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诺174

朝阳不紧不慢地从群山背后探出头来，为天边的云霞和晨雾镀上一条金边。

燕王府的早晨一向来得比别人家的要更早一些。

晨露还未消，启焕的窗纸上就映上一点烛光。

映淳推开房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随手敲了敲隔壁的窗棂：“启焕，今日天气格外晴好呢，你出来到外面凉亭子里看书吧！”

还未待房中的启焕搭腔，身披一身战甲的萧承煦从前厅走了过来。

“爹爹，你今日带甲做什么？”映淳忽地收了嗓门凑到萧承煦身边神神秘秘地问：“不会又要背着娘亲去打仗吧？”

“好端端的打哪门子的仗，”萧承煦斜了她一眼：“今日爹带着陛下行猎去。”

“行猎！”映淳一听来了精神：“我也好久没去围猎场了！爹等我换身衣服，我也跟你们去！”

“不行。”萧承煦断然拒绝：“今日行猎，我要和陛下像男人一样把之前的误会好好说清楚。”

“男人说话我就不能听了？”映淳把腰一叉，心里老大的不服气：“爹是怕我抢了他的风头吧？”

“这时候倒是机灵！”萧承煦笑骂一句：“就你那丝毫不肯藏锋敛锐的性子，去了让陛下猎什么？”

“我收着点儿就是了！我到时候就故意射不中！”映淳抱着萧承煦的胳膊晃着央求：“好爹爹～”

“不行，你今天老实在家待着。”萧承煦没好气儿地抽出胳膊：“这事儿没得商量。”

“哎呀爹爹！”映淳的小嘴儿噘的能挂油瓶了：“现在可正是打野猪的好季节呀！要是碰上一头两头的，咱们过年就有腊肉吃啦！”

“本王什么时候短过映淳郡主的腊肉？”萧承煦白了她一眼严肃地说：“伴君如伴虎，你今日去了也猎不痛快，改日爹爹单独带你去。”

“那爹爹要说话算话，”映淳余怒未消地伸出小拇指：“拉钩。”

“都多大了还搞这一套！”萧承煦哭笑不得地在映淳头上揉了两把：“爹什么时候骗过你？听话，回房练你的女红去。”

萧承煦走出二门，映淳也气鼓鼓地回了房间，我一向爱睡懒觉，这个时候应该还没醒。

庭院里安静下来，启焕屏息凝神地悄悄推开了自己卧房的门——

“萧启焕！”身边猛地传来一声断喝，吓得启焕汗毛直竖。

“姐姐！你干什么呀！”启焕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抱怨。

“你鬼鬼祟祟的要干什么去呀？”映淳踱到他面前审视地盯进启焕的眼眸：“你最近可不太对劲啊，总偷偷往出跑，都是去干什么了？”

启焕心虚地低着头嗫嚅道：“怎么，不对劲啦？”

“你是不是——”映淳步步紧逼到启焕面前揣度着他的表情：“又替爹爹操心他和萧启元结梁子那事儿呢？”

启焕偷偷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点点头答道：“嗯。”

映淳果然信以为真，在他额头上随手敲了个栗子：“就知道你放心不下爹爹，你这么小老跟着操什么心啊？今天爹爹带萧启元行猎去，两个人单独聊聊，把事都说开了，心结自然就解了。”

见启焕还默着不搭腔，映淳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就安心读书，有什么事儿都有爹娘和姐姐保护你呢，别让自己那么累，听到没有？”

“嗯！”启焕看着映淳严肃认真的神色笑弯了眼角。

“姐姐保护你”这句话，他从小到大听映淳说过许多许多遍，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安心，他知道姐姐心思简单，而宫中的各种事远比她想象的复杂的多，父亲不想让姐姐体会人间险恶，他也同样不想。

“我也想保护姐姐。”启焕用开玩笑的语气淡淡地说了句很认真的话。

“我需要你保护吗？”映淳朝他做了个鬼脸：“你管好自己就好啦小毛头！”

“小毛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比她高了一大截，不是小时候那个踢踢拖拖跟在她身后的小娃娃了，不过映淳还是笑嘻嘻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玩儿去吧！”

黄铜香炉中袅袅升起一缕紫烟，淡淡的馥香在厅中四散开来。

启焕提着食盒走进占星阁，堂上一张案桌空荡荡的，往常放于其上的筝或茶具，都被早早地收了下去。

启焕仿佛轻车熟路一样，从食盒中依次端出各色菜品摆在案桌上。

才摆上两副碗碟，明颜就从内室里踱了出来。

“这么丰盛？”明颜歪着头打量启焕。

“我想姐姐让我午时来，一定不是想吃点心那么简单。”启焕有些紧张：“随便让御膳房做了几道菜，姐姐看看有没有可口的？”

明颜在他对面坐了，一瞥桌上的菜足有二十余种，畜肉时蔬，冷盘羹汤，糕饼酥酪…一应俱全，都备了很精致的一小份。“随便”布置这顿饭食的人可是很费了些脑筋。

“永安王怎么好像说得在下很贪吃一样？”明颜俏皮地瞪了启焕一眼。

“是本王贪吃，想每样都尝尝。”启焕不急不忙地接上，边把筷子递给明颜：“姐姐可否赏光陪本王用午膳？”

“殿下既然盛情邀约，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明颜其实早馋的食指大动，立刻夹了片烤鸭塞进嘴里。

外酥里嫩，肥而不腻，简直是人间美味啊！

不过面前这小子还笑眯眯地等着夸呢，可不能让他太得意。

明颜一下子收回脸上的幸福表情，一脸冷漠地继续进食。

两人沉默着吃了一餐饭，启焕收拾餐盘时不经意地说：“茄鲞和火腿肘花似乎格外得姐姐的意，我以后多送几次来。”

“…你怎么知道我——”明颜面上一红，心里暗自懊恼：难道是自己没忍住多夹了几筷子？

“姐姐吃到喜欢吃的东西，眼里有光。”启焕笑得眉眼弯弯：“和姐姐看到我的时候一样。”

明颜又急又羞地嗔道：“我哪有！”

“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冒犯了姐姐。”少年的唇角忽然向下一撇，像淋了雨的小狗狗一样垂头丧气的。

“少装模作样，你心里偷着乐得欢呢。”明颜轻轻踢了启焕一脚，少年立刻破了防，害羞地捂着脸笑了，将面颊埋在自己手掌里闷闷地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姐姐。”

明颜盯着少年骨节分明的一双手。

这双手生得极好看，手指白皙修长，线条流畅，指甲却透着桃粉色，像偷染了女儿家用的蔻丹。

明颜忽然很想摸一下那双手。

装作不经意偷偷碰一下吗？

不行不行，这有悖我神女的职业道德。

偷偷在内心挣扎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

“小阿俞，你为什么叫阿俞？又为什么叫启焕？”明颜俏皮地朝启焕眨眨眼。

“…不知道。”这个问题一下子问得启焕懵懵懂懂。

不知道就对了！明颜心里得意地乐开了花儿，知道我还问你做什么？

“要不要我告诉你？”明颜朝启焕讳莫如深地笑。

“姐姐怎么会知道？”启焕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我能知道从你这个人出现在这世上的那一日起，发生的所有事情。”明颜得意地注意到，启焕看她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崇拜和好奇。

“让我试试如何？不过，看这种不存在于你记忆中的事，需要一点身体接触。”明颜唇角勾起一个鱼儿快上钩了的坏笑。

启焕“腾”地红成一只煮熟了的小螃蟹。

“男，男女授受不亲。”小螃蟹羞涩地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算接触？”少年的耳朵红的滴血，眼神飘忽着声如蚊呐地询问。

“把你的手给我。”真到了要得逞的时候明颜反倒也有点害羞了，心里挣扎着要不要把朝启焕伸出的手臂缩回来。

那只伸到面前的柔荑，顷刻间被十指紧扣地攥住。

“是…这样吗？”

少年人的喜欢，纯情又莽撞。

明颜惊的差点叫出声，忙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唇。

这太超过了。

他们掌心贴着掌心隔着一张案桌相对而坐，若此时对面是个常人，她绝对可以一眼看透他今生所有的秘密。

可现在对面坐的是萧启焕。

她的心跳的比他的还要快。

她羞得要命，又舍不得甩开他的手。

那索性就继续握下去好了。

明颜清了清嗓子强稳住心神，期期艾艾道：“那…我们开始，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总知道吧？”

“是…母亲起的。”启焕的声音也因羞涩而微微打着颤。

“那…我要你现在心里想着燕王妃。”明颜严肃起来，缓缓合上双眼向启焕的内心中探索。

“姐姐…”启焕忽然小声嗫嚅着唤她。

“怎么了？”半点燕王妃的影子也没看着的明颜疑惑地睁开眼。

“咱们这样牵着手…我…”启焕舔了好几次嘴唇，又厚又小的唇瓣儿红润润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永安王殿下，认真一点好吗？”明颜又羞又笑着在启焕手臂上轻拍了一下：“都是为补偿殿下今日这顿丰盛可口的午膳，在下才愿意劳心费力为殿下看上一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启焕忙把双眼紧闭不敢再看明颜，眉头紧锁地结巴道：“好…我认真一点。”

明颜再次屏气凝神地合上眼去感受启焕的心跳。

眼前是一片雾气蒸腾，明颜仿佛置身于浓雾中央，静静地等待着。

夏日的晨光驱散了迷雾。

雀鸟叽啾，蛙声阵阵，夏日的花园中总是有些吵闹。

我正带着红秀在花丛中捉蝴蝶，一手拿着团扇去扑，另一只手顺势一拢，一只落在牡丹花上的蓝底白花彩蝶就被她捉到了掌心里。

“捉住了！”

我欢喜的颊上通红，兴冲冲地把它送到素汐手里端着的小罐子里。

红秀才抬眼朝我身后一望，忙诚惶诚恐地福了福身：“殿下。”

萧承煦已经默默站在花圃旁边笑着盯了自己的小妻子半天了。

少女头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髻在阳光映照下闪闪发光，水蓝色齐胸襦裙搭了件柳色薄纱上衣，白嫩饱满的面颊被上午的日头照的红通通的。

我见红秀行礼，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来。

从后面看明明还是盈盈一握的纤腰，转过身来才看到圆滚滚的小肚子已经隆起一个弧度来。

不过桃李之年的小姑娘，已经要第二次做母亲了。

萧承煦微笑着踱过来，用衣袖帮我拂去额上沁出的汗珠。

“你这身子还没坐稳，当心动了胎气。”萧承煦轻车熟路地扶上我的腰，和我一起从花圃中走出来。

“四个月了还说没坐稳，难道要我这十个月都闷在床上躺着不能出来玩呀？”我得了关心其实心里美滋滋的，还恃宠而骄地故意板起一张小脸儿。

“我是怕你又跑又跳的，待会儿肚子又要疼。”萧承煦笑着揶揄：“然后又要害怕，又要哭，又要闹我。”

“怎么，嫌我烦了？”我的小脾气一下子涨了上来，气哼哼地一跺脚就要回房去。

萧承煦忙拉住我柔声哄着：“你闹就闹，我又没说不哄你，你生什么气呀？我是怕你肚子疼，连带着我也跟着心疼。”

忽然好像有条小鱼从里面轻轻啄了一下我的肚皮。

“承煦！”我的眼睛忽地亮了，兴奋地高声喊：“孩子动了！”

“真的？”萧承煦一下子满脸喜色：“快让我摸摸！”

等萧承煦的手掌小心地抚上我的腹，里面那条小鱼儿又好像不见了。

“是睡着了吗？”萧承煦有些失落。

“还早呢，现在哪会动得那样频繁呀？”我笑着嗔他：“要再过两个月才摸得出来呢。”

“淳儿当时在你肚子里动的时候多好玩。”萧承煦轻轻地在我鼓溜溜的小肚子上摸了两下。

“好玩什么？淳儿真是在肚子里就淘气。”我扁起了嘴巴埋怨：“活像条小猪在我肚里横冲直撞地拱，动的我腰酸腿麻的。”

说起映淳来，我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承煦，你明日进宫议事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前几日淳儿过生辰，我父亲差人送来的生辰礼里面，金项圈儿就打了八个，淳儿一个也不想戴，我想着明日进宫看望皇后和姨母，拣几个送给启荣。”

“淳儿不想戴，你肚里这个兴许想戴呢？”萧承煦笑着打趣。

“哎呀，等这孩子生出来，镯子的样子都不时兴了。”我把小嘴儿一噘：“何况到时候我父亲自然会再送的。”

第二日萧承煦早早的就吩咐下人们套了车，还记着我孕期气闷，扶我上了车驾坐在卷起车帘的窗前。

我搂着萧承煦的胳膊美滋滋地在宫中的石板路上走着。

奈何今日路上的宫人少得很，再往前就是后宫了，萧承煦停下脚步叮嘱道：“星星，你就陪着三嫂和惠妃娘娘好好说一会儿话，我议完事就过来接你。”

“好。”我乖巧地点点头，喜滋滋带着红秀先往惠妃宫里去了。

“燕王现在真是紧张你紧张的了不得，”惠妃笑着打趣我：“你入宫一趟还要亲自接送，想是信不过旁人？”

“那是自然！”我闻言骄傲地抬起小下巴：“承煦对我极好的！可体贴了。”

“星儿妹妹，你这一胎若是生个世子，燕王的心可就彻底叫你拴住了。”惠妃忽然放低声音，讳莫如深地说。

我懵懵懂懂地解释道：“可是承煦说他更喜欢女儿，淳儿从小就跟他可亲了。”

“哎呀傻丫头！”惠妃恨铁不成钢地嗔我：“他是这么说！可这帝王家的男人们，哪个不把继承人看得极要紧？更何况燕王战功累累，是个极有野心的功臣，他怎么可能不在乎这个？到时候你若是生不出来，他找别的女人生去了怎么办？”

“啊？！”我吓得打翻了茶盏，茶水流了满地，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泫然欲泣：“我不要…我不要他和别的女人生……怎么办呀…”

“你这丫头怎么听风就是雨，”惠妃见我吓得变了脸色，忙拍着我的手背安慰我：“先不说你这一胎兴许就是个儿子，再说你现在与燕王感情正好，多生几个总会有的。”

我正惶惑地发着愣，启荣乐颠颠地跑了出来，正要扑进惠妃的怀抱，但桌下流了一地的茶水，小孩儿一脚踏在水上摔倒了。

启荣摔在地上嚎啕大哭，惠妃忙不迭地把他抱起来又是吹又是揉的哄着，心疼的咬牙切齿，还竖起眉毛骂了几个一直跟着启荣的宫人，怪他们没照看好小主子。

我在旁边看着，猛然想起有一回映淳在院子里摔倒了，才咧了咧小嘴儿要哭，萧承煦就走过去站在我面前：“淳儿，自己起来。”

后来映淳摔倒了也不哭着要抱了，自己爬起来扑扑身上的土就接着去疯闹。

承煦当时为什么不把孩子抱起来，他是不是也没有像他说得那样喜欢映淳呢？我坐在原地绞着手指胡思乱想。

我发愣的功夫惠妃已经把启荣哄好了，在启荣圆圆胖胖的小脸蛋儿上亲了一口柔声问道：“启荣，你说皇婶婶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启荣正枕在母妃怀里吮手指，听了这个问题眨巴眨巴小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弟弟。”

“星儿妹妹，你听到没有？”惠妃惊喜地看向我：“我听人说，这么小的孩子看得最准呢！”

“真的？”我脸上一下子又有了光彩，不过旋即又消逝了：“小孩子的话也不能太当真吧。”

“这倒也是。”惠妃面露难色。

“容星儿拜见皇后娘娘。”我心中情绪向来体现在脸上，哭丧着一张小脸儿向贺兰芸琪福了福身。

“怎么好像面色不好？”贺兰芸琪关怀地低声询问：“是不是害喜身上不舒服？”

“没有。”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小腹：“这孩子乖得很，从来也不折腾我。”

“本宫看你这肚子形状，倒像是个男胎呢。”贺兰芸琪退远一步端详着我鼓得尖尖的小肚子。

“真的吗？”我的一双大眼睛又亮了：“刚才我在惠妃娘娘那里，启荣也说是弟弟，那兴许真的——”

“你若是真好奇，听闻宫中新来的一位太医可把脉看象估算男女…”贺兰芸琪探寻地望向我：“本宫宣他过来给你号一号？”

我有点儿紧张地舔舔嘴唇。

若让太医来看过了，那是男是女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若还是个女孩子…

我正心中纠结，忽然听有宦官在门外唱了一声：“贤妃到——”

她来干什么？贺兰芸琪和我的脸上都闪过一丝诧异。

贺兰茗玉娉娉婷婷地走进来，身后跟着凌蓁儿和抱着启元的李嬷嬷。

“茗玉给琪姐姐请安。”贺兰茗玉朝贺兰芸琪福了福身，才微笑着朝我走过来：“我来得巧了，正好星儿妹妹也在。”

贺兰茗玉从嬷嬷手里抱过启元放到地上：“启元，快给母后和皇婶婶请安。”

启元比映淳还小半岁，胆子小得很，见了生人就哼唧着抓住贺兰茗玉的衣襟不肯松手，死活都不肯下地自己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