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
大风凛冽,吹得地上飞沙走石,遮蔽了许多人的眼睛。
祁连山范围内气候变化无常,刚才还只是阴天的祁连峡口,仅仅过了一个时辰,便刮起了山风。
这山风刮的突然,阵中的尚延心忽的觉得有些不安。
见摩禄赞率军护器械而归,他便眼看着摩禄赞策马来到自己身前,在其翻身下马后询问道:“如何了?”
“回乞利本……”摩禄赞行礼道:
“昨夜确实有汉奴的骑兵出城,末将也按照您的意思,放他们去张掖求援了。”
“嗯。”尚延心颔首:“西北道路上的塘骑都布置了吗?”
“放出十里,若有军情便会来告。”摩禄赞老实回应。
一番对话,打消了尚延心的不安,他开始吩咐道:“大军埋锅造饭,午后留三千兵马围困此地,其余人随我去抢粮!”
“末将领命!!”
诸将应下,四千余河湟骑兵有条不紊的开始了埋锅造饭。
时间一点点过去,从日上三竿到午后,千余河湟骑兵整装待发,祁连城内的张淮溶却唤来了刘继隆。
刘继隆匆匆从城外返回城楼,便是见到张淮溶坐在主位,尚婢婢坐在一旁。
“张司马……”
他作揖行礼,张淮溶却面露愁容:“这番贼怕是要入寇甘州了,你有何见解?”
张淮溶的话让刘继隆心里一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已经做了所能做的一切,除了趁尚延心轻视他们,破阵夺得了尚延心的大纛,其余时候他们都无法左右战场。
面对四千余披甲骑兵,饶是他们再怎么玩出花来,也不过是鸡蛋碰石头罢了,昨日那战便是教训。
“当下之局面,唯有城门据兵,观察番贼动向。”
“倘若张刺史率援兵前来,那我军才能及时策应张刺史。”
刘继隆话音落下,一道身影便急匆匆走入城楼内。
“别将!番贼的塘骑有动静!”
酒居延的话让众人立马望向他,刘继隆更是直接走出城楼,来到女墙背后向城外看去。
只见数十名河湟塘骑从城西方向撤回,疾驰途中还不断吹响木哨。
“来了!”
刘继隆心里松了一口气,同时连忙对酒居延下令:“走,出城!”
一时间,祁连城上下军民纷纷浮现喜色,刘继隆他们也急匆匆出城,严整了队伍。
同时,尚延心也见到了疾驰而归的塘骑。
他们从远处疾驰而来,沿着阵中道路策马到牙帐前,翻身下马后连忙小跑而来。
“乞利本,西北七里外出现唐军,规模不下二千人,大多都是甲兵!”
“……”闻言,尚延心脸色不免难看起来。
他故意放祁连城的骑兵出城,为的就是围点打援,可他没想到会来那么多援兵,而且都是甲兵。
要知道,昔日吐蕃治甘时,甘州也不过两千余甲兵罢了。
如今祁连城出现数百名甲兵也就算了,张掖还能派出两千甲兵驰援。
一时间,尚延心有些吃不准自己是否要继续打下去。
他不是担心打不过,而是担心伤亡太多兵马,致使自己在河陇地位下降。
这样的想法不止是他一人所想,而是全军其余五名节儿都在这么想。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分别看向尚延心。
“乞利本,尚婢婢这厮提前一日到来,想来甘州也有准备,说不定已经抢收完毕。”
“我军此战杀叛贼千余,又杀唐军数百,获甲数百。”
“此等功劳,便是大论知道了,也不太好苛责我们,不如先回去鄯城,与大论从长计议?”
一名节儿倒是给尚延心找了个台阶,尚延心闻言故作矜持:“这般走了,莫不是让他们汉奴嘲笑我不敢战?”
“乞利本这是哪里的话,明明是这群汉奴龟缩城内,想要把我们熬到大雪时,现在不走,反倒是中了汉奴的诡计。”
“没错!”
“乞利本,我军先返回鄯城补充箭矢粮草,待日后再来收拾这群汉奴。”
“对啊,乞利本……”
一时间,几名节儿纷纷给足了尚延心台阶。
尚延心闻言却还不放心,扫视众人询问道:
“此战我们折损甲兵三百余,如果大论怪罪下来,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面对他的问话,一名东本行礼道;
“我们虽然折损三百多甲兵,但甲胄都在我们手上,而且还从战场上缴获了几十套唐军的甲胄。”
“依靠这些甲胄,回去的时候抓些鄯州牧奴,让他们穿上甲胄冒充甲兵就行。”
“对对对……这是个办法。”
东本的建议引得众人纷纷附和,尚延心见状也放下心来。
只要回去保持五千精骑的数额,至少不用担心这五人有谁敢背刺自己,告状给论恐热了。
“既然这样,那就撤吧。”
“乞利本英明!”
他话音落下,几名节儿便纷纷赞颂起了他,随后开始指挥大军携带战利品撤退。
“撤了!撤了!”
城外,一些鄯州骑兵和山丹军的兵卒高呼,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狂喜。
此刻不论民族,他们纷纷激动对视,初次见面的隔阂也因此一战而消弭。
马背上,刘继隆松了一口气,他最担心尚延心要和他们死磕,但好在尚延心并没有那样的魄力。
他目送尚延心率兵撤退,却没有下令让将士们上前收拢昨日被折辱的将士尸体。
“尚都护,劳烦你派些马军去看看,这尚延心是真撤退还是假撤退。”
“如果是真的撤退,那估计是张掖的援军到了!”
“是!”
刘继隆沉声吩咐,尚铎罗也不假思索应下。
很快,数十名骑兵出阵尾随河湟骑兵而去,直到他们消失在天际边,刘继隆才开口吩咐将士们上前收拢昨日阵没将士的尸首。
上千具尸体经过昨日的放置,已然生出了不少味道。
他们的扎甲、皮甲都被扒光,衣服也被河湟骑兵扒光,当做毡子去了。
刘继隆驻马战场上,目光所见都是昨日战死被扒光的将士。
不管是鄯州还是山丹的将士,此刻都有一种难掩的悲伤。
一时间,气氛不免低落下来,而刘继隆没有时间哀伤,他吩咐人将所有尸体就地掩埋,以免尸体暴尸荒野而遭秃鹫啃食。
在他们收拾的同时,西北方向也忽的出现了一队手持精骑的塘骑。
“哔哔——”
“备敌!!”
哨声作响,所有人纷纷松开手中尸体,执起长枪,团结一处。
刘继隆眼尖,很快便辨别出了这队塘骑手中的旌旗面容。
“是援军!”
他开口传播,这让众人面露狂喜。
“来了!!”
“援军来了!”
随着那队塘骑靠近,不少看到三辰旗的山丹将士纷纷拥抱高呼。
“奉甘州刺史令,敢问哪位是张司马?!”
七八名塘骑持三辰旗靠近山丹军,刘继隆策马作揖:“张司马在城内,我是山丹别将刘继隆。”
“刘别将!”
塘骑闻言朝他作揖,随后才道:“张刺史已经率援军到十里外,请刘别将转告张司马,派出精骑接应我军。”
“尚延心已经撤走,我这就带精骑接应!”刘继隆颔首转告,同时吩咐自己身后的李骥将消息带去城内。
与此同时,他向尚铎罗借马百余匹,率百余名甲士上马前去接应张淮深。
他们向西北快走一刻钟有余,不多时便见到了西北方向出现尘烟。
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一支装备齐全的军队浩浩荡荡开拔而来。
凛冽西北山风中,大唐的三辰旗猎猎作响,张掖兵马以长蛇阵开拔而来。
在大军前进路上,数百名外放的甲兵塘骑格外显眼。
“止步!”
刘继隆率甲兵驻队,没有着急上前。
此刻,双方距离不过三四里,因此在一刻钟后,张掖军便来到了他们面前。
兵卒们好奇的仰望他们,同时脚步不停的朝祁连城赶去。
刘继隆率军驻马道路一侧,不多时便见张淮深等人从远处策马走出队伍,示意军队继续向祁连城开拔的同时,目光也看向了疾驰而来的刘继隆。
“张刺史!”
刘继隆抬手作揖,目光也看到了跟在张淮深身后的索勋。
“塘骑回禀尚延心撤退了,果否?”
张淮深如昔日一样冷静,刘继隆也郑重点头:“末将派出塘骑随尚延心东走未归,想来是撤了。”
“嗯……”张淮深颔首,并未说什么,反倒是他身旁一人策马上前。
“刘别将,你见番贼撤去,为何不阻拦?”
“嗯?”刘继隆疑惑看向面前这出声质问自己之人。
他对这人一点印象也没有,故此可以肯定自己和对方没有什么矛盾。
不等他开口询问,张淮深也同样皱眉向这人看去。
“李别驾,我军的目的是击退尚延心,阻止他们入寇甘州,同时保护五州图籍的安全。”
张淮深开口提醒李渭,希望他别忘了此行目的。
只是李渭闻言冷哼,目光打量刘继隆,厉声道:“刺史,这刘继隆未曾请示便放走尚延心,我质问他有何不对?”
“李别驾,刘别将备敌有功,你别太过了!”
出声的不是张淮深,而是看不下去的索勋。
诚然,索勋十分嫉妒刘继隆昨日的战果,可他也清楚如果没有刘继隆昨日行为,那祁连城兵马就只能困守城中,何来今日解围一说。
正因如此,他才会主动为刘继隆辩解。
“可我听说,刘别将似乎在昨日阵上抗命不遵!”
“荒谬!”
李渭拔高声音,这让索勋脸色难看,辩驳的同时,下意识看向了刘继隆。
刘继隆也隐晦看了一眼索勋,但他没有觉得这件事是索勋说出来的。
和索勋共事快两个月了,他也十分了解索勋的脾气。
索勋极好面子,自然是不可能将自己在阵上抗命的事情说给张淮深他们听的。
山丹军中,出身李氏的将领并不少,索勋带去的那三百人中便有好几人。
不用多想,刘继隆都能猜到是这群人把事情说出去的。
“既然索果毅说没有,那便不存在什么阵上抗命的事情。”
张淮深冷着脸和稀泥,同时看向刘继隆:“五州图籍和尚婢婢何在?”
“皆在城内!”刘继隆作揖回应,张淮深也颔首道:“进城!”
在张淮深和稀泥的手段下,李渭只能无奈咽下这口气。
索勋路过他身旁时,恶狠狠将他瞪了一眼,而李渭只能将目光投向刘继隆。
对此,刘继隆只感觉莫名其妙。
两千张掖兵马在城外驻跸,警惕着尚婢婢所部的鄯州骑兵,而鄯州骑兵也十分紧张。
不过在刘继隆的号令下,他们渐渐平静了下来。
这一幕为张淮深等人所见,不过他们并未说什么,只是率三百山丹骑兵入了城。
在他们进城的第一时间,张淮溶便与尚婢婢走下城楼迎接。
“刺史!”
外人面前,张淮溶还是称呼张淮深官职的,哪怕他是张淮深的族兄。
“这就是尚节度使了吧?”
张淮深颔首示意,目光最终落在了尚婢婢身上。
“不过是一个西逃之人罢了,张刺史客气。”
尚婢婢倒是清楚自己的位置,这让张掖而来的众多官员脸色好看了些。
“刘别将,你负责大军扎营吧。”
张淮深转身看向刘继隆,刘继隆自然没有反驳,乖乖作揖。
他站在城门口看着张淮深等人远去,随后便与城外的三名留驻校尉交涉,开始安排大军扎营。
与此同时,前往牙帐议事的众人也在半盏茶后抵达牙帐,针对祁连城之战讨论了起来。
“祁连城此战,张司马、索果毅指挥有功,我会在战后向沙州为你二人邀功的。”
“谢刺史……”
众人刚刚坐下,张淮深便将击退尚延心的功劳给定了调。
他的做法令山丹诸将面面相觑,哪怕张淮溶和索勋也一脸的欲言又止。
张淮溶是主将,而索勋是副将,他们两人有功劳实属正常,但能阻击尚延心,主要功劳还是刘继隆。
张淮深没有提及刘继隆,这让张淮溶面露难色,反倒是索勋隐晦看了一眼李渭,心里大概想到了什么,可这依旧让他脸色难看。
“刺史,我部别将刘继隆昨日率军击退尚延心,还斩获尚延心大纛,理应获功。”
张淮溶以为张淮深等人不知道刘继隆的功绩,故此连忙解释起来。
“据我所闻,斩获尚延心大纛的确实是他,可他阵上违抗军令也是事实吧。”
“李别驾!!”
李渭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这让索勋都坐不住了,他怒目瞪着李渭。
“末将刚才已经说过,不存在阵上抗命的事情!”
“那就是索果毅下的军令咯?”李渭轻笑,随后对张淮深作揖:
“索果毅下令破阵,斩获尚延心大纛,按照军中规矩,可拔擢二级!”
“你……”索勋愣住了,他不明白李渭为什么为自己争功。
“理应如此”张淮深语气平淡,随后看向张淮溶与索勋,
“按照军中规矩,此战你二人理应拔擢二级,至于山丹别将刘继隆……”
张淮深顿了顿,似乎在等待什么信号。
过了几个呼吸,眼看无人开口阻拦,张淮深这才开口道:“拔擢一级为上府别将,依旧就职山丹,暂代右果毅都尉,日后累功再授实职。”
“刺史!”
眼见立功最大的刘继隆竟然只拔擢一级,并且依旧在山丹任职,酒居延忍不住站了出来,站在他身后的李骥更是隐晦看向了李渭。
“放肆!你一旅帅,谁准许你谏言的!”
李渭呵斥酒居延,酒居延脸色难看,李骥眼底更是露出凶光。
“我……”酒居延攥紧拳头准备再次开口,张淮深却抬手道:“酒居延,坐下吧。”
“末将……”酒居延不愿意就此坐下,可看到张淮深眉头渐皱,他还是无奈坐下了。
见他坐下,张淮深也舒缓了眉头,而队伍最末的李骥却咬牙退出了牙帐。
众人并未注意他这个小小旅帅,而是继续商议着封赏事宜。
“山丹之功,便如此定下了,改日我会向沙州请功。”
话音落下,他又将目光看向尚婢婢:“不知尚节度使有何安排,是准备如约定般前往甘、肃驻牧,亦或者另有打算。”
“这厮……不简单。”听着张淮深的话,尚婢婢心里一紧。
只要不是傻子,那都能在刚才大军出现的时候,看到刘继隆指挥鄯州骑兵驻扎。
张淮深对自己的部众有想法,这让尚婢婢不知应该如何回答。
过了半响,他这才讪笑道:“如今尚延心被击退,短时间恐怕不会来了。”
“我想我暂时不用前往甘州西陲,在张掖与山丹之间驻牧便可。”
“荒……”李渭试图拒绝,但张淮深的回答更果决:“好!”
“既然如此,那就这么说定了……”
张淮深举起陶碗,对众人示意一圈:“以水代酒,饮下这碗水后,此约定便成了!”
在他的目光下,众人先后拿起陶碗,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
饮水过后,张淮深又讨论了如何追击尚延心的事情,直到两刻钟后才遣散了众人。
酒居延无奈走出牙帐,却正好碰上了朝牙帐走来的李骥。
“李骥?”
酒居延愣了愣,他记得李骥明明在帐内,怎么突然出现在帐外了?
“你……”
他想和李骥说点什么,但张淮深却走了出来,目光盯着酒居延:“酒居延,你去传刘继隆过来。”
“是!”酒居延作揖应下,张淮深见状颔首走回帐内。
见张淮深离去,被打断询问的酒居延这才与李骥安慰道:“放心,刺史不会亏待别将的。”
“嗯……”相比较刚才,此刻李骥的表现十分平淡。
见他没有生出什么怨气,酒居延拍了拍他便往刘继隆的牙帐走去了。
李骥望着他的背影,又转身看了看张淮深的牙帐,什么也没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