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帅!我们知错了!”
“王县丞,我们真的知错了,您向节帅求求情吧!”
“我们愿意去河西,只求把亲人留下!”
“曹参军!曹参军……”
十月初,在河州与岷州被抓的贪腐违纪官吏及其家眷被百余名精骑监督并发配河西的时候,刘继隆所写的《陇右治安疏》发表于各州县衙及军营的黑板报。
文章开篇便点明了陇右归义军之所以能走到如今,公平公正的原因,并解释**违纪行为产生的原因。
在这其中,抱团行为是队伍中违纪行为发生的重要祸因。
这些抱团的人,只能看见局部利益,看不见陇右的利益,他们总是能以各种借口来特别强调他们自己的辛苦,从而解释自己违法乱纪的行为,总希望使全体利益去服从他们的个人利益。
他们为了个人利益,就会拉拢一些人,排挤一些人,自认为高人一等,对盘剥百姓毫不客气。
这种风气如果不遏制,那以后他们就敢为了自身利益去侵占基层官吏和兵卒利益。
正因如此,刘继隆才要严抓严打,为的就是保护百姓、基层管理和基层兵卒的利益。
文章末尾,刘继隆着重交代了陇右内部的关系,决不能搞门客、门宦、门附那一套。
正因为有了这种人身依附关系,所以都察院才会一查就是一串人,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种拉帮结派搞内斗,联合其它官吏将领搞违纪行为的,刘继隆也给出了相应的惩罚。
轻者举家流放河西,重者处死……
随着文章从临州扩散到其余诸州,陇右军的优越性也随之展现了出来。
尽管军中文盲比例还很高,但每伙兵卒中,起码有接近四成人是懂文识字,能够读写刘继隆这种“白话”文章的。
不仅如此,刘继隆也责令各州县衙门,派他们将《陇右治安疏》内容反复讲解给军中兵卒听。
尽管还有许多人无法理解,但少量人还是了解了,刘继隆这段时间为何严抓贪腐,祸及家人的行为。
为了全体兵卒、官吏、百姓的利益,贪腐违纪的这群人,只能严重处理。
哪怕有人因为其相熟之人牵扯其中而唏嘘,但总体来说,他们还是能够理解这种做法的。
毕竟陇右全体军民脱离奴隶身份才几年,往日的经历还记忆犹新,当刘继隆把贪腐的这群人比作昔日的吐蕃贵族时,任何人都能回忆起自身昔日的经历。
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在短期内感同身受。
随着时间变长,诱惑越来越多,腐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对于这点,刘继隆只能等临州大学的那些学子毕业,才能做出后续处理与安排。
与此同时,那些被流放的贪官污吏及其家属,也被送抵了甘州山丹。
负责接收他们的官吏在接收完成后,当即便把消息传往姑臧。
消息送抵姑臧时,张淮深所面对的局面并不算好。
“他是把我们这里当做他的监牢了啊……”
姑臧衙门内,张淮深看着甘州传来的书信,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带来消息的酒居延也作揖道:
“这次陇右迁来了三百二十名汉口,都安置在山丹,男的充军,家眷务农。”
“我们手里的上等硝石没有那么多,只运往了一万三千余斤,剩下的用马匹偿还了。”
“此外,甘州的李仪中将税粮截留四成,只运了六成来凉州。”
“这还是您派都万孟坐镇山丹县后的结果,若是没有都万孟那一千二百山丹军,李仪中恐怕会将甘州视作自己的私产。”
酒居延的话让张淮深眉头紧皱,而坐在左首位的张淮涧闻言不满道:
“刘继隆的胃口也太大了,每送来一个人就要二百斤上等硝石。”
“我们在伊肃二州的人口本就不多,加上伊州的索忠顗阳奉阴违,开采硝石的压力基本都在肃州上。”
“肃州本就是番多汉少的地方,如果番人暴动,那我们连硝石都拿不出来,刘继隆恐怕更不会迁徙人口给我们了!”
“够了!”面对张淮涧的抱怨,张淮深皱眉喝止,随后说道:
“朔方节度使、山南西道节度使、西川节度使先后更替,恐怕都是朝廷对付他的手段。”
“如此情况下,他以汉口向我们换些硝石,这并没有什么问题。”
“现在除了他,还有人会愿意迁徙汉口给我们?”
河西与陇右,如今可以算是抱团取暖了。
张淮深不想把刘继隆也给得罪了,到时候河西就真的孤立无援了。
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道:“我准备从姑臧、嘉麟、番和三县迁徙三千汉口前往肃州,以此稳定肃州局势。”
“这件事情就交给淮涧你去办,你亲率五百精骑护送这三千汉口前往肃州。”
虽然很不情愿,但张淮涧还是起身作揖道:“是!”
见他应下,张淮深继续看向酒居延:“鄯州刺史是郑处,你与他关系不错,倒是可以书信往来,让郑处在刘继隆面前说说话。”
“我知他不容易,但若是可以,还请多迁些汉口过来。”
“只要他迁入人口,上等的硝石不是问题,另外我们也可以贩卖骏马、黄牛、香料与他贸易。”
张淮深的想法和刘继隆一样,就是相互合作,重新开辟丝绸之路。
哪怕因为西域动乱,贸易量不如盛唐时,但也足够他们两方吃饱了。
“我会写信给阿兄,让他从瓜沙伊肃四州调来足够多的香料,你让都万孟盯紧,别让李仪中坏了事情。”
张淮深注视着酒居延,酒居延闻言点头:
“只要说明这批商货是陇右所需,李仪中必然投鼠忌器,不敢与刘使君为敌。”
酒居延对李仪中还是很了解的,李仪中对刘继隆还是比较畏惧的。
只要把商货打上陇右的旌旗,李仪中必不敢动。
“好,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张淮深颔首交代清楚,随后便准备起身去城内走走。
只是就在这种时候,张淮满却急匆匆走入正堂,脸色紧张道:
“索勋带人来了,队伍中还有刚刚抵达赤水城的长安天使!”
“……”听到这话,张淮深感觉到了不妙,也想到了有可能发生什么事。
“走!”
他沉声带着众人向外走去,不多时便带着百余名精骑来到姑臧北门,与城门外率领二百余精骑的索勋对峙。
索勋这段时间可以说春风得意,尽管他没有从朝廷那里获得七千五百兵额的军饷,但朝廷还是将原本五千赤水军的军饷运给了他。
虽说军饷不足,但索勋却能通过贸易来赚取钱粮。
昔日会州的牙商被他带到了凉州,现在靠贩卖商货来解决多出的两千五百名老卒军饷。
不仅如此,他还向张淮深索要粮秣,而张淮深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供应他少量粮食。
身为伊州刺史的索忠顗,则是几次运送粮食到凉州给索勋。
虽说索勋短时间内还无法渗透到凉州几座城池内,但他如今一件事情的促成,使得他距离占据凉州更近一步。
马背上,索勋眼见张淮深走出,当即看向身旁的天使,二人对视过后,天使立马举起圣旨。
“安西副都护张议潮、河西防御使张淮深接旨!”
圣旨宣读的声音响起,纵使张淮深再怎么不愿意,却还是不得不下马作揖。
“门下,闻安西副都护、碛西节度使、四镇留后张议潮年老体弱,故召其入朝,授右神武统军,赐长安永业田三千五百亩,于宣阳坊赐宅第一区,加官为司徒。”
“另着河西防御使张淮深兼领安西副都护,尽早收复四镇,以其为四镇留后。”
“凉州刺史索勋,备虏有功,今擢授河西观察使。”
“制书如右,请奉制付外施行,谨言。”
天使将圣旨内容三言两语宣读完毕,张淮深却冷脸直起身子,没有接旨的意思。
天使见状有些尴尬,目光看向索勋。
索勋见状也厉声呵斥道:“张淮深,圣旨在前,尔竟不恭,莫不是要造反?!”
“闭上你的臭嘴!”酒居延与张淮满冷声呵斥,索勋闻言瞪大眼睛,右臂抬起。
道路尽头,数千甲兵缓缓靠近姑臧,而酒居延也连忙拿出木哨吹响。
“哔——”
“呜呜呜!!”
刺耳的木哨声响起,姑臧城内当即涌出精骑,而城头马道上也站起一排排甲兵,号角动天。
两军对峙,天使额间落下冷汗,索勋却仰仗朝廷,半步不退。
半个时辰后,张淮深身后站有千余精骑,三千余甲兵。
若是算上马道上的甲兵,数量至少六千多。
索勋身后的精骑虽不足千人,甲兵却有六千多。
两方沉声对峙,只是不等双方动手,西北方向便扬起了狼烟,引起了无数人注意。
“西北升起狼烟了!”
“肯定是胡杂趁机入寇!”
“娘贼的,索勋你竟与胡杂串通!”
姑臧城北,河西军骂声不断,索勋却冷笑道:“嗢末与回鹘本就是朝廷臣属,受本使节制!”
“张淮深抗旨不遵,行为如同叛逆,我看你们有谁和他站在一起,届时朝廷出兵讨击不臣,你们都是叛逆!”
威胁过后,索勋又忽然放缓道:“不过,若是尔等现在有人弃暗投明,那本使必然会对至尊奏表,为尔等开脱!”
索勋话音落下,河西军中不少中下层将领面面相觑。
以张氏子弟,还不足以统帅上万河西军,因此不少将领都是沙州吴氏、李氏、曹氏和甘州崔氏等豪强庶族出身。
“使君,动手吧,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酒居延压声催促,张淮深眉头微皱,他吃不准对天使动手的后果。
可如果他不动手,那无疑在气势上被索勋压一头,届时河西不少家族都将倒向索勋。
这些豪强别的不提,见风使舵的能力绝对一流。
他们能在吐蕃治下配合吐蕃治理河西汉民,自然不会抗拒索勋入主河西。
“使君!”
酒居延着急催促,张淮深见状也紧咬牙关,准备拔刀作战。
“臣张议潮,接旨……”
关键时刻,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纷纷看去,而河西军也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身穿常服的张议潮骑白马而来,虽不满六旬,却两鬓斑白,面容疲惫。
这小半年的时间里,他都在姑臧居住,等待朝廷回应自己的请表。
今日姑臧城内甲胄窸窣不断,他便知道,自己的请表有了回复。
只是他不知道,朝廷回复的内容到底是什么,为何会让河西军骂声不断,隐隐要爆发冲突。
他先开口应下圣旨,随后策马来到天使面前,翻身下马作揖,试图接过圣旨。
朝廷所派天使见状错愕,最后还是在身旁索勋拉扯中反应过来,将圣旨重新宣读一遍。
将圣旨内容听完后,张议潮不动声色接过圣旨,随后对索勋与天使开口道:
“老夫不日即将入京,但在入京之前,还需要告诉二位一件事。”
天使怯懦无刚,迟迟没有开口回应。
见状,索勋只能强撑着气势开口:“敢问司徒还有何事?”
张议潮的本事,索勋是亲眼见证过的。
若非他知道张议潮不可能与朝廷为敌,他也不敢率军入主凉州,与张淮深对峙。
好在对方接旨,不日便要调入京城。
待他走后,区区张淮深、刘继隆,拿什么和有着朝廷扶持的自己争?
先取河西,再下陇右,这便是索勋的野望。
在索勋这般作想的时候,张议潮也平静开口道;
“我军不日将西征收复西州,因此需要调遣兵马,迁徙其家眷前往伊州,劳索使君等待。”
索勋闻言松了口气,听到前半段,他还以为张议潮要自己出兵,好在只是调遣凉州军。
凉州军若是调走,他入主凉州的可能就更大了。
想到这里,索勋不紧不慢颔首道:“司徒放心,有某镇守凉州,回鹘、嗢末定不敢犯!”
他倒是足够自信,张议潮盯着他看了许久,随后摇头上马,转身示意张淮深离去。
张淮深眉头紧皱,却还是跟上了张议潮,而酒居延与张淮满则是咬牙切齿:“撤!”
很快,凉州大军撤回城内,而索勋也带着麾下兵马撤回赤水城。
两方罢兵后,酒居延等人心里憋着一股气,可凉州军中不少豪强却心思活络起来。
他们都在猜测张议潮为什么离开河西,同时揣测着张议潮走后,张淮深会如何治理河西。
这个问题不止是他们好奇,酒居延他们同样好奇。
“你们在门口等着!”
张议潮走入衙门内堂,张淮深黑着脸吩咐酒居延二人,随后紧跟着走入内堂的书房中。
他走入书房时,张议潮已经坐在主位,而张淮深见状攥紧拳头道:
“叔父,您若是不拦着,我刚才定然斩下索勋头颅!”
“然后呢……”张议潮反问张淮深,不等他开口,便直接说道:
“然后索忠顗带着剩下的索氏子弟割据伊州,李恩、李仪中、李渭借口我们杀害天使自立?”
“此外,索勋麾下七千多甲士,就算你杀了他,我军还能剩下多少人?”
“届时甘州回鹘、凉州嗢末南下,西边狼烟四起,淮满和景翼他们能坚守沙州多久?”
“你操作不慎,河西转瞬间分崩离析。”
张议潮说出张淮深杀害索勋后的局面,可张淮深忍不住反驳道:
“索勋必然要入主凉州,我们与他迟早一战。”
“与其拖延,不如趁我现在还年轻,重新扫平一遍河西!”
张淮深胸中豪气不减,他有自信率领万余甲兵横扫河西。
“横扫过后,你如何治理河西?”
张议潮质问他,张淮深却道:“大不了,我也像刘继隆那般,自己培养读书人!”
“你还有那么长时间培养读书人吗?”张议潮继续质问,这让张淮深不知道如何回应。
河西可不是陇右,刘继隆在陇右遇到过最强的敌人,不过是三州联盟的尚延心罢了。
可是河西北边的二十余万众的甘州回鹘,十余万众的凉州嗢末,西边还有安西回鹘和土浑等敌人。
河西稍微动荡,他们就会如野狗般冲上来分食河西。
河西的局面,注定了张淮深没有时间和钱粮培养读书人,只能把钱粮用于军队。
“大不了,我求助刘继隆!”
张淮深咬牙开口,这让张议潮表情黯然。
如果张淮深是这种想法,那把他留在河西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可愿意随我去长安……”
张议潮忽然开口,张淮深愣了愣:“您去长安,不是为了让朝廷信任我吗?”
“我若是去了,您还有去的必要吗?”
张议潮闻言沉默,片刻后才道:“河西的事情已经成了死局,朝廷不愿意迁入人口,即便我们连战连捷,也救不了河西的百姓。”
“唯有去长安说服朝廷,河西才能有一线生机,但我没有把握。”
“你的性子不适合主政河西,我担心你日后会……”
“叔父!”张淮深咬紧牙关,眉眼坚毅:
“我们好不容易解放河西百姓,若是我走了,那与逃兵有何区别?”
“我即身死,也不会离开河西,您不必劝我了!”
见他这么说,张议潮沉默了。
张淮深见他不说话,当即转身准备向外走去,可张议潮却拦住了他。
“凉州若是事不可为,你便举兵迁徙汉口前往瓜沙甘肃,保持与陇右鄯州的联系就足够。”
张议潮给出了他的办法,张淮深听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书房。
在他走后,张议潮看向书房内的地图,目光在陇右和河西打转。
他知道,自己走后,张淮深守不住凉州,凉州最终会被索勋所占据。
只是索勋也无法成为凉州的主人,凉州的主人从长远来看,只能是那个人的。
“刘继隆,你我也好久不见了,是时候见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