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没有?”
“什么?”
“牙帐那边已经开始论功行赏了,张司马和索果毅估计都要调往张掖了。”
“那刘别将呢?”
“刘别将……唉……”
牙帐议事结束不久后,不知道为何,城内外便都知道了牙帐议事内容。
这消息似乎有人刻意传播,很快就传到了刘继隆的牙帐四周。
这些声音虽然很小,可坐在自己帐内的刘继隆却听得很清楚。
他紧握磨刀石,冷着脸为自己的铁枪打磨。
议事已经进行半个时辰,自己这边还什么消息都没获得,反倒是营盘中的兵卒都知道了这件事。
刘继隆不知道是不是李渭那厮在针对自己,只能耐着性子等待张淮深消息。
“窸窸窣窣……”
“别将,张刺史请您入城前往牙帐。”
窸窸窣窣的甲片声响起,随后便是酒居延的声音传来。
刘继隆平缓了情绪,放下磨刀石和铁枪后起身向外走去。
随着他掀开帐帘,低头作揖的酒居延沉默不语,刘继隆则是站在他面前没有前进。
几个呼吸后,最终还是酒居延扛不住,主动开口道:“别将,您要准备好,这次的功赏……可能……恐怕……”
酒居延不知道怎么说,可刘继隆却抬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你能说出来就行了,具体的我已经知道了。”
“这群混账!”
酒居延紧咬牙关,可他并不是在骂传出消息的兵卒。
“早些休息吧。”
拍拍酒居延的肩膀,刘继隆便转身沿着营盘道路向城门走去。
一路走去,刘继隆感受到了许多目光,大多带着惋惜和怜悯。
尽管面上依旧平静,可刘继隆心底却早就开骂了。
这件事情十有**和那个李渭有关,尽管早就知道沙州内部都是一群虫豸,但刘继隆没想到这群虫豸居然针对起自己来了。
忍下心中怒气,他尽量无视这些目光,同时在半盏茶后来到了城内的牙帐前躬身作揖。
“山丹别将刘继隆,请见张刺史!”
“进来吧!”
张淮深的声音响起,刘继隆闻言直起身子向前走去,掀开帐帘后走入帐内。
帐内,几盏油灯散发微弱的光亮,而张淮深则是脱下了甲胄,穿着长袍磨刀。
他在打量自己的刀,但刘继隆能感觉到他的余光在盯着自己。
“这次你功劳最大,不过你拔擢太快,挤占了他们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磨刀,帐内传来阵阵磨刀声。
“这次拔擢一级,你将以正七品下的上府别将身份,暂代山丹城右果毅都尉。”
“大兄和索勋拔擢二级,不可能留在甘州了。”
“叔父准备在开春后西征伊州,大概会调大兄、索勋去帮他。”
“他们走后,李渭的长子李仪中会从肃州调往山丹城任左果毅都尉。”
“山丹城会被提为上府,驻兵六团一千二百人,你整编山丹五个团为四个团并补满,那李仪中会从肃州带两个团前往山丹。”
“此外,李渭将会以甘州别驾的身份遥领山丹县令之职。”
张淮深以平淡的语气,不断透露着让刘继隆心里憋屈的消息。
山丹城的秋收、退敌、分田等艰苦事宜都被他做的差不多了,眼看即将步入正轨,结果竟然被李渭摘桃子了。
他现在算是知道李渭白天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针对自己了,合着是自己挡了他们一家人的路。
张淮溶立功后,按理来说是肯定会调回沙州的,而索勋如果只是拔擢一级,那应该会接替张淮溶,担任甘州司马,继续在山丹备边。
以索勋在此战的功劳,顶多拔擢一级,而不可能拔擢两级。
虽然刘继隆不知道索勋为什么也拔擢两级,但拔擢两级之后的他,也逃不脱返回沙州任职的结果。
二人一走,以自己此役立下的军功,按照军中规矩,最差也是拔擢两级,担任山丹左果毅都尉一职,而今却只是上府别将,暂代右果毅。
大唐以左为尊,自己如果是左果毅都尉,加上兼领四团兵马,那无疑在军务上压李仪中这个右果毅都尉一头。
自己在山丹的根基本就比李仪中深厚,如果官职上还压李仪中一头,那李仪中也就不用干了。
正因如此,自己才只能拔擢一级,以上府别将的身份,代领右果毅都尉。
想到这里,刘继隆心里也有些火气,可他还是将火气压了下来,冷静询问道:
“李别驾遥领县令,那若是遇到事情,不知是以李果毅为主,还是……”
他没把话说完,目光盯着张淮深。
张淮深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因此手上动作不免变慢下来。
“你依旧兼领主薄,军务上你与李仪中商量着来,但政务上还是以你为主。”
“是……”刘继隆缓了一口气,只要政务在自己手上,那山丹的民心就能被自己牢牢把握。
这么一想,张淮深和索勋被调走,反倒是方便了他。
至少就名气来说,李仪中在历史上似乎根本没留下什么名字,而他的事迹就连刘继隆都不晓得,可见能力并不出众。
对付这样的一个人,总比要照顾张淮溶和索勋情绪要好太多了。
“昨日的事情,我也已经了解过了,那尚婢婢想在张掖草原驻牧,你是怎么想的?”
张淮深放下磨刀石与长刀,目光深邃的看向刘继隆。
面对他的注视,刘继隆并未显露紧张,只是坦然道:
“若是能将尚婢婢留在甘州也好,论恐热虽然聚兵数万强攻鄯州,可他未必能拿下鄯州。”
“尚婢婢麾下的骑兵,算上受伤的还有一千五百人,倘若论恐热退去,那尚婢婢说不定能重回鄯州。”
“即便无法返回鄯州,可他手中这一千五百骑兵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将是我们东归的助力。”
“嗯……”张淮深颔首,可他紧接着又摇头道:
“如今河陇诸州爆发大旱,论恐热若是无法解决大旱,那河陇便会乱作一团。”
“河陇诸州的汉人尚可东归大唐,可河陇诸州的吐蕃人呢?”
“他们要么南下,要么北上,而南边有大唐的驻兵,不容易进入,也站不住根脚。”
“唯有北边的凉州局势纷乱,最适合他们休养生息,放牧为生。”
张淮深已经从尚婢婢那里得知了河陇的局势,而他也预判了未来河陇各族的走向。
在不知道历史的情况下,他竟然能预判的如此精准,就连刘继隆也不免在心底赞叹。
“刺史所言,也是我所想的。”
刘继隆沉吟片刻后继续道:“正因如此,我想要组建足够的马军,赶在河陇各族崩溃前削弱凉州吐蕃力量,为大军攻入凉州早做准备!”
“你的想法,淮溶此前与我说过。”
张淮深目光深邃:“这也是我传你前来的原因。”
“此战过后,我会从张掖调四百军马给你,尚婢婢那边也会调两千石米,一千只羊给他驻牧。”
“至于剩下的,能不能行就靠你自己争取了……”
“谢刺史!”
刘继隆心里一紧,他很明白张淮深所说的争取是向尚婢婢争取。
“出去吧。”
“末将告退……”
张淮深没有挽留,刘继隆也作揖后转身离去。
是夜,刘继隆在牙帐内保养了一整夜的兵器,并未怎么休息。
翌日清晨,他便早早起床洗漱,来到了鄯州军的营地。
“刘别将……”
营地内,许多鄯州兵卒都向刘继隆打着招呼,刘继隆也笑着颔首回应。
比起昨日作战时,此刻的鄯州军营地内兵马无疑多了许多。
由于尚延心撤退,城内许多伤势不重的兵卒都被转移了出来。
刘继隆昨日回营前看过,鄯州军还有一千五百余人,但其中还有重伤垂危的四十二人住在城内。
这四十二个人不一定都能熬过去,所以鄯州军的实力大概就在一千五百人左右了。
这一千五百人的队伍里,还有不到四百名穿戴扎甲的甲兵,而剩下的都是穿着简易皮甲或皮袄的轻兵。
刘继隆打量着他们,心里则是在想如何将他们拉拢到自己身边。
“刘别将!”
尚婢婢的声音突然响起,刘继隆侧目看去,只见尚婢婢已经洗漱好了,此刻正坐在马背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老实说,刘继隆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因为尚婢婢是吐蕃贵族出身,还想着利用自己。
不过现在有求于人,刘继隆倒也没有像昨天一样拒人千里之外。
“尚节度使倒是起得早。”
刘继隆催马上前,随后调转马头,与尚婢婢并排前进。
尚婢婢有心向外走去,刘继隆也紧跟着他。
“刘别将的遭遇,倒是让我感到唏嘘……”
尚婢婢刻意营造出惋惜的气氛,不过刘继隆并不吃这套。
“昨夜张刺史与我说了,张掖愿意拨二千石米,一千只羊给贵部,不知尚节度使怎么看。”
刘继隆将张淮深准备调给尚婢婢的物资说了出来,这让尚婢婢的笑容停滞了片刻。
二千石米虽然很多,但顶多够他们这一千五百人吃两个月,而一千只羊也最多支撑两个月。
算下来,这些物资顶多够他们支撑到来年二月初。
可问题在于,届时的河西才刚刚化冻不久,就算全部化冻,他们也把羊吃的差不多了,根本没有活路。
“刘别将倒不如开门见山。”
尚婢婢没能继续沉着下去,因为他肩头承担着一千五百多人的性命。
“仅靠物资,尚节度使麾下兵马是无法活到入夏的,想来尚节度使也知道。”
“不过我有一想法,不知尚节度使是否愿意了解。”
刘继隆脸上洋溢自信,尚婢婢只能颔首表示:“愿闻其详”
在他的注视下,刘继隆也将自己所想的一切给说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尚婢婢麾下鄯州兵马接受刘继隆的指挥,而刘继隆将会带他们出击凉州,劫掠凉州五城外的部落。
这其中人口归尚婢婢,牛马归山丹,羊群均分。
对此,尚婢婢倒是并不抗拒,毕竟吐蕃王朝已经崩溃,各地各自为政,凉州吐蕃与他更是毫不相干。
若是能劫掠凉州吐蕃恢复实力,尚婢婢倒也乐见于此。
“出兵可以,不过我需要刘别将答应我一件事。”
尚婢婢勒马驻足,眼神与刘继隆对视。
刘继隆微皱眉头:“但说无妨。”
“若是论恐热来袭,刘别将……”尚婢婢话说三分,不过刘继隆听后却眉头舒展。
“若是论恐热来袭,我自然会率军抵御。”
“此外,若是尚节度使能助我拿下凉州番和城,我愿意率军护送您返回鄯州!”
刘继隆夸下海口,这让尚婢婢眼前一亮。
他知道刘继隆不甘屈居人下,但他没想到刘继隆的想法居然那么大胆。
凉州五城中,番和城位置最西,人口数约在一万五左右。
如果刘继隆能拿下这里,那除了他恐怕也不会有谁愿意驻扎此地,毕竟这里和甘州隔着一座焉支山,对于吐蕃人来说易攻难守。
虽然不知道刘继隆为什么敢许下承诺,但自己不亏就行。
“好!”
尚婢婢果断答应,同时目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鄯州营地。
“虽说如此,可我的人要是战死太多,那又该如何算?”
“死一人,我偿还十人!”刘继隆沉声回应,尚婢婢得意颔首。
眼看合作达成,刘继隆便调转马头,示意尚婢婢一起返回营地
“咚咚咚——”
忽的,城内擂鼓声作响,刘继隆与尚婢婢对视一眼,心中一悚,纷纷向祁连山看去,担心尚延心卷土重来。
然而鼓声一直作响,祁连山方向却没有出现什么尘埃。
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出事的恐怕不是此地,而是其它地方。
一时间,刘继隆催马向城门赶去,心中不免对山丹城升起担心。
尚婢婢没有与刘继隆一同进入山丹城,刘继隆在城门下马步行,不过半盏茶便来到了张议潮的牙帐。
此刻牙帐帐帘大开,内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
刘继隆见状走了进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后站立于此。
过了半盏茶,其它校尉、旅帅陆陆续续到达,张淮深这才黑着脸开口道:“回鹘南下,昨日辰时便越过了龙首山的烽火台!”
“回鹘?!”
众人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的一些人不禁骂道:
“前些日子才谈好互市,如今却来入寇!”
“哼!不过是看到我甘州与论恐热交战,见我甘州空虚才敢南下罢了!”
“刺史,我们理应立即拔营,回师张掖!”
“对……”
李渭、张淮溶、索勋等人先后开口,刘继隆则是默不作声,他知道张淮深有自己的主见。
这种场面,没有张淮深主动开口询问,他是不会自己站出来的。
如张淮深所说一般,他的晋升有些快了,碍了太多人的眼。
在他劫掠凉州,夺取番和的计划成功前,他是不想再冒头吸引火力了。
“我召你们来,便是商议此事。”
主位上,张议潮沉声道:“昨日我派塘骑往大斗拔谷道、三斜道搜寻,六十里不见番贼踪迹,想来尚延心已然退回鄯州。”
“此次回鹘南下,主要是向张掖进军,但山丹也不可不防。”
“大兄你率步卒二百护送伤兵及民夫返回山丹,严防死守。”
“李渭你率步军轻装简行,三日后必须抵达张掖。”
“索勋、刘继隆你二人率山丹、张掖军中八百精骑随我前往张掖。”
“这祁连城,便暂时由酒居延你暂代校尉,率山丹二百兵卒驻守。”
“大军即刻拔营,不得有误,另外刘继隆你先留下,索勋去调兵。”
“是——”
众人皆唱声应下,唯有刘继隆瞥了一眼队伍最末的酒居延。
不多时,众人皆走出牙帐,只有刘继隆和张淮深留在帐内。
见没了外人,刘继隆主动作揖道:“刺史,尚婢婢那边……”
他将他刚才与尚婢婢达成的交易内容告诉了张淮深,不过并未透露自己想要拿下番和城的事情。
张淮深听后舒缓一口气:“你动作这么快,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这事情能这么快就成功,想来尚婢婢前几日便主动拉拢你了吧?”
刘继隆没有否认,干脆点了点头。
见状,张淮深颔首道:“既然如此,那事情也好办多了。”
“你现在去告诉尚婢婢,请他率兵掩护大兄撤回山丹,待我们击退胡杂后,便会从张掖调粮食与牧群由你押运给他。”
“是,末将告退。”
刘继隆作揖回礼,随后转身离开了牙帐。
他按照张淮深的指示,将张淮深的安排告诉了尚婢婢,尚婢婢没有拒绝,而是干脆利落的点齐兵马,准备护送张淮溶等人返回山丹。
大约一个时辰后,有张掖军、山丹军组成的八百精骑便出现在了祁连城西门外。
军马背上驮着甲胄,所有人穿着战袄,手握缰绳。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张淮深出现在了城外,但他全副武装,甲胄都穿在了身上。
他扫视众人,眉头一皱:“把甲胄都穿上!”
“穿甲!”索勋回头吩咐,刘继隆也下马跟着穿上了甲胄。
张淮深一言不发,直到他们全部穿上甲胄,他召刘继隆、索勋上前。
二人策马上前,但见张淮深脸色平淡。
“回鹘远道而来,肯定以为我军还在祁连城与尚延心作战。”
“我召集八百精骑不为别的,就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传我军令……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