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时入五月,大礼段宗榜率精骑五千及望苴子蛮、扑子蛮和裸形蛮等蛮三万,攻入黔中道,拔十六城,攻占播州、矩州,官军死难千余。
五月初十,祐世隆率军五万出会川,突袭西川嶲州。
西川节度使夏侯孜得知此事,急率成都府五千马军、八千骡军南下驰援。
时嶲州有兵五千,祐世隆攻势急促,嶲州官吏坚壁清野,坚守沙野城。
祐世隆强攻十余日不下,夏侯孜所率援兵抵达嶲州,两军僵持沙野城内外。
与此同时,王式率军坚守安南古勇县,十万群蛮久攻不下,反倒被王式几次率三百精骑出城突袭,无奈撤走。
消息传至长安,朝野震动……
“陛下,南诏举兵十八万入寇剑南、安南、黔中等处,西川夏使相请求援兵!”
“陛下,黔中观察使宋涯急请援兵!”
“陛下……”
六月初,得知南边的战事后,李漼急忙在宣政殿召开了常朝。
距离文武百官上次见到李漼,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
因此当他们见到李漼后,便纷纷开始奏表来吸引眼球。
对此,李漼十分烦躁,因为他并不需要向自己提问题的官员,他只想要能解决问题的官员。
“南边的兵事,诸卿有何见解?”
李漼直截了当的询问群臣,群臣的回答也是五花八门。
“臣请调东川兵马入嶲州备敌!”
“臣请调山南东、西两道兵马入黔中道,敕令黔中观察使宋涯收复播、矩二州!”
“陛下,臣请调高骈率军协助收复失地!”
“陛下……”
群臣的建议很多,基本属于头疼治头、脚疼治脚。
这种建议,李漼自己都能想到,哪里还需要特意开常朝?
他想要的,是能把大礼彻底击垮,解决西南兵事同时,最好能收复失地的建议。
“陛下,臣右拾遗内供奉薛调上言!”
忽的,一名官员站出来,郑重请求上言。
“准!”李漼来了精神,却不想薛调不是奏言建议,而是谏言道:
“自兵兴以来,朝廷赋敛无度,以至百姓逃亡,群盗滋生。”
“臣以为,朝廷当务之急并非是西南的兵事,以及围剿浙东海中洲的裘甫,而是应该想办法安抚百姓,避免关东再度生乱!”
薛调没有谈及西南兵事的事情,而是偏题到了民生上。
说是偏题,但他说的确实是根本。
东南和西南的事情虽然着急,但不至于威胁到朝廷根本。
可若是关东诸道的百姓趁此谋反,那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以薛卿所见,该如何安抚百姓?”
李漼自然知道薛调说的有道理,并且他也知道百姓为什么困苦。
说到底,无非就是觉得朝廷征收的赋税太多,所以才选择逃亡为盗。
但若是削减赋税,别说百姓能不能被安抚,单说朝廷的度支肯定会崩溃。
李漼想要的是提出问题并解决的人,而非只会提问题的人。
好在薛调并不是这样的人,因此面对李漼的询问,薛调主动回应道:
“百姓疲敝,并非朝廷赋税过重,而是地方官吏盘剥过重。”
“臣以为,可派官员监察地方州县,以此安抚百姓!”
薛调这话确实是说到问题上了,不过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并不容易。
地方官吏贪墨早已是公开的事情了,可朝廷需要他们治理地方,便不可能从重处罚。
不过为了安抚百姓,做做样子是必须要有的。
“准奏!”
“此事由南衙裴相公操办,定要将这群盘剥百姓的恶徒给绳之于法!”
李漼大手一挥,当即同意了薛调的请表,并在之后敕令裴休紧盯此事。
“臣领旨……”
裴休作揖回应皇帝,紧接着看向身旁的令狐綯、蒋伸及白敏中三人。
蒋伸心领神会,当即作揖道:
“眼下兵事频繁,诸位臣工所提建议皆有其理,然朝廷钱粮匮乏,夏粮所收不过四百余万,实不足调派兵马,驰援西南。”
建议都是好建议,但钱粮两字成为了所有建议的问题。
尽管朝廷加税九厘,又对盐铁茶酒等物加税,但军费的臃肿让朝廷无力积存钱粮。
如今府库中仅有夏税四百万,这笔钱要怎么用,需要好好的斟酌。
对此,李漼不免看向了诸相中的白敏中,而白敏中也感受到了皇帝的目光,叹息后说道:
“眼下朝廷仅有四百余万钱粮,然诸事耗费不浅。”
“臣以为,诸事之首为西南边军军饷及犒赏。”
“唯有足发军饷,才能让西南戍边兵卒奋勇杀敌,保境安民。”
白敏中说罢,李漼颔首表示认可,而他也继续说道:
“以东川节度使崔慎由率军一万入驻戎州,防备酋龙(祐世隆)改道进攻戎州。”
“再以高骈任岭西经略使,北上收复黔中道炬州。”
“黔中观察使宋涯在上月中旬刚刚率三百黄头军抵达充州,可令其征调并招募八千黔中兵马,伺机收复播州。”
“黔州刺史索勋有将才,虽因丢失凉州而被贬黔州,然其军略可用,不如擢其为播州讨击使,随宋涯收复播州。”
“如此一来,诸道备边兵马约六万,可调拨一百五十万钱帛南下犒赏。”
“山南东西两道兵马数量本就不多,若是再抽调南下,未免过于空虚。”
“倒不如从忠武、宣武、义成、天平等镇抽调兵卒,前往岭西、桂管、容管、黔中等处戍边。”
白敏中建议过后,李漼忍不住点头道:“此策甚好,就是不知各镇能调出多少戍卒。”
“每镇各千人,如此应该足够了。”白敏中给出了一个数量。
对于这四个镇来说,一千人并不算多。
“从河南道调兵,是否太远了?”
令狐綯皱眉看向白敏中,白敏中却紧皱眉头道:
“江南东、西两道及淮南道可调兵马,大多调往了浙东平叛。”
“关内道诸镇刚被削减兵额,除凤翔与天雄外,各镇兵马皆抽调不出兵卒。”
“然凤翔与天雄两军主要防备陇右、河西两镇,不可轻动。”
“如今征募戍边兵卒,只能从河南道调遣。”
白敏中将局势分析后,众人才发现偌大的大唐,竟然连抽调几千兵卒戍边都如此困难。
明明军队百万,每年军饷度支一千多万,结果却连调遣几千人都需要讨论半天。
群臣唏嘘时,白敏中却接上道:“陛下,昨日徐州奏表,武宁军节度使田牟病卒任上,请派节度使。”
“田使君病卒了?”
李漼错愕,他没想到田牟才调任武宁军没两年,结果就病卒了。
“这……田使君病卒,不知武宁军节度使及徐泗等四州观察使,应该派遣谁去担任?”
武宁军,这可以说是淮西被平后,江淮地区最令人头疼的藩镇了。
在大中年间,他们就三次驱赶节度使,而今田牟好不容易坐镇两年又病卒。
想要镇住武宁军,一般人还真不行。
“宣歙观察使温璋治军甚严,其人至宣州后,昔日作乱的宣州军在其手中井然有序,不如调其担任武宁军节度使?”
令狐綯主动作揖开口,而白敏中却皱眉道:“不可!”
“眼下浙东叛乱未平,贸然调离温璋,恐有不妥。”
话音落下,白敏中看向李漼并作揖道:
“陛下,臣观上次出使南蛮的中使杨知温谨慎,不如调其担任武宁军节度使。”
“这……”李漼眉头微皱,裴休也适时开口道:
“这杨知温未曾领过兵马作战,恐怕镇不住武宁军的那些骄兵悍将。”
“无碍!”白敏中底气十足道:“朝廷数万大军齐聚浙东。”
“倘若武宁军作乱,可令崔使相率军北上,将其讨平后拆分。”
站在白敏中的角度看,武宁军所管辖的地方太大,也太致命。
徐泗四州位置重要,又是漕运要道,加之武宁军中银刀、雕旗、挟马等军跋扈,武宁军可以说就是个随时会烧起来的篝火堆。
如果能趁此将其拔除,对日后的朝廷也是一件好事。
“既然如此,便依照白相所言吧!”
李漼眼见国事谈的差不多了,当即便耐不住性子站了起来。
鸿胪寺卿见状,当即唱声:“退朝!”
“上千万岁寿……”
百官纷纷唱礼,而此次常朝,依旧没有超过三刻钟。
散朝之后,李漼便返回咸宁宫去听曲看戏去了。
对于他的作为,文武百官虽然都知道,却并没有议论此事。
毕竟就连他们府上也不缺少伶人及乐师,只不过不如宫中多罢了。
百官相继退朝,而皇帝的旨意与朝廷的政令也先后发往了各处。
在此期间,由夏侯孜防守的嶲州防线开始出现松动。
祐世隆率军攻破嶲州的沙野、越嶲、可泉、普安、苏祁等县城,夏侯孜退守台登县。
台登县城是嶲州的最后一道防线,倘若此地也丢失,那大礼军队就能杀入黎州,进逼大渡河。
正因如此,夏侯孜不断调集兵马,压马军、骡军及精骑等两万兵马严防死守。
前线失利的消息传回后方,剑南道百姓恐慌,荣、嘉、眉等州不少富户都变卖家产,向着迁居。
与此同时,剑南道的粮价也从每石七百文,涨至每石九百文。
随着剑南道粮价上涨,京畿、山南、江南西及淮南等道的粮价也开始连带上涨。
加上贪官污吏的不断催缴,逃亡的百姓数量越来越多。
淮南道有官员奏表“淮南百姓逃亡过半”,但李漼并不担心,都将事情交给了南衙北司处理。
剑南道粮价上涨而造成的连锁反应很严重,就连陇右道都受到了不少影响……
“这剑南道逃亡的百姓是越来越多了,还有这粮价也涨的太快了吧?”
“是啊,蛮子都没打上来,他们反倒自乱阵脚了。”
“什么自乱阵脚,我看这明明就是西川的粮商哄抬粮价,囤积粮食。”
狄道城都护府内,在六司理政的官员们不断讨论着剑南道的事情,就连刘继隆走进来都没能察觉。
“聊什么呢?”
刘继隆忽然开口,众人吓了一跳,连忙起身作揖:“节帅!”
“南边来消息了?”
走入户司的刘继隆拿起桌上文册翻阅,坐在户司内堂的高进达也走了出来。
他瞪了一眼户司的那几十名官吏,紧接着作揖解释道:
“还是原来的那些事情,只不过影响越来越大了。”
跟刘继隆交流太久,高进达的口语也越来越直白。
刘继隆翻看了文册,紧接着咋舌道:“成都的粮价都涨到每石九百多了?”
“是啊……”高进达也叹气道:
“这几个月逃亡境内的百姓,基本都是剑南道的,尤其是西川的。”
“许多商贾去乡野低价买粮囤积,然后运回城内高价卖出。”
“百姓们要是想买便宜的粮食,就只能去乡野买粮,并且不准在城内交易。”
“若是在城内交易,则立即被官吏扣上罪名,全家抄没。”
高进达的话让刘继隆皱眉,而他也翻到了统计上个月涌入陇右饥民那页。
“八千八百五十二口,人很多嘛……”
刘继隆这么说着,高进达也道:“百姓日子不好过,自然也就多了。”
“不过自从五月开始,逃入境内的百姓数量就没有超过一万。”
“剑南道的百姓虽然多,但毕竟涌入陇右近四十万,渐渐变少倒也不奇怪。”
“整个剑南道,除了益州和蜀州外,剩下的州最多也就三十四五万口。”
“不到五年时间就逃入这么多,想来东、西川衙门的日子也不好过。”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对于刘继隆来说,四十万口百姓只是开始。
“今年以来,我们贿赂西川的那些官员,花费了多少?”
刘继隆拿着文册翻阅同时,不免询问高进达,高进达则是看向户司的众人。
见状,他们当即开始翻阅文册,敲打算盘。
一刻钟后,一本文册被交到了高进达手中,高进达也递给了刘继隆。
刘继隆翻开一看,这才看到文册内详细记载了都护府每年对剑南道、山南西道官员的贿赂和口马贸易记录。
单从贿赂来说,都护府今年花了价值四千多贯的黄金、白银及铜钱来贿赂剑南道官员,口马上则是花了三万三千余贯。
逃入的百姓很多,但采买来的百姓更多。
从大中七年算起,他们在贿赂官员、口马贸易上耗费了近百七十万贯。
这些钱,都是都护府及境内百姓种地制麻,贩往境外得来的,都是陇右百姓的血汗钱。
好在随着人口增加,开垦的荒地越来越多,各州县也越来越热闹。
刘继隆收复陇右全境时,基本只有县城有人口居住,城外除了山岭和耕地,便只有驿站和烽火堡有人。
如今七年过去,各县治下最少都有两三个乡、**个村。
“我们现在有多少州县乡村?”
刘继隆放下文册,对高进达询问起来,而这种问题对于高进达来说倒不难。
他没有翻阅文册,下意识便答了出来:“十四州、三十六县、九十五乡、三百九十五个村子。”
“嗯……”
刘继隆笑着点头,紧接着示意他跟着自己向外走去。
高进达果断跟上了他的脚步,二人走出户司,往都护府外走去。
待他们走到街上,昔年人口稀少的狄道城,如今却也变得热闹了。
哪怕都护府面前都常有百姓走动,而百姓们大多身穿麻衣,见到刘继隆后连忙作揖:“节帅、高长史!”
“吃了没?”刘继隆笑呵呵询问,百姓们纷纷笑着回应吃了。
临州的百姓,大多都是安置的烈属。
如果连他们都过得不好,其它州县的百姓就更别说了。
如今是七月初,除了开荒外,没有什么别的农活干。
因此男人们穿着麻布衣裳去干活,而女人们则是穿着绢布衣裳在家里制作麻布。
毕竟麻杆一年三收,女人们几乎很少能停下休息。
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便是没了男人,孩子未长成的寡妇,以及那些成丁的遗孤。
“狄道城里,现在有多少百姓了,临州又有多少了?”
刘继隆一边与百姓打着招呼,一边询问高进达。
对此,高进达则是压低声音道:“临州有近八千户,四万九千余口。”
“单狄道城内,就有四千二百多户,二万五千余口。”
“八千多户吗?”刘继隆呢喃着这个数额,走了几步路后叹气道:
“去除了原先就居住的三千多户百姓,我们牺牲了五千三百多名兄弟啊。”
“五千三百二十四。”高进达默默说出一串数字,刘继隆看向他,认可道:
“你比我要强,我只能记住个大概……”
“这是应该的。”高进达担心刘继隆难受,急忙解释道:
“您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临州大学那边也一直耗费您的心神,能记住大概已经很好了。”
“不应该啊。”刘继隆摇了摇头:
“我得记住他们,你们也是。”
“如果没有他们的牺牲,哪有今日的陇右?”
“现在的陇右是太平了,但我们不能觉得太平了就松懈,就腐化……”
“你我之辈,定要守好这天地百姓,别让百姓过回原来的苦日子。”
刘继隆停下脚步,回头注视高进达。
高进达错愕,不知道自家节帅为什么说这些,但他还是在沉默片刻后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嗯……”刘继隆回头继续向前走,末了说道:
“你先回去吧,安排安排三日后我与尚摩鄢的会面。”
“是……”高进达应下,随后停下脚步。
他停在原地,目光看着刘继隆向前走去。
待刘继隆身影消失在尽头,他便不假思索的向右巷绕道返回都护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