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啊……”
“疼!疼……”
“取茉莉花根粉来!快!”
十二月初,随着大雪降临河西大地,山丹城内哀嚎不断,血腥味浓得令人干呕。
校场上临时搭建诸多帐篷,军医来回奔走各个帐篷,时不时有尸体被转移至其它帐篷,时不时有伤重者转入急症帐篷。
山丹的军医体系,还是刘继隆当初留下的,因此相较于这个时代的军医体系,这里的救治存活率很高。
“窸窸窣窣……”
满身尘土张淮深走入校场,他披着重甲,甲胄上沾染着鲜血,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九臬,如何了!”
张淮深找到了此时的山丹县令,当初年少的李氏李明振。
十六岁便能担任山丹县令的李明振,自然不是靠能力爬山来的,毕竟自刘继隆经营山丹后,山丹便成为了河西的富庶大县,仅次于姑臧、昌松和张掖三县。
李恩扶持李明振在甘州山丹担任县令,本来是想着熬资历,等待日后接任甘州刺史的。
不曾想,自大唐宣布回鹘、嗢末为大唐臣属后,甘州回鹘与凉州嗢末休养不过数年,便开始挥师南下,屡次进犯甘凉二州。
去年张淮深才出兵重创他们,本想着他们会在草原舔舐伤口,却不想他们竟然又南下了。
李渭不善军略,刘继隆昔年留下的龙首山防线,此刻却如筛子般,怎么都拦不住回鹘人。
在刘继隆庇佑下,好不容易太平五年的山丹县,也重新燃起了战火。
本以为是镀金,却不想真成了前线。
“使君,山丹阵没者不下六百人……”
李明振满脸疲惫,论起军略,他也不算出色,但好在刘继隆修葺的山丹城足够坚固,因此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李明振勉强守住了山丹。
只是可惜,山丹军阵没的兵卒也超过了四百人。
闻言,张淮深心中抽搐疼痛,但他还是安抚道:
“此事不怪你,山丹军老卒被我抽调大半去了凉州,不少人又跟随高进达他们去了陇西,胡虏举数万众前来,你能守住,已然不易。”
“况且我击退胡虏是看见了,你们杀伤胡虏数量不少,你不必自责。”
话虽如此,张淮深心底却还是难受得紧,而李明振也看向张淮深染血的虎口道:“使君,您受伤了,我让军医来为您处理。”
“不必,先让他们救治伤重的兵卒。”
张淮深打断了李明振,随后端着马札坐在帐篷之间的角落。
两刻钟的时间缓缓过去,期间有不少伤重的兵卒都成了尸体,被人抱到了停尸的帐篷中。
对于张淮深而言,看着这么多河西将士战死,他的心在滴血。
“使君!”
都万孟狼狈从远处快走而来,在距离张淮深三步外便作揖道:
“回鹘退出了龙首山,向北边居延海撤去。”
“我们返回路上收获七百多套甲胄,在城外又获一千四百多套甲胄,都是重扎甲!”
都万孟的话让张淮深攥紧了拳头,毕竟五年前的甘州回鹘,可是连三千甲兵都拉不出的逃亡者。
如今成为大唐臣属不过四年时间,竟然能带这么多甲兵南下入寇,其势凶猛,可忧可叹。
张淮深思虑时,李明振也道:“此半个月来,胡虏阵上所见甲兵不下四千,另有精骑在外巡哨,而轻骑者不下三万众。”
“使君,朝廷若是继续这样扶持胡虏,河西恐有失陷一日!”
张淮深闻言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我会向朝廷派出轻骑禀报此事,眼下当务之急是修葺龙首山内的石堡。”
话音落下,他立马对二人吩咐道:“都万孟你率两千精骑和三千民夫前往龙首山修葺石堡。”
“九臬你以缴获甲胄编练新卒,开春后派兵卒驻守石堡。”
“是!”二人作揖应下,而张淮深也向外走去。
不多时,他在几名精骑护卫下走出军营,而山丹街上也不复昔年刘继隆镇守时的太平,许多百姓都在守城搬运物资的过程中负伤,不少门户更是挂上了白色的麻布。
“若是刘折冲还在,胡虏哪里能越过龙首山……”
“别说了……”
“唉……”
几名负伤百姓一瘸一拐的离开,张淮深听得不是滋味。
他埋头向城外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外。
鲜血几乎染红了山丹城墙,数千具尸体在城下重叠,将护城河都填满了。
民夫们正在打捞尸体焚烧,染血的甲胄被简单清洗后,便被擦干放在一旁的挽马车上。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味道,飘荡着滚滚篝火中飘飞而出的灰白败絮。
称勒没能攻下山丹,还死了两千多甲兵和三四千轻兵,而河西军的死伤也随着时间推移,从四百多增长到了五百多人。
除了甲兵,为了守城而死难的民夫也多达六百余人。
坐在牙帐内,洗漱干净的张淮深提笔不知道怎么落笔。
河西汉人不过十一万,成丁者不过三万多,而甘州草原上的嗢末与回鹘人部众二十余万乃至三十万。
这样打下去,即便他们能把回鹘、嗢末击败,但河西的汉人也会绝种。
张淮深的手指发颤,沉默许久后才落下毛笔。
不多时,这份帛书被张淮深装好并封上火漆。
只是不等帛书送出,他的帐外便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张淮涧掀开帐帘,憋屈道:“北边传来消息,嗢末入侵凉州了!”
“吸……”
张淮深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经料到了此次入寇是回鹘与嗢末联手促成的局面。
“传我军令,休息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拔营凉州……”
“是!”
没有休息的机会,张淮深只能派李明振去接手龙首山石堡的修葺工作。
东边距离更近的焉支山官道,已经因为腊月大雪而封闭,不然他们也不会耗费近半个月才来到山丹城。
现在留给他们的路,只剩下北边的甘凉草原,而这条路注定凶险。
正因如此,不等天亮,张淮深便带着不足数的三千甘凉铁骑越过龙首山,沿着甘凉草原向东边的凉州驰去。
战火充斥着凉州,嗢末人选择进攻凉州第二大县的昌松。
时间仿佛是一个轮回,当初杜噶支就是在昌松折戟沉沙,败退北归。
而今他的对手依旧是哲多悉别,依旧是昌松城,只是昌松的城头更换了旌旗。
“哲多悉别,你既然能投降张淮深,为什么不能投降我家大汗?!”
“哲多悉别,我家大汗说了,你若是愿意投降,你依旧还是昌松的县令!”
“投降吧……”
黄昏下,乌泱泱的精骑甲兵列阵城外,数量不下三千。
在这三千精骑甲兵左右的,则是人数近两万的嗢末轻骑。
杜噶支的大纛在黄昏下招展,而昌松城下是被派出招降的几名轻骑。
哲多悉别站在昌松北城楼前,扶着女墙俯视嗢末大军,脸色不变。
在他左右,两名汉人别将紧盯着他,生怕他做出什么不对的举动。
在他们的注视下,杜噶支从腰间的弓囊中取出弓箭,对外张弓搭箭。
瞬息之间,两只箭矢飞射而出,分别命中城外叫嚣的两名嗢末轻骑马匹。
马匹中箭受惊,将两名轻骑掀翻在地,而哲多悉别也笑着叫嚷道:
“我已经投降过一次,这次不会再投降了!”
“滚回去告诉杜噶支,想要昌松,就自己来取!”
话音落下,他收起弓箭,转身看向那两名别将:“求援的轻骑看来是突围成功了。”
眼见哲多悉别没想过投降,两人对他的态度也立马改观,先后作揖道:
“姑臧没有太多兵马,而兰州的李仪中已经好几次不听宣调,我们真的还有援兵吗?”
闻言,哲多悉别朗声笑道:“我一个吐蕃人都能坚信有援兵,你们反倒不相信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让四周的汉兵尴尬,但原本低沉的士气也因为他这句话而慢慢抬升。
连哲多悉别这个吐蕃人都相信会有援兵,他们身为汉家儿郎,又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同袍呢?
在他们重拾信心的同时,城外的嗢末轻骑也连忙逃回了阵中。
杜噶支及长大的杜论悉伽看着他们退回,当下也知道了哲多悉别不愿投降的选择。
杜论悉伽看向杜噶支:“阿耶,我们真的要攻打昌松?”
“不!”杜噶支摇头道:“我们好不容易才练出三千甲兵精骑,怎么能用在攻城上?”
“更何况张淮深善战,称勒他们根本就拿不下甘州。”
“等张淮深击退称勒他们,回过头来便是要为昌松解围,我们即便拿下昌松,也守不住。”
“既然如此,还不如把他们藏在南边山谷中的牧群给找到并掠走,用于交换铁器。”
“想要拿下凉州,必须等凉州的唐军自己内乱才有机会!”
自从上次被刘继隆耍了一遍后,杜噶支也认清了嗢末杜部没有拿下凉州的实力。
眼下他们要做的,是韬光养晦,等待凉州唐军内乱。
说罢,杜噶支调转马头,开始沉稳下令。
他以精骑包围昌松四门,派两万轻骑搜寻昌松城外的牧群。
哲多悉别见他这般安排,便知道南边诸多山谷的牧群是保不住了,脸色不由难看。
可是昌松城内仅两千甲兵,是万万不可能出城野战的。
眼下凉州的精骑都被张淮深带去驰援甘州了,哪怕张淮深速度够快,也需要**日才能抵达昌松。
想到这里,哲多悉别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守住城池,等待援兵。
与此同时,酒居延已然集结了番和、嘉麟、姑臧的兵马,共精骑八百,步卒四千人。
“酒刺史,嗢末叛贼果然去了昌松,昌松的轻骑已经突围将军情送来了!”
姑臧城衙门内,一名校尉将军情汇报给了酒居延,酒居延则是看向张淮满:
“六日前北边塘骑回禀嗢末南下时,我便派轻骑前往甘州通知使君了。”
“算算时间,使君应该在返回的路上。”
“以你我能力,不足以带兵解昌松之围,唯有等使君抵达,方能出兵!”
张淮满脸色难看,但还是点头承认了这个事实。
见状,酒居延也对面前传信的校尉询问道:“昌松胡虏,兵马数量与此前探查的可否一致?”
“回刺史,兵马在两万左右,此外昌松还往广武派兵求援了。”
校尉作揖回应,酒居延眉头微皱,而张淮满也冷哼道:
“李仪中手上有六百精骑,一千四百甲兵,可他几次不听调遣,此次也不会应援。”
“他既不投靠使君,也不投靠刘继隆,他在想什么?”
张淮满说出了酒居延的疑惑,那就是李仪中眼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捉摸不清,张淮满同样,但他们可以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李仪中肯定不会响应昌松的求援,而事实也正是如此。
当酒居延与张淮满等待张淮深回援的时候,昌松的精骑也疾驰越过了洪池岭、乌逆水,一路沿着乌逆水南下兰州广武县。
此时的广武县在李仪中的经营下风生水起,近万军民屯垦城外十万亩耕地,所有钱粮产出都收归州库,仅拨发军饷和百姓足食的粮食。
虽说这样做导致了广武军训练不足,战斗力下降,可广武县的军民却能自给自足了。
正因如此,李仪中才会不听凉州调遣。
当然,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原因。
“求援?”
广武县衙内,身穿常服的李仪中闻言看向禀告此事的热巴坚。
“对,城北十里外的哨骑将其发现的,这是他带来的求援信。”
热巴坚说着蹩脚的官话,将求援信递给了李仪中。
李仪中接过扫视,随后才道:“好生安置他。”
“使君,那求援的事情……”
热巴坚试探询问,李仪中却皱眉道:“援兵还是得派的,不然张淮深必然凭此为借口。”
“这样吧,你率四百精骑去凉州,若是昌松的嗢末人退兵,你就摆出疾驰的姿态前往昌松。”
“若是嗢末人继续围城,那你就等待机会。”
“事情结束后,记得向张淮深索要粮草。”
“今年陇西的降雪不如去年多,估计明年收成也不会如今年这般丰收,趁机要些粮食也好。”
“是!”热巴坚作揖应下,但他又看向李仪中说道:
“我们出兵,若是被会州的索刺史知道了,那……”
“哼!”李仪中冷哼道:“管他作甚,收了他些人口粮食,便想要使唤我了?”
“那您为何几次不听凉州宣调?”热巴坚不解,李仪中则是解释道:
“凉州那边水浑,不掺和就是最好的。”
“若是张淮深让我去接收五泉,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倒不如就这样僵持着,等刘继隆主动派人来找我。”
身处张淮深、索勋、刘继隆三方势力中间,李仪中清楚自己有待价而沽的资格。
他秉持的立场就是接受索勋拉拢但不办事,同时和张淮深保持臣属关系,最后等着刘继隆招抚他。
毕竟三人之中,张淮深麻烦最多,而索勋背景最硬,刘继隆则是实力最强,如日中天。
“使君,您已经快三年没和刘节帅联系了,那刘节帅真的会来招抚我们?”
热巴坚持怀疑态度,而李仪中却轻嗤道:“我已经探得消息,刘继隆恐怕很快要对鄯廓用兵了。”
“待他收复了鄯廓,四周便没有什么有价值的地方供其攻占了。”
“以河西当下的局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乱了起来。”
“到时候不管是张淮深求援,还是刘继隆主动进入河西,刘继隆都要走广武进入河西。”
“借此机会,我也能投靠于他,在兰州彻底扎根!”
三年时间,李仪中精明了许多,在权衡利弊这点上,他越来越像他父亲李渭了。
他这位置很尴尬,南下不敢去找刘继隆索要五泉,北上凉州又是乱局。
东边索勋已经成为了唐廷扶持的人选,而他实力不足以和索勋竞争。
西进吧,他又打不过拓跋怀光和尚婢婢,因此只能在这里守着五泉,等待刘继隆北上招抚他。
“使君,那我们为什么不主动投靠他?”
热巴坚不理解,可李仪中却解释道:
“我与刘继隆共事过,清楚他的性格。”
“我毕竟是河西军中的将领,若是带着城池投奔他,他难免会被陇右百姓非议,说他背叛张河西。”
“以他的性格,是万不可能接受这点的。”
“因此我若投奔他,便只能舍下广武的兵卒去投靠他。”
“可那样的话,我孤身投奔,在其军中权力定然不会太高。”
“正因如此,我只能在这里守着广武,等凉州事变,再以与河西消息断绝为由,举城投靠于他。”
李仪中的算盘打得响亮,热巴坚闻言眼前一亮:“现在嗢末兵围昌松,若是昌松失陷,我们与河西也就断绝了,那是不是……”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李仪中打断道:“嗢末的实力还不够,顶多劫掠些牧群就撤军,攻城是不可能的。”
“你若不信,此次便好好看看吧。”
见李仪中这么说,热巴坚只能嘘声,但片刻后他还是问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使君,您若是能知道河西即将生变,那张河西与张使君会不会知道?”
热巴坚的话,李仪中能理解,那就是张议潮和张淮深如果知道河西即将生变,那为什么迟迟不作出反应。
“他们自然知道,不过他们不敢反击。”
“不敢反击?”
热巴坚愣住了,在他看来,张议潮和张淮深若是反击,至少也能把嗢末和回鹘重创才对,怎么可能不敢反击。
对此,李仪中只是瞥了一眼热巴坚,没有多说什么。
他都能看出的事情,张淮深和张议潮自然清楚,甚至比他看的还远。
可问题在于,即便他们看出河西即将生变,却也始终无可奈何。
哪怕河西军几次重创回鹘与嗢末,也始终无法解决他们,因为他们身后站着大唐。
只要大唐还在扶持这两个部落,河西就永远都会被掣肘,除非河西敢于向大唐亮剑。
不过他们要是真的这么做,那河西的结局将更加悲惨。
尽管现在大唐已经号令不动西域诸国,但若是大唐默许他们进攻河西,那西域的安西回鹘、高昌回鹘和西州回鹘就会联合甘州回鹘、嗢末人,土浑人去瓜分河西。
除非张议潮有把握击败这些势力,不然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河西衰败生变。
想到这里,李仪中不免唏嘘,同时也想到了刘继隆。
他之所以跳出河西,恐怕是早就料到了河西的结局。
自己唯有跟着他那般人物,才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