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五月末,本是夏夜蝉鸣时,但不知为何,会宁城内却没了蝉鸣声,只有巡街的会宁军行走时的甲胄窸窣声能证明会宁城内还有“活人”。
“猪犬的汉奴,他们说是要把我们迁徙去凉州,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在半路动手?”
“索勋那狗奴一直都瞧不起我们番民,动不动就让人欺负我们,我看他是想趁机杀了我们!”
“加央納措,我们听你的,只要你开口,我们就动兵造反!”
“不,我们要把汉狗杀光!”
昏暗的土屋内,十数名番人围坐火盆前,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愤怒。
白天,衙门贴出了告示,并挨家挨户告诉所有人,准备迁徙凉州。
只是那些兵卒根本没说迁徙凉州后,他们这群人怎么过活,但凡他们询问,便遭到殴打。
这样的行为,激起了索勋到任以来,所有遭受欺辱的番人逆反心。
在他们看来,索勋绝对不会善待他们,既然如此,那只有一条路……造反!
所有人将目光投向一名健壮的大胡子番人,他叫做加央納措,是昔日吐蕃留驻会州的一名百户,如今却只是一个牧户。
尽管张淮深告诉过索勋,让他拉拢会州吐蕃中的一些中下层军官,但索勋并未执行。
正因如此,加央納措才会成为一名牧奴,成为众人的领头人。
面对众人的目光,加央納措沉着道:
“会宁城内有两百甲兵,乌兰有三百甲兵。”
“虽然数量不多,但也不是我们能敌过的,哪怕会州有上万同族。”
“你们按我说得来,现在立刻去通知能通知到的所有人。”
“一个时辰后我们上街集合,然后袭击官衙的武库,抢到兵器后,利用马车拥堵街道,限制他们的骑兵,将他们围杀!”
“这件事不能拖,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
“大家已经有了怨气,只要我们举兵,他们的怨气就会变成怒气。”
加央納措说罢,众人纷纷点头:“按照你说的做!”
“没错!”
“好!”加央納措颔首:“既然这样,你们现在就去办,记得避开巡街的汉兵!”
在加央納措的煽动下,十余名番人摸黑走出土屋,各自前去通知自己信任的人。
一个时辰后,随着加央納措走出土屋,街上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手执农具和软弓的番人。
得益于索勋将汉民聚集在军营的街坊,这处街坊居住的都是番人,而番人对索勋积怨已久,并未有人检举众人。
加央納措模糊看去,街道上最少有上百名番人。
见状,他当即带着众人摸黑朝军械坊的武库走去。
由于城内兵卒大多前往了凉州,因此巡街的兵卒十分有限。
他们小心走到了武库外,其中一人踩着几人的后背爬上坊墙,随后被放下来。
“怎么样?”
众人询问,这人也连忙解释道:“武库门口有一伙甲兵,我们能打得过他们吗?”
“听我的!”加央納措沉声道:
“你们五个带人去军营附近放火,只要大火点燃,不管城内其他地方的甲兵被吸引过去,我们立马对武库下手!”
“好!”五个人被委以重任,纷纷摸黑朝着远处的军营走去。
百余名番人贴着墙等待,但凡见到远处有火光,立马贴着坊墙躲避。
半刻钟后,军营方向果然出现了火光,而城内也响起了刺耳的木哨声。
“哔哔——”
“走水了!走水了!”
霎时间,城内木哨不断作响,而加央納措见状立马喊道:“他们就十几个人,几个人抱一个人,其他人下手!”
话音落下,他率先撞开坊门,冲向了武库门前的十余名甲兵。
“狗奴,你想干什么?!”
“动手宰了再说!”
武库门口的甲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立马选择动手。
加央納措拿着一杆生锈的叉子,身后的番人也拿着各样的农具。
会宁军甲兵身穿甲胄,结阵挥砍腰刀,突刺长枪。
两方交锋间,被砍翻、刺死的番民不在少数。
借此机会,加央納措躲开正面战场,冲向了武库。
不少机灵的番民见状,纷纷跟着他绕过战场,冲向武库。
“狗贼!”
“哔哔——”
会宁军伙长见状吹响木哨,而番民们也开始叫嚷着造反。
许多番民得知有人起义,纷纷拿上农具冲出屋舍,而军营方向的汉民也纷纷拿上武器自保。
加央納措带人抢到了武器,立马与番民夹击那十余名会宁军。
但凡有人临阵脱逃,加央納措便带人将他们正法:“都别想着逃,杀了他们,我们才能活!”
“想想索勋那狗贼是怎么欺辱我们的,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三言两语间,差点被杀败的番民立马稳住根脚。
与此同时,两名被杀的会宁军也被扒下甲胄,加央納措带着自己昔日的弟兄穿上甲胄,与会宁军搏杀起来。
其余没有甲胄的番人,也跑到了街上开始大喊“官兵杀人,官兵要屠杀番人”的言论。
一时间,许多番人惊惧,纷纷加入了争抢武库的战斗中。
不多时,十余名会宁军便被后续加入进来的数百名番民围殴致死,甲胄被加央納措分配给了他的弟兄。
此时,军营方向的火势已经被扑灭,加央納措站到武库门口,振臂一呼:
“进去拿兵器,抢回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把汉人赶出会宁城!!”
“呜吼——”
加央納措将武库的兵器发给了更多的番民,加上军械坊内打造甲胄的番民反水,军械坊丢失,上百套甲胄被加央納措获取。
带着数千番丁和百余名甲兵,加央納措朝着县衙杀去。
同时,军营方向的会宁军也集结了起来,而城内的番民与汉民也开始了相互的屠杀,整个会宁城乱作一团,火光冲天。
不到两百名会宁军将临近军营的番民镇压,而加央納措则是率兵抢占了县衙。
得知县衙丢失,会宁军朝着县衙开进,而加央納措也组织了反击。
尽管会宁军的甲兵更多,但会宁城内的番人更多。
渐渐地,会宁军寡不敌众,开始组织汉人向乌兰县撤退。
天亮前,百余名会宁军掩护着四千多汉人撤往了乌兰,而加央納措则是拿下了会宁城。
他将战死的甲兵甲胄被扒下来,迅速武装了近两百甲兵,带着三千多番丁朝着乌兰县追去。
翌日黄昏,会宁城方向的甲兵掩护着百姓进入了乌兰县,而刚刚抵达乌兰县的张直方,也才知道了会宁县番人作乱的事情。
“混账!废物!两百甲兵还镇压不了几千番贼?!”
县衙内,张直方气得掀翻桌案,指着三名会宁军校尉破口大骂。
他昨日刚刚抵达乌兰,这才知道索勋准备釜底抽薪,将会州百姓迁往凉州。
好在他来得及时,这才保住了乌兰县七千多百姓。
原本他想着率兵前往会宁,结果还没等他行动,便知道了会宁番人造反的事情。
张直方虽说才能不足,刚愎自用,但也不是草包之流。
面对会宁番人造反的事情,他立马做出了决断:“集结兵马民夫,现在立马出城向会宁杀去!”
“是!”
驻守乌兰县的两名校尉已经被张直方换成了自己人,所以二人果断应下。
“张校尉,你被调往凉州了,现在带着你的人去凉州吧,兵卒留下。”
张直方对败往会兰的校尉开口,而张校尉见状,也只能带着忠心索勋的将领离开。
在他们走后,张直方发动乌兰县内两千多汉人和刚刚迁徙而来的四千多汉人,将城内五千多番人监管起来。
待番人被控制住,他这才带着四百多甲兵杀向会宁城,同时向朔方军、泾原军、天雄军请援。
六月初五,他与加央納措率领的叛军在黄河东岸的官道上遭遇,双方列阵厮杀。
张直方带着四百甲兵和八百汉丁,竟然与加央納措的两百甲兵、三千番丁杀了个平手。
眼看拿不下张直方,加央納措开始撤军会宁,而张直方则是率军挺进,将会宁城包围,等待三镇援兵。
“会州番乱?”
六月初九,身在上邽的高骈得知了会州番民叛乱的事情,表情疑惑。
“索勋带兵前往凉州后,还准备强行迁徙会州百姓迁往凉州,这才引起了番乱。”
“张使君也是倒霉,刚刚抵达乌兰,便得知会宁城破,随后便向天雄、朔方、泾原三镇求援。”
站在高骈面前,王重任将会州发生的事情简单说清楚,随后解释道:
“消息是初三发出,昨日送抵成纪县的,想来朔方和泾原已经出兵了,我们不用管也行。”
王重任并不打算出兵,用天雄军的力量去帮张直方。
对此,坐在堂内的主位的高骈闻言皱眉起身,来回渡步后才道:
“你会这么想,说不定朔方和泾原两镇也会这么想。”
“要是他们不出兵,而会州动乱的消息被刘继隆知道,他恐怕会出兵抢占会宁。”
“届时我们不出兵,便成了错事。”
“这样,你叫张璘、蔺茹真将二人率精骑一千驰往会宁,趁刘继隆不知,先一步收复会宁。”
高骈可不敢再让刘继隆扩张下去了,毕竟上次的事情,已经让王宗实对他产生了微词。
“末将领命!”王重任应下,随后派人去通禀张璘、蔺茹真将二人。
不多时,二人率领一千精骑驰往会宁,而高骈也将派兵的消息送往了长安。
长安得到消息时,已然是六月十三,而此时的长安也并不算太平。
宰相裴休被罢,以同平章事衔出任检校户部尚书、汴州刺史、御史大夫、宣武军节度使。
对此,诸臣皆知裴休是因为劝皇帝立储的事情才被罢的。
储君之位高悬,北司中王宗实支持郓王李温,马公儒等人支持李滋。
令狐綯、卢钧因为裴休被罢的事情,皆不敢随意下注。
许多京官见他们没有站队,也纷纷缄口做事,没有参与立储的表现。
一时间,年纪小的李滋占了上风,而年长的李温却显得势单力孤。
对于令狐綯和卢钧的举动,李忱十分满意,因此当索勋、张直方、高骈的奏表送抵紫宸殿时,他也并未召集四贵,而是召集了令狐綯和卢钧两人入殿。
他将高骈、张直方、索勋三人的奏表交给了二人翻阅。
其中,高骈主要是说出兵驰援会州平叛的事情,而张直方则是把索勋进入凉州,霸占会宁军兵马,同时还想迁徙会州人口,导致会州番乱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至于索勋,他以张淮深势大而不肯放权为由,解释了自己霸占会宁军兵马的事情,同时请朝廷发饷。
对于这三人的奏表,李忱最不满的自然是索勋。
索勋能入主凉州,主要是朝廷的扶持,而非他能力出众,结果他现在才入主凉州,竟然就想着让朝廷出钱帮他养兵了。
李忱原本想的是张直方节制三千会宁军,索勋节制五千赤水军。
结果现在索勋这么搞,张直方手里才四百多会宁军,会州还有叛乱,而索勋却拥兵七千五了。
这么搞,即便析分了河西,凉州也会出现一个拥兵近万的索勋,这可不是李忱想看见的结局。
令狐綯很了解皇帝的想法,因此在看过三人奏表后,以往沉默的他,如今却率先作揖道:
“陛下,高骈出兵及时,理当嘉赏。”
“张直方能力不足,但会州叛乱并非他的错,况且他主动出兵平叛,算是功过相抵。”
“倒是那索勋,强占兵权,不肯罢手,竟然还想让朝廷出钱粮为其养军,狼子野心。”
“眼下会州虽有叛乱,但高骈既然出兵,想必不久之后便会有捷报传来。”
“如今会州在手,这索勋距离关中路远,朝廷大可不必回应他。”
“只要朝廷不回应他,他为了养军,必然会与张淮深发生冲突。”
“朝廷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就等着河西内乱就行。”
“倒是会州虽有人口,但番多汉少,不如将关内道饥民招抚迁至会州,增其人口,以此安定会州?”
令狐綯虽然平日沉默寡言,但必要时刻还是能拿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李忱对此十分满意:“招抚饥民之事,便交由卿来处理了。”
“此外,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之位空悬,卿以为何人可担任此位?”
“臣以为,陛下已有人选。”令狐綯并未推荐人选,李忱虽有失落,但又不免满意起来。
在他眼中,臣子最好还是令狐綯这样,平日里沉默寡言,自己需要时再出口谏言。
“卿以为,工部尚书郑朗如何?”
李忱询问,令狐綯便知道人选大概是此人,不紧不慢作揖道:“此人高才。”
“好……”李忱颔首:“那便以郑朗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吧。”
“陛下圣明。”令狐綯作揖行礼,可旁边的卢钧却老神在在。
李忱见状皱眉,他知道卢均想要加进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但在他看来,尚书左仆射的官职已然不低,卢均这般行为,着实小人。
只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假装看不见,与令狐綯对问道:
“河西如此,是否要对陇右着手?”
李忱确实没想到河西竟然那么容易对付,因此将河西局势搅乱后,他不免有些心急,想要收拾刘继隆这个陇右强藩。
若是换做平时,令狐綯肯定不会主动开口,但见卢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只能硬着头皮摇头道:
“刘继隆此人不比张氏叔侄,其人年少,而其麾下多平民子弟出身将领,对其推崇备至。”
“以剑南道白司空、杨监军奏表来看,陇右诸将跋扈无礼,皆因刘继隆而恭敬朝廷。”
“倘若朝廷对陇右施展手段,恐怕诸将会逼迫刘继隆与朝廷兵戎相见。”
“臣以为,陇右之事不可急躁,需徐徐图之。”
面对令狐綯的话,李忱先是颔首,随后微微皱眉。
“这刘继隆竟以粮食、耕地来利诱各道饥民落户陇右,长此以往,必成祸害!”
令狐綯闻言哑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继隆之所以能如此轻松的招抚饥民,还不是因为朝廷没有足够的钱粮赈济饥民。
这些饥民,若是没有刘继隆招抚,那大概率也会落草为寇,祸害诸道州县。
令狐綯很清楚各道州县的吏治情况,只要刘继隆舍得出钱,各道州县的官员自会将饥民送往陇右,哪怕朝廷下旨也禁止不了。
不过皇帝既然这么说,自己不表态也不行,因此他只能拖延道:
“迁徙陇右之饥民,以山南西道为主。”
“不若趁封敖今岁任满,将其调至京师为官,以此断了刘继隆饥民来源?”
令狐綯方才开口,李忱便颔首:“依卿所言!”
见状,令狐綯无奈在心底叹气,只觉得又背了口黑锅,若是被刘继隆忌恨上,日后恐怕也不好过。
倒是相比较他,李忱则是十分满意的起身:“若是无议,便如此作罢吧。”
“臣等告退,陛下千万岁寿。”
令狐綯、卢钧作揖行礼,随后退出了紫宸殿,而李忱也返回偏殿,继续服用起了他的长年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