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回：献上真挚的祝福

“我永远是我；我不再是我。不论哪种，都让我恐惧不已，惶惶不可终日。”

那时的极月君这样说了。

缥衣白衫染上血色，枯槁的手骨横生突触。褐色的镜片摔碎在地，露出清冽的眼。

烟尘遮天蔽日，夕阳的残渣配合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中无助地漂泊。消融的坚冰漫过细碎的花叶，与满地琴身的残骸。每一片漆面都泛着细碎的微光，像即将熄灭的火堆。看不见的琴弦尽数断裂，再也连不起来。能够弹奏的琴将不复存在，能够奏响琴的人亦如是。

神无君的脚踩上一枚碎片，脆弱的木头被碾为残渣，甚至不曾发出声响。

“有人会记住最初的你。”

“人们总想回到最初的样子……所谓最初，又是从何处开始呢。最初的我，又是如何？是青衣苍骨的六道无常，还是血肉尽裂的琴师？你将这柄琴从九天国带来，也不曾知道，那无名琴师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写——即便是死后的事了。”

“我会记住真正的你。”

“值得吗？你，我，他们。这值得吗？”

“……”神无君沉默片刻，又道，“你看，你始终是你。”

“物种的兴衰，王朝的更迭，周而复始，重蹈覆辙，一遍又一遍。我对此厌倦不已。我与你聊过许多次的吧？我还记得第一次向你提起时，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我说，我开始觉得有些累了。那之后，疲惫与日俱增，也或许侵蚀早就开始。真是抱歉——你说你要拯救的那些，我早已失望透顶。”

“无妨，只是有些可惜。我自很早前就料到，我们并未走在同一条路上。我只是不曾想过，你对他们的情感如此沉重。”

“时至今日，我也深爱着我所有的朋友们。你们，还有一部分他们。只是我知道，我爱的只是每一个他们，而不是世人。单是这点，就无法与你如今并肩的人相提并论。世人贪得无厌，我只想要自由。”

“贪欲只是本能。”神无君说，“任何生命想要活下去，都受贪欲驱使。”

“是了。你说得对，世上所有生灵都是如此，连每一棵草，都在拼命用根系争夺水源，用身体争夺阳光。但对它们来说，种群的延续才是第一要义。你记得么？在某个时期，人类的数量让那位大人也多到厌倦。而如今，已再没什么与人类分庭抗礼之物了。”

“这便是祂的打算。若削减基数的阻碍太大，就降低层级。如此，人类终将迎来自己的停转之日。人道之所以为人道，正是因为，这里属于人类。我要做的，只是将人间彻底归还人类，仅此而已。这之后的事……就要看人类自己，还能否将其定义为人类了。”

“那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不能陪着你们看到那天了。真的，很抱歉。我也不喜欢看到那样的画面。我能以六道无常的身份存留至今，也是因为那位大人的恩泽。祂认为，凭我的理念是可以在你们之中产生制衡的。如今，祂连自己的平衡也难以为继。”

“……你就真的那么不喜欢人类吗？”

“我说了呀，只是失望罢了。时间再怎么漫长，人类也永远无法学会教训。他们是那么小，寿命那么短暂，贪欲却无穷无尽。他们又那么可怕——但凡有新的个体，开始附和上一位犯错的孩子，相互便觉得自己无罪了；当这样‘宽容’的个体集聚成群，他们便成了王法本身，足以赦免世间一切极恶。这便是那些孩子最后所告诉我的，让我明晰无比的事。可我仍爱他们，于是见到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摧心裂胆。”

“你不必担心这些。凉月君很可靠，足以应付他们。你当放心才是。”

“……我已在无常之位，有了独于凡人之外的眼界。而当下的一切，都让我缓慢地退回那般血肉之躯。我无法忍受。我虽不觉得走无常与凡人有什么高低贵贱，可这无异于将鹏鸟塞入笼中，承受粉骨碎身之痛。这样的生存方式，你又教我如何忍受呢？”

“好吧。我已经明白你的意思了。”

“抱歉，神无君……真的很抱歉。我所效忠的，从来是忠诚本身。我知你会为他们举起刀来，我无法视而不见。很久前我就已经知晓，终有一日，我们会走向如今的对立之局。”

“事到如今也是命中注定。我从无意与你为敌，希望直到此刻，你我仍是朋友。”

紧握刀柄的手一刻也不曾松懈，就好像这对弯刀生来就长在他的手上。神无君面不改色地凝视着极月君苍白的面庞。他的温柔一如既往。

“阴阳往涧……”极月君微微抬眉，纤长的睫毛上挂着些许尘埃，而空灵的双眸无暇如故，“我是目盲，不是心盲。而你倒好，干脆无心可盲。你的眼，看得比我透彻，却没有心告诉你什么是累。有时候我羡慕你……却也觉得你可怜。夜以继日，不知疲惫。你怎么就不会累呢？这难道不是最可悲的事吗？我就要休息了，可是你呢。”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倘若我知晓，我便要出手；倘若我知我无法阻止，我便不会去看。你知道的，即便是飞蛾赴火，我也会一定会拦在你的面前；我也是知道的，即便面对的是我，你也会毫不犹豫挥下双刀。这就是千百年来我们未曾改变得了，我有些高兴……”

“我也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

“没关系。充满痛苦的延续不比轻描淡写的死亡更高尚。”

两行血泪从无血色的面庞垂落。

“我会尽可能让你没有痛苦。”

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睛，尘浪三千也不曾使其染上秽色。

“很遗憾这就是我的终局，还请你就此为我带来解脱。”

吞噬了千百年的无数场夜色，又吸收了千百年的天光。

“为你屠戮的明天，献上真挚的祈福。”

血光从烟幕中呼之欲出，施无弃如梦初醒。

这便是他从神无君赠予谁人的遗物中所投映的记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