?”
百户小心翼翼询问,黎壊却骂道:“这么点东西,他把我当奴隶打发吗?”
骂声落下后,他又追问道:“那个王魁来消息了没有?”
“没有,信鸽前往上邽再返回,起码要两个时辰。”百户摇摇头。
闻言,黎壊继续等待消息,而昨夜遭窦敬崇阻碍的高骈,则是率领四千精骑原路返回武山县,随后绕道伏羌、前往上邽。
信鸽飞抵上邽的时候,上邽立马就放飞前往了伏羌的信鸽,同时派出轻骑前往伏羌。
果不其然,高骈在正午便经过了伏羌,没有逗留的驰往了上邽。
轻骑疾驰两个时辰后,便在官道上撞见了高骈所率的精骑。
大军勒马停下休整,轻骑也将盐井的情况做出了汇报,向高骈请示该如何做。
“娘贼的,早知道这盐井的番贼这么容易拿下,我们就该早点动手,现在被姓刘的那杀才抢先了。”
“刺史,这盐井的番贼怕是个没卵的家伙,不许诺他点东西,恐怕他真的会投降刘继隆。”
“路上说!”
张璘与梁缵二人七嘴八舌说着,高骈却不想停下考虑,决定一边往上邽赶去,一边想怎么办。
很快,四千精骑再度往上邽赶去。
虽然同是精骑,可高骈麾下精骑的双马,分别是驼甲的挽马和作战的军马。
相比较下,刘继隆麾下精骑为单骑两匹军马,质量和速度都更适合中长途作战。
磨蹭到黄昏,高骈终于率军抵达上邽城,而他命令张璘、鲁褥月等人在外扎营后,便带着梁赞前往了衙门休息,同时命人放出了信鸽。
十余只信鸽带着消息被放飞,在天黑前却只有六只抵达了盐井。
王魁急忙将信鸽腿上的竹筒拆开,倒出信纸后仔细查看。
信中高骈让他便宜行事,并许下了成州游亦使的身份给黎壊。
“成州游亦使?”王魁皱眉,他记得这个位置已经给鲁褥月了。
看样子自家使君是想先稳住这厮,等他兵锋抵达此处再想办法安抚黎壊。
想到这里,王魁连忙烧毁所有信纸,随后起身往衙门走去。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被猛攻的盐井西城墙也垮塌多处,好在还算坚固,没有垮塌出缺口。
不过以陇西军这样的进攻强度来看,盐井城顶多能再撑三天罢了。
不多时,王魁满脸笑意的走入盐井县衙,对着正在吃饭的黎壊作揖恭喜道:
“恭喜乞利本,我家刺史愿意为您请表成州游亦使,这盐井依旧是你在治理,我们只要上禄和长道。”
“不过在此之前,还请您坚守足够多的时日,等待我援兵抵达盐井!”
正在吃饭的黎壊闻言露出笑脸,他摇头道:“可惜,城外的刘继隆许诺了我成州刺史,把整个成州交给我管辖!”
“不可能!”王魁脸色一变,但黎壊却冷哼道:“事实如此!”
在王魁与上邽沟通的时候,黎壊已经派人向城内所有商贾询问了陇西军和刘继隆的事情,自然也知道刘继隆对于现在的大唐朝廷也是一个威胁。
既然如此,那大唐肯定要出更高的价码来招抚自己。
一个成州游亦使的身份固然令他心动,可他的地盘却还是小小的盐井,这怎么让他满意?
反正王魁不知道刘继隆给自己开了什么价码,自己漫天要价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黎壊得意洋洋,而王魁见他那得意的模样,心中怒意横生。
只是一想到事关盐井得失,他立马压下心中怒气,作揖对黎壊道:“若是如此,我家刺史愿意让您节制成州,另赠明甲明盔五百套!”
五百套扎甲的诱惑摆在眼前,黎壊眼前一亮。
“哈哈哈哈……我黎壊虽然是吐蕃人,但我一直仰慕大唐,如今有机会让我成为大唐的官员,实在是一件喜事!”
黎壊把手从羊腿上拿开,用油腻腻的手抓住酒碗向王魁敬酒。
百户见状上前为王魁倒了一碗酒,王魁连忙笑着一饮而尽。
“老狗,等我家使君赶走了刘继隆,先取你的性命!”
“嘭嘭嘭——”
在王魁思考如何取下黎壊性命的时候,城外的陇西军则是昼夜不停的强攻城墙。
百余斤的投石猛烈砸在城头,从夜晚到翌日正午。
盐井城墙变得更为破烂,但依旧没有垮塌出可以强攻的豁口。
“斛斯光率精骑抵达木门谷了没有?”
“辰时便抵达了,如今应该在筑垒了。”
马背上,刘继隆询问耿明,耿明回应得体。
闻言,刘继隆也就放下心来,继续看着投石机猛攻城墙。
与此同时,身处木门谷的斛斯光正带着二百精骑砍伐树木,将树木放倒在那并不宽阔的谷道上。
木门谷位于祁山沟壑之间,谷道宽不过十余丈,两侧皆为山岭,难以逾越。
随着斛斯光砍伐树木,拉拽倒在谷道上,谷道便被彻底断绝。
几十棵高七八丈的树木被砍伐栽倒,每棵树重数千斤,想要清理并非那么容易。
树木被斛斯光有意的交叉拉倒,构筑起高五六尺的“树墙”。
“动作都快点,别让那高骈有机会过来!”
“嘭——”
斛斯光叫嚷着,而两边下马砍伐树木的精骑也用力挥砍着这些数百年的巨树。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多时木谷道内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斛斯光连忙吹响木哨。
“哔哔——”
听到木哨声,所有精骑纷纷跑下陡坡,来到了他们制造的路障身后。
斛斯光看向身旁校尉,交代道:“稍后数清楚他们的旌旗,看看有多少人,派人回禀刺史。”
“是!”
二人交谈间,前方开始出现披甲精骑,乌泱泱一片。
当他们看到前方被树木阻断的谷道,所有人脸色一变。
“杀才的,你敢们阻拦官道?!”
张璘策马冲出,举着马鞭对刚刚上马的斛斯光破口大骂。
斛斯光闻言,阴阳怪气道:“你哪只眼睛瞧见阿耶阻断官道了?”
他余光看向校尉,但见校尉在低声默默数着旌旗,这才收回目光,拔高声音道:
“我家刺史收复了成州,得知那成州番贼为了不让朝廷从秦州出兵进攻,特意砍伐树木阻断谷道,所以派我们前来清理。”
“只是有的人长了人样,生了狗脑,分不清青红皂白便开始对我们颐指气使!”
“你!!”张璘还想发作,却见高骈策马来到他身前,面色如常扫视被阻断的官道。
“既然这位郎君说是来清理官道的,那不如我们一起清理吧。”
高骈抬手,身后的张璘连忙率领数百人下马,准备清理这些树木。
与此同时,斛斯光看向了自己身旁的校尉,却见他不知何时退到后方,低声吩咐着几名精骑。
不多时,这几名精骑调转马头往盐井撤去,而斛斯光也笑道:
“好啊,有诸位清理,也省了我们一番力气。”
“听闻后方又有番贼阻断了官道,我们现在便去清理!”
斛斯光声音落下,当即调转马头撤离。
“杀才的,我要杀了他!”
张璘把手搭在刀柄上,高骈皱眉看向他:“你这鲁莽的脾气该改改了,不然总有一日要吃亏!”
张璘闻言,这才忍下脾气,将手从刀柄拿开,下马上前,与精骑们一起搬开树木。
至于斛斯光,他已经带着精骑前往更狭窄处砍伐树木,继续阻断官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