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唏律律……”
交战一炷香后,刘继隆率部从容撤回本阵前方。
一些负伤的精骑被人牵马前往城内,粗看之下约十三四人,至于阵没者也不算多。
“刘继隆,此战记你一功!”
张淮深脸上藏不住笑意,直接承诺为他记功。
刘继隆闻言心里也高兴,他本就是暂代山丹右果毅,如今再立一功,哪怕是李渭也没有理由阻止。
“谢刺史!”
刘继隆持枪作揖,张淮深颔首:“归阵吧!”
“是”刘继隆缓了一口气,率部归阵,同时统计伤亡。
与之比较,对阵狼狈撤回的黠利、庞特勒、旭烈干三人无疑遭到了称勒的痛骂。
“一万人被八百人追着打,我大回鹘的脸面真是被你们三人丢尽了!”
称勒脸色铁青,黠利三人也低着头不敢回应。
见他们三人不回应,称勒只能扫视其它叶护、都督:“有谁愿意出阵,把张淮深这一千多人吃下!”
“……”
沉默无声,此刻竟无一人敢站出来保证,这让称勒气得眼前发黑。
“都哑巴了吗?!”
称勒发怒道:“平日里都吹嘘自己是札八儿火者之中的札八儿火者,现在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你们这群猪犬胆子的羊羔,不配率领大回鹘的勇士!”
称勒怒骂半晌,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去对敌。
黠利三人的遭遇他们都看到了,比弓箭比不过,比骑兵还比不过,战争又不是靠人命就能打赢。
一万名牧户再能打,也不可能打过一千名甲兵。
想要击败张淮深,除非把回鹘家底的四千多甲兵全部拉上方有可能。
然而这四千多甲兵,哪个不是诸多叶护、都督攒了十年才攒下的家底。
把他们打光了,别说守住张掖,就连北边的草场他们都守不住,说不定还要如十年前一般,再度迁徙。
这一刻,众人算是知道庞特勒先前说的话到底有多么正确了。
收割了粮食就走,这才是他们应该干的事情。
“大汗,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们应该回北边备牧草。”
“是啊,没有足够的牧草,牲畜就只有冻死了……”
“大汗……”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根本不在意称勒的想法是什么。
现在他们拿不下张淮深,更拿不下甘州,既然如此,那还留在这里干嘛?
“你们!”
称勒怒目圆睁,他想教训众人,可又怕犯了众怒。
他虽然是甘州回鹘的大汗,但并不代表他有压倒诸部的实力。
眼看这群人纷纷倒戈,称勒只能咬牙下令:“撤军!”
“撤军!!”
众人纷纷传令,阵中四万余回鹘人传来骚动,不多时便开始向北方开始撤退。
面对这样的局面,张淮深却没有松懈,而是严阵以待,提防回鹘人杀个回马枪。
好在他们确实要撤退,因此在半个时辰后,他们便已经撤出了十余里开外,只在天际边留下一团黑色。
“这群胡虏番贼都是试探一番,打不过就跑。”
精骑阵中,李骥忍不住嘲讽起了回鹘、吐蕃等兵马转进如风的技能。
对此,刘继隆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只是当他看向张淮深后,他又沉稳下来,对李骥解释道:
“回鹘人和吐蕃人和我们不一样,此前吐蕃还铁板一块的时候,他们生产还算稳定,可以和我们长年累月的鏖战。”
“可如今吐蕃赞普被刺身亡,吐蕃分裂又遭遇旱情,大量耕地绝收,就连河陇这些地方都产不出足够养军的粮食,根本打不了消耗战。”
“回鹘人比他们还要脆弱,虽说在北边开垦了些耕地,但说到底他们耕作手段落后,产出粮食有限。”
“加上如今入冬,他们虽然获得了粮食,可缺乏豆料,只能回去收割存储牧草。”
“继续和我们僵持,不论输赢都是他们输。”
刘继隆这般说着,也不得不佩服张淮深对河西各族了解如此深厚,竟然在开战前就预判到了战事走向。
当然,战事发展之所以能如此顺利,也离不开刘继隆展露神威的行为。
八百精骑逐万余轻骑,这番场景着实壮观,也让许多不理智的回鹘叶护、都督恢复了理智。
“刘继隆!”
忽的,前方响起张淮深的声音。
虽然相隔数十步,可张淮深中气十足,刘继隆闻言也连忙回应,同时策马上前。
他来到阵前,四周兵卒皆朝他投来敬佩、崇拜的目光。
见他安然无恙,张淮深满意点头,随后下令:“派出八百精骑看看这群胡杂是不是真的撤退了。”
“末将领命!”刘继隆作揖应下,随后折回后军,将八百精骑分作八十伙,尾随而去。
“告诉索勋,不必修筑羊角墙了,另外让曹长史准备饭食,杀羊三百犒军!”
张淮深简单吩咐几句,便翻身下马,亲自为胯下坐骑喂食豆料与水。
与此同时,城楼前的曹义谦等人也纷纷从回鹘退兵的行为中反应了过来。
张淮深出城击退了回鹘骑兵,虽然这其中也有回鹘本就想退兵的原因,但如果没有张淮深的这番举动,回鹘人也不可能那么快的退兵。
一时间,四周人都收起了对张淮深的轻视,他再度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了河西各大豪门,他张淮深的本事究竟如何。
整整一个时辰,张淮深没有返回城内享受,而是直到外放的塘骑不断将消息带回,直到确认回鹘北撤三十里后,他才下令打扫战场,回城休整。
“这群回鹘人也是撤的匆忙,竟然连自己人的尸首都不顾。”
“一群胡杂,不过趁着论恐热作乱才打劫,日后定要好好收拾他们!”
“要我说,今日还得是张刺史和刘别将智勇双全,不然我们现在还得龟缩城内呢。”
“那是……今日刘别将那身影……啧啧。”
“还好刘别将是我们的人。”
“别叫刘别将了,这次过后估计就能称呼刘果毅了。”
“唉……刘果毅这个官职,早在祁连城就该给他了,都是那群……”
“嘘!别说了!”
城外,打扫战场的兵卒们三五成群讨论着今日的战事,同时也为刘继隆的遭遇抱不平。
刘继隆的身份在满是豪强的决策层十分尴尬,可却很容易赢得军中底层兵卒的认可。
随着他威名越来越盛,不少人都羡慕起了在他麾下作战的兵卒。
从酒泉之战到如今,不过半年多时间,刘继隆便从一介牧奴成了河西从六品的果毅都尉。
甘州精骑中不乏山丹兵卒,他们更是将李骥、马成等人跟随刘继隆的事迹也传播开来,惹得许多兵卒羡慕不已。
诚然跟随刘继隆作战风险极大,可收获也极高。
想到这里,许多人都不免唏嘘。
反正他们是没有办法跟随刘继隆了,毕竟普通兵卒没有前往山丹的资格。
也在他们唏嘘之余,张淮深与刘继隆带队返回了张掖城。
东城门甬道后,长史曹义谦及索勋等人纷纷来到长街上对张淮深行礼作揖。
“恭贺刺史凯旋……”
“今日大战有些乏了,都各自散了休息去吧。”
张淮深确实有些困乏,从昨夜到如今,他就没有好好休息过。
见状,曹义谦等人也没有觉得他摆架子,而是各自返回住所了。
张淮深去休息前,还吩咐刘继隆如果发现回鹘有折返迹象记得禀告,刘继隆自然称是。
在张淮深走后,索勋便一言不发带着索氏子弟离去了。
刘继隆在东城门附近的那处空院子休息,顺带洗漱了一番。
坐在浴桶中,他几乎舒服得快要睡着,如果不是还等着李骥汇报回鹘动向,他恐怕已经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从酉时(17点)到戌时(19点),眼看李骥还未回禀消息,刘继隆就知道回鹘是真的撤退了。
他挣扎着从浴桶中站起,用粗布擦了擦身子后,令斛斯光用药酒为他擦了擦身子。
虽说今日未受伤,但几日前的祁连山之战他却遭钝器击打过几处,只是不致命罢了。
斛斯光为他擦拭药酒后,刘继隆这才穿上中衣准备休息。
这一觉睡下,再醒来便已经是翌日清晨了。
疲惫多日,突然睡了这么太平的一觉,刘继隆只觉得神清气爽。
“斛斯光!”
“标下在!”
刘继隆刚对门口叫嚷,便见斛斯光推开门朝自己作揖。
“李骥那厮还没回来吗?”
刘继隆起身自己穿着衣服,只觉得身上那几处挫伤都没什么感觉了,似乎一觉睡醒后便恢复了所有伤势。
“回将军,李旅帅今早日出时才返回,回鹘人已经越过龙首山,前往北边的居延泽了。”
“李旅帅让我别打扰您,等您睡醒了再说。”
斛斯光解释完,刘继隆也满意点了点头:
“你也去休息吧,累了一天了。”
“标下昨夜与人换值,现在不累。”
斛斯光的话,让刘继隆诧异看了他一眼。
甘州精骑疲惫多日,斛斯光也是其中一员,仅仅休息三四个时辰,根本恢复不过来。
斛斯光这番举动,就差把“我想进步”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对此,刘继隆倒也不厌恶,毕竟就连他自己都想着往上爬,何况下面的人。
他穿好衣服,随口对斛斯光交代:“去休息吧,你这两战的功劳,足够你升任队正了。”
“谢将军拔擢!!”
斛斯光激动作揖,刘继隆摇摇头:“功赏罚过,这个位置是你应得的。”
“待返回山丹整军之后,我再具体安排你去哪个团担任队正,去休息吧。”
“是……”斛斯光激动地浑身发抖,缓缓退出卧房后,这才去了院子的一处倒座房内休息。
在休息前,他便与一名伙长交接好了院子的事宜。
因此当刘继隆来到正厅后,便有兵卒告诉刘继隆稍等,很快便能享用饭食。
这种无所事事、等人伺候的生活,倒是让刘继隆感到一丝惬意。
在山丹时,张淮溶几乎是个甩手掌柜,而索勋更是只管要兵要粮,所有担子都压在他的肩头。
如今来了张掖,事情自有张掖的长史、别驾及主薄等人管理,他只需要等待张淮深军令便可。
枯坐正厅两刻钟,根本没有事情找上他,直到兵卒端来一碗鸡肉炖饭,刘继隆才算有了事情做。
大快朵颐着碗内鸡肉与粟米饭,不多时他便吃了个八分饱。
本想去街上走走,又担心等会张淮深寻不到他,故此刘继隆坐在了位置上,脑中开始想起了山丹的事情。
昨日张淮深的承诺还历历在目,只要自己担任山丹折冲府右果毅都尉,加上兼领山丹主薄这一位置,那李渭的儿子根本就不会是自己的对手。
把山丹城留给那厮驻守,自己带兵马前往凉州削弱凉州吐蕃实力,这安排无疑十分妥当。
不过现在河西与甘州回鹘撕破脸皮,自己还需要防备北边的甘州回鹘,这倒成了问题。
至于南边,论恐热应该是无力攻破鄯州,只要鄯州无碍,山丹南边就不用担心。
防备北边的同时,率领精骑攻掠凉州就成为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自己在张掖待不了几天,到时候返回山丹,第一件事还是得解决山丹军阵亡将士的抚恤。
各州县抚恤是一回事,自己抚不抚恤又是另一回事。
张昶、陈靖崇他们的年纪太大了,学习能力远不如孩童、少年。
借此机会,倒是可以将阵没将士的家属接到山丹,将他们的兄弟、孩子集合一处培养。
想到这里,刘继隆好好想了想应该如何培养他们,同时又应该如何发展山丹。
山丹仓库中有足够城中百姓吃两年的粮食,而自己若是要发展精骑,便需要足够的豆料,毕竟秸秆和牧草的转化率太低了,根本满足不了军马作战所需。
山丹的豆田必须扩大种植,按照山丹军马数量,以及军马每日支料二升、草一束来算,培养五百精骑,起码岁支七千石马料。
单说马料就需要占用一万亩耕地,草倒是可以派人去收割。
虽说占据山丹大半耕地,可自己若是能劫掠来足够多的牧群,那就能解放足够的人力来投入到造纸、冶铁等行业中去。
全民皆兵的情况下,山丹能拉出最少两千兵卒。
届时加上张掖的三千甲兵,再从肃州调动一千人,那就能组织六千人的甲兵队伍进行东征,收复凉州便不再是遥远的未来,而是这几年就会发生的事实。
自己本想拿下番和,可现在有了控制山丹的机会,便不能只图谋一城一地了。
历史上的大唐,虽说有机会收复河陇之地,但都被地方节度使和唐廷的不重视而搁置,以至于六谷吐蕃崛起,隔绝了河西与关中的交流。
眼下算上凉州,山丹东面大约还有十五个州掌握在吐蕃各个部落使、节度使手中。
西边虽说有伊州、西州、庭州等安西、北庭诸州,可西域的汉人等同当地少数民族,并且距离大唐太远。
没有足够多的汉人,即便自己能在西域称王称霸,到头来也还是免不了被少民化,所以东边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
凉州是河西重镇,而兰州、会州是河西与陇右的重要通道,这些地方即便收复,唐廷也会想办法收回去。
河州、临州、渭州靠大唐太近,鄯州和廓州太过偏僻。
如此看来,倒是论恐热核心地盘的洮、岷、松、叠、宕等州适合自己。
这些地方靠近吐蕃,虽然边防压力大,可吐蕃现在自顾不暇,全心都在平定叛乱上。
拿到这几个州的其中一个后,自己完全可以和吐蕃上的叛军互市,得到自己想要的马匹。
这几个州唯一的问题就是经论恐热祸害后,汉人数量不多。
不过自己只要率一两千甲兵进驻,当地便是有两三万吐蕃人也不碍事。
唐廷治下的山南、剑南等道在晚唐时期并不太平,盗寇横行,自己可以趁机收敛些落草为寇的汉人,将这些地方的汉化提高。
如此一来,自己也算一州节度使,只要不和唐廷对着干,唐廷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至于再往后应该干嘛,这点他自己也没有想好。
他虽然知道归义军的历史,但对晚唐和五代十国的历史并不了解,只是依稀记得大唐传国二百**十年。
算算时间,也就是说大唐还有五六十年的国祚,但期间经历了庞勋、王仙芝、黄巢等叛乱。
虽说自己不确定自己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可如果真的能活到那个时候……
刘继隆的思绪慢了下来,他脑中想到了一个物件,刻着八个字的那个物件。
虽然知道希望渺茫,可他还是想看看那物件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我这都想哪去了……”
轻嘲两声,刘继隆便摇头准备去衙门逛逛。
不凑巧的是,他刚刚起身准备出去,便见到了一名直白走入院内,在庭院中对正厅里的自己作揖。
“刘将军,李别驾率步卒于南门入城,刺史召城内正七品以上官员前往衙门议事。”
“我这就过去!”
原本的好心情在听到李渭到来的时候化作乌有,刘继隆回应一声,心里也做好了等会被李渭刁难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