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驾!”
“驾……”
在祁连城之战的当夜,距离祁连城数百里外的草原上,数十名牧户策马疾驰,沿着河流一路向北。
随着他们不断向北,前方渐渐地开始出现少量牧群,以及时不时就能见到的其它牧户。
又过半个时辰,直到太阳没入地平线,天色阴暗下来,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大片帐篷。
篝火的火光成为了灯塔,指引着数十名牧户向北狂奔。
他们冲入了营盘中,一路向着牙帐冲去,路上无人阻拦。
策马数百步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占地近半亩的大帐前,并被大帐前身穿扎甲的兵卒拦住了去路。
“瞎了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牧户中领头的少年人抓下帽子,翻身下马便往帐内走去。
兵卒见了他的模样,当下不敢阻拦,径直放行。
少年人快走进入帐内,掀开帐帘便见到了高坐的回鹘大汗。
“阿多(父亲),张掖那边来消息了!”
少年人单膝跪下,脸上露出激动的神情。
此时帐内不仅只有回鹘大汗,还有其它大小部落的都督。
“说说吧,黠利……”
回鹘大汗来了兴趣,而跪在下方的黠利难掩激动道:“具体的不太清楚,只知道张淮深前日率城中近七成兵马前往了祁连城!”
“阿多,估计是吐蕃人打来了,那张淮深多半要被牵制在祁连城,现在张掖城内最多只有一千兵马!”
“好啊!”听到黠利的话,帐内的都督们脸上浮现喜色。
回鹘大汗没有开口,而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大汗,我们刚刚和那群唐人承诺了互市,如果现在进攻甘州,恐怕会遭到张议潮的报复。”
席位上,身为一部都督的庞特勒忍不住开口,同时对众人道:
“再说,若是论恐热真的来了,那唐人挡不住,我们就能挡住吗?”
确实,当庞特勒摆出论恐热的时候,众人还是面面相觑着沉默了下来。
尽管此时的论恐热已经不如八年前那般如日中天,可要对付他们甘州回鹘还是手到擒来的。
拿下甘州也不一定能守住,那为什么还要拿下甘州呢?
“不一定!”
跪在地上的黠利站了起来,与庞特勒争锋相对。
“我们要的是拿下张掖,到时候把山丹丢给唐人,让他们为我们阻挡论恐热不就行了?”
“唐人守城厉害,只要他们能坚守一个月,到时候入了冬,论恐热再厉害也不可能冬季用兵。”
“我们可以趁着冬季打造甲胄,装备部众,到时候即便论恐热真的来了,我们也不惧怕他!”
“对!”黠利的话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没错,张掖有铁矿,我们如果拿下了张掖城内的工匠和城外的铁矿,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都能拉出一两万甲兵了,哪里需要畏惧尚恐热!”
“大汗,拿下张掖才能重振我大回鹘的荣光!”
“大汗……”
自回鹘汗庭覆灭,回鹘人就没有不想重振回鹘的时候。
眼下张掖这种有铁有人的城池防守如此薄弱,他们又怎么会不觊觎呢?
他们在河西走廊都有眼线,张议潮的军队才返回沙州,哪怕重新集结也需要等到开春才能出发。
到时候他们都已经打造不少甲胄了,哪里还需要怕张议潮和论恐热。
“大汗,请三思……”
庞特勒眼看那么多人被利益遮蔽双眼,他只能无奈坐回了位置上。
黠利见状则是笑道:“拿下张掖,阿多您就是回鹘的真汗了!”
他这一番话,立马就把回鹘大汗给说得动容了。
饶是他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扫视一眼帐内情况后才道:
“你们立马去联系你们的兵马,全部向张掖靠近。”
“一旦唐人战败,我们立马夺下张掖城!”
“是!!”众都督如打了鸡血般激动,纷纷退出牙帐,谋求尽早拿下张掖这种重镇。
在他们都离开后,回鹘大汗这才看向黠利:“黠利,这次你自己请求去张掖联系城内族人有功,想要什么尽管提。”
“阿多……”黠利脸上浮现喜色,他连忙行礼道:
“我不要张掖城的任何东西,只希望阿多您能答应我,如果论恐热不打山丹,那请您派兵助我拿下山丹!”
“山丹?”回鹘大汗摸了摸自己那并不浓密的胡须。
“原来你是想自己占有一个城池啊,不过山丹也不大,我可以给你。”
“谢阿多!”黠利高兴行礼,脑海中不由得浮现起了那日刘继隆用铁锤指着自己的画面。
“狗汉奴,到时候阿多我要你跪下来当阿多我的奴隶!”
黠利恶狠狠想着,随后便退出了牙帐,同时遇到了在牙帐外等待已久的庞特勒。
“我就知道……”
庞特勒走上前来,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
“你果然对那个唐将威胁你的事情耿耿于怀。”
“哼!”黠利冷哼一声:“我只是为了我们能生活得更好些罢了。”
“得到了甘州的工匠和铁矿,以我们的人数,足够将整个河西吞下。”
“这草原我呆够了,我也要住进城池之中!”
“呵呵……”庞特勒轻笑,这笑声在黠利耳中十分刺耳。
他眯着眼睛看向庞特勒:“庞特勒,你以为你认识仆固俊那家伙就了不起。”
“仆固俊去了西州,你若是现在出了什么事,他可帮不了你……”
黠利的手摸上了腰间的弯刀,似乎在威吓庞特勒。
对此,庞特勒却只是呵呵道:“我和仆固俊分开后还能拥有上万部众,可你离开了大汗,恐怕连活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话落,庞特勒转身向自己的牙帐走去,同时还提醒道。
“我们拿不下张掖的,张议潮是个大丈夫,张掖的张淮深也是,还有那日的那名唐将也是。”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黠利脸色难看,冷哼一声将手从刀柄上拿开。
他返回了自己的牙帐,并在这里见到了自己麾下的将领。
面对他们,黠利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语气中带着一丝激动。
“明日拔营,我们去张掖!”
在他的激动中,翌日清晨,甘州北部草原上的数万回鹘人开始了浩浩荡荡的南下。
与此同时,祁连城之战后的第一天,祁连峡口的冷风依旧凛冽。
站在城楼前,刘继隆打量着远处的河湟骑兵营地。
昨夜索勋带人出城后,尚延心便在半个时辰后派出了千余骑兵追击。
那千余骑兵尚未返回,刘继隆也不知道索勋现在的境况如何。
眼下留在营地的河湟骑兵应该还有三千人左右,他们将昨日那些阵没的战马当做肉食吃了,将阵没兵卒的甲胄和衣物扒了个干净。
上千具尸体就这样光溜溜的躺在地上,天空之中时不时扑下来飞禽,在尸体之间啄食着他们的血肉。
见此情况,祁连城内外将士心头悲愤。
可没有军令,他们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抢回尸首。
说到底,昨日的血战让他们之中太多人对河湟骑兵产生了畏惧。
交战不过一个多时辰,他们这边就死了接近一半的人。
若不是刘继隆异军突起,他们除了投降就只有被杀一条路。
这种实力不如人的感觉令人难受,哪怕是刘继隆自己也是如此。
他的目光在那群尸体之间来回打量,有惋惜,也有不舍。
惋惜被抢走的甲胄,不舍战死的兄弟。
山丹军丢失了五十一名弟兄的尸首,损失了五十一匹战马和扎甲。
以山丹的生产效率,这五十一套扎甲,起码要三个半月才能生产出来。
“若有甲兵三千,尚延心何足论哉……”
刘继隆感慨着自己手中甲兵太少,然而这话却被人所听到了。
“刘别将当真是英雄气概!”
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继隆回过头去,只见尚婢婢笑呵呵站在他身后,手里为他鼓掌。
“狂傲之话,请节度使勿怪。”
刘继隆作揖谦虚起来,尚婢婢见状却没有终止话题,而是主动谈起凉州的情况。
“此番我被击败,河陇、河湟之间许多吐蕃部落,恐怕都会因为论恐热的残暴而逃离河陇诸州。”
“如果我猜想的不错,他们会在之后逃亡凉州,在那里聚集起来。”
“过个两三年,刘别将想要收复凉州的想法就困难了……”
尚婢婢笑呵呵说着,刘继隆略微皱眉。
他自然知道尚婢婢被击败后的河陇情况,而现实也如他所说一般,大量吐蕃人聚集凉州,给归义军东归带来了相当大的困难。
张淮深带着归义军血战数年,这才将凉州五城收复,结果因为唐廷的愚蠢,凉州在不久之后又再度丢失。
过了几年,张淮深才积蓄力量再度收复,结果又因为归义军的内乱而丢失。
尽管在这过程中,主要是唐廷对归义军不信任导致了丢失凉州,但凉州内部的情况也不能忽视。
尚婢婢既然有心思和自己聊,自己倒也可以问问他河陇的情况。
“敢问节度使,吐蕃在河陇、河湟地区安置了多少吐蕃人?”
刘继隆向尚婢婢询问,尚婢婢也没有遮掩:“鼎盛时,河陇、河湟之地能拉出十万户,而今遭遇论恐热祸害,虽说伤亡不小,可是也能拉出五六万户。”
“五六万户……”刘继隆脸色一沉。
尚婢婢看出了他的担心,不由笑道:“不过以我对论恐热的了解,他可不会在乎这群人。”
“眼下河湟、河陇之地因为大旱而缺粮。”
“如果是国相和其它人执宰河陇,那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的赈济吐蕃的灾民,但论恐热不会……”
尚婢婢看向城外的那堆尸体,语气中透露着几分无奈。
“在他眼里,根本没有什么同族之谊,灾民对于他来说,只是威胁他统治的蛀虫罢了。”
“你觉得鄯州被攻陷后,他会怎么解决这些灾民?”
他看向了刘继隆,刘继隆却一言不发,只是目光看向了城外的那堆尸体。
“杀无谷人”四个字在刘继隆脑中浮现,尽管这是数百年后努尔哈赤在辽东的作为,但在他之前就已经有了先例,只是规模无法与其相比罢了。
论恐热的军事能力不用怀疑,虽说比不了论钦陵这种名将,但也能对大唐的西陲造成威胁。
只可惜,论恐热有一个硬伤……
“他太残暴了,他只会给河陇地区带来杀戮,他的部下都会因为他的残暴而离开他。”
尚婢婢发出感叹,而刘继隆也看向了他:“节度使恐怕不是单纯来为我解惑的吧?”
“呵呵……”尚婢婢被揭破也不尴尬,反倒是与刘继隆对视起来。
“昨日你的作为都在我眼中,那索勋虽然是粟特人,但他根本瞧不起我们,包括这城内的其它人。”
“吐蕃和你们都有仇怨,我能理解。”
“不过在你眼里,我倒是并未看到对我们的痛恶,这让我很奇怪。”
他上下打量着刘继隆,刘继隆也没有否认。
尽管他在瓜州时也曾遭受吐蕃人的欺压,可他毕竟接受过前世的教育,而且他前世所生活的地方也是多民族地区,所以他也清楚问题所在。
如今的河西“胡强汉衰”,因此仇视所有胡人是行不通的,拉一派打一派才能走得更长远。
昨夜他想了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如何提前收复凉州。
如果有了鄯州这一千多骑兵的加入,收复凉州的时间无疑会大大提前。
除此之外,如果他能将这一千多吐蕃骑兵“治”好,那他也将在之后利用这一千多吐蕃人,裹挟进来更多吐蕃人。
至于裹挟进来后是否会让他们做大,又如何将他们同化,刘继隆有的是办法。
昨日他与索勋在战场上的争论,以及面对五千河湟甲兵的无力,这一切经历使得刘继隆认识到了自己必须提升自己,将势力扩大。
只有掌握足够重的话语权,他才能坐得安稳,才能爬得更高。
刘继隆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而尚婢婢见他不开口,终是忍不住道:
“我若是能够返回逻些城,昨日之恩,我必然派人相报。”
“若是无法返回逻些城,届时留在河西这块地方,难免会惹人厌烦。”
“不过若是留在刘别将你治下,想来会比去西边要更舒服些。”
“呵呵……”刘继隆摇头轻笑,不由看向尚婢婢:“节度使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吗?”
“自然知道!”尚婢婢点头道:
“河西的汉人百姓仇视我们,我自然知道,可刘别将虽然也是布衣出身,但却并不仇视我们。”
“相比较那些恨不得把我们吞食了的豪强家族们,我反倒觉得刘别将你更可靠。”
刘继隆轻嘲,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有什么吸引力。
“节度使恐怕是高看我了,我如今虽在山丹担任别将,可麾下并无直属兵马,调动兵马皆需张司马鱼符。”
“恐怕不是吧?”尚婢婢笑眯眯的看着刘继隆,目光扫视一眼城内。
“单凭昨日的表现来看,莫说索果毅,就连张司马也不一定能赢得山丹将士的军心,可刘别将你可不同。”
见尚婢婢也提起了昨日的事情,刘继隆沉默不语。
昨日他尽管出了风头,可若是让张淮溶觉得自己喧宾夺主,那自己日后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
虽说他了解张淮溶,但在权力面前,他可不敢保证他和张淮溶不会生出间隙。
“刘别将在担心主客生隙?”
尚婢婢心思缜密,自然知道刘继隆担心什么。
刘继隆虽说活了两世,可心计这玩意不是谁活得久就积累丰厚,而是看后天环境。
前世刘继隆虽说在工作时也会和同事玩些心眼,但根本比不上尚婢婢他们这种玩生死心计的经历。
更别提这一世他就是单纯当了十六年牧奴,需要提防的也就是吐蕃贵族坑害自己罢了。
论起心计,现在的尚婢婢能把他玩糊涂。
正因如此,刘继隆依旧没有乱说话,担心被尚婢婢抓到什么把柄。
倒是尚婢婢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开诚布公道:
“此战过后,您恐怕也要得到拔擢了,而张司马和索果毅也有获得五州图籍的功劳,这小小山丹恐怕是容不下他们了。”
“届时他们调走,这山丹不就是刘别将你说的算了吗?”
尚婢婢目光灼灼,可刘继隆却自嘲摇头:“我这等身份,若是做副将还好,做山丹之主?”
“尚节度使,你恐怕低估了我河西各大豪强的心计和手段……”
“刘别将何必自我贬低?”尚婢婢依旧看好刘继隆,尤其是在刘继隆自认身份不行的时候,他是愈发看好了。
面对他的看好,刘继隆有些无奈:“不知道尚节度使你为何寻上我,只怕结果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尚婢婢笃定,语气不容置否。
“凭什么?”刘继隆也好奇尚婢婢为什么这么肯定。
他这种布衣想要成为一城之主,难度可谓登天。
河西内部四州八城,他可不认为豪强们会让出一个城池给自己管辖。
可面对他的询问,尚婢婢却死死盯着他,随后缓缓吐出一句话。
“就凭你势单力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