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巫者

似是神这个字眼刺激到了男人，他遍布血污的脸明显狰狞起来.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但我在成为这所谓瓶中之神，被丢到这里前，只是个天生没有双臂的残疾人而已。”

男人的面目凶恶，可眼神却空洞死寂，说话的语调怪诞空灵，带着要让人窒息的绝望与疯狂。

“人们嘲讽我、孤立我、折磨我、又不停改造我。”

“终于，他们将我装入瓶中，视我为邪神转世，创立邪教，借献祭之名，引世人疯魔，大肆杀戮。”

说着，男人身下的观音瓶剧烈震动起来，四周的骸骨漂浮起来，在半空中汇聚拼凑，化做一条模样怪诞的骨兽。

伴随骨兽的嘶吼声，男人的疯狂与怨恨彻底爆发，“彼视吾为邪物，向吾献祭生灵，吾便遵彼所愿，以怪诞之姿掠夺一切。”

骨兽袭来，侯涅生将明渊拉拽至身后，眼眸变作纯金色的尖锐兽瞳，可却没有进行任何攻击，反是抬手迎去。

即将与侯涅生指尖接触的霎那，骨兽破裂，如烟尘般散入空中，消失无踪。

在明渊略显震惊的目光中，侯涅生回头朝他看去，“这瓶中之神如何处置？”

他问的不是要面前这瓶中之神死还是活，而是**死亡还是魂飞魄散。

【泯灭】，侯涅生的特殊能力。

一个绝对的毁灭性能力，**，介质，乃至灵魂.....除了作为祂的自我，可以让一切都灰飞烟灭。

当年，黑龙的兽型与元素型异能是作为祂的明渊赋予龙诀的，【泯灭】这个特殊能力则是他依据自我灵魂觉醒的。

许是侯涅生完全掌握了元素型异能，时隔千年之久，明渊再次见到他使用这特殊能力。

若非是这身白衣和披散的长发，此刻的侯涅生在明渊这里将与过往的龙诀完全重合。

他的心莫名颤了下，却分不清自己该喜悦，还是该遗憾。

喜悦侯涅生恢复了最本源的力量，遗憾侯涅生离回到龙诀更进一步。

明渊能听懂侯涅生的问话，不管瓶中之神的异能为何，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注定了他的结局

“散干净吧。”明渊道，“这样的异能留着也是祸害。”

“祸害？！”男人的声音和身子同时拔高，幽光下像条在瓶口蜿蜒的蛇，“我是祸害，那上面那些人是什么？！”

“是他们看我生的怪异，嘲讽我、谩骂我、变着法子折磨我，把我装到瓶子里丢到这山崖底下，后来发现我死不掉，又尊我为什么瓶中之神，以血肉日夜供奉我的！”

“我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他们既然奉我为神，那我把他们变得跟我一样不是应该的么？”

他似是知道自己不是侯涅生的对手，开始又悲又怨的哭诉起来。

“你们凭什么只杀我，明明上面那些人才是真正该死的元凶，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就因为我生的怪异，生的丑陋么，可我有什么错，我生下来就是这样，你们不能把所有的错都归到我身上。”

......

如果有双手，这男人应该会掩面痛哭，可惜他没有，只能滑稽地扭动肩颈和脖子。

“你们不能这样，上面那些人也有罪，是他们把我逼成这样的，我只是让他们罪有应得，我......”

“全部都是么？”明渊打断男人，又问一遍，“你从出生至今就没人对你展露过善意么？”

肯定有啊，男人想。

他早死又被唾弃的可怜母亲，不知哪家的热心肠老头，一个黑胖的面生娃娃，还有......剩下还有谁男人已经记不清了。

可那又如何，他要为了区区几个人放过整个十方大山地界的人么？

他低头露出一抹坏笑，又绝望地看向两人，“没有，从没——！”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侯涅生惊得瞪大眼睛，余下的话语也随之卡在喉咙里，而他的身体......

他低下头，震惊地发现承载自己身体的瓶子居然在缓缓消散。

不，不止是瓶子，连同瓶子里的他也在消失，“为......”

“既然不是真心悔过，那便直接灰飞烟灭吧。”

侯涅生微冷的声音覆盖他男人自内心的绝望呢喃。

他再来不及说话便跟着巨大的玉净瓶一同消散于血腥污浊的谷底。

不远处，明渊看着原本放着瓶子的空地，问：“侯涅生，他的能力是什么？”

“恶型血祭。”侯涅生道，“吞食的鲜血和生命越多他便越强大，相对的，喂食他鲜血的人也会逐渐疯狂，喂的越多越疯。”

“希望不会再有人觉醒这血祭异能。”明渊环顾四周，又仰头望向上方的悬崖，“侯涅生，放把火把这里的脏东西都烧干净吧。”

侯涅生走到明渊身边，揽过他的肩膀，御风共同离开谷底。

升至半空，侯涅生回头看向谷底，眸中划过一抹金色，金色的火焰将污浊之物熊熊燃烧。

盘旋在十方大山上的幽暗大蛇自七寸处亮起，金色的火焰逐渐蔓延，光辉从悬崖下方升至夜空，似要让十方大山的黎明提早到来。

这火光太过耀眼，熟睡的村民们被惊醒，缺胳膊少腿地站在屋外，怔愣地望向燃烧的悬崖。

下一秒，他们发疯似的朝悬崖跑去，“神啊，我们的神明啊！”

“不！他不能死！他不会死的！伟大的瓶中之神！你肯定不会有事的！”

“神啊，我还没把另一条腿献给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还没有见到我的诚意......”

“他不会死的，瓶中之神可是神啊，神啊，你不会死的，我这就来找你！”

.......

乌压压一群人歪歪扭扭地冲向悬崖，有几个人腿瘸的厉害，被身后的人推搡到地上踩踏过去。

他们痛苦地哀嚎，可嘴里依旧呢喃着“瓶中之神”，然后双目瞪大被生生踩死。

不远处的巫兮瞧见这一幕喃喃道：“疯了疯了，这些人彻底疯了......”

好在这些人的行动速度不快，巫兮冲出去后很快便追赶上去，他变出面石墙拦在前方，又越过石墙翻了过去。

刚一落地，他听到石墙后方传来密集的敲打和嘶喊声，激得他头皮发麻。

又有好几只蝴蝶飞到他旁边，巫兮清点了一下，不可置信道：“不是吧，那么多村子都变成这样了？！”

“那两人到底做了什么啊？”他朝蝴蝶看去，命令道：“快，快点带我去找他们。”

幸甚两者间相隔不远，巫兮变了匹马乘着赶过去很快便在悬崖边见到两人。

“你，你们.....”巫兮下马，气喘吁吁地跑到两人旁边，“你们到底做了什么啊，那些村民彻底疯了，整个十方大山里的村民全都在不要命地往悬崖跑。”

明渊俯瞰烧着金色火光的悬崖，“瓶中之神就在悬崖下面而且已经死了，山中村民的疯狂和自残行为都是长期投喂他残肢导致的，现在瓶中之神已死，他们彻底疯掉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的语气很淡，巫兮顿时着急起来，想问没有别的办法么，要放任村民跟着跳崖么，或者.....

巫兮的问题太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突然，他惊奇地发现前方悬崖下的火焰居然是金色的。

金色的火焰，还有.....

巫兮陡然意识到什么，盯着悬崖下的火焰怔愣片刻，又探出半边身子到悬崖上空仰视明渊和侯涅生。

明渊不明白巫兮是怎么了，伸手将他拽回来，“小心些，别掉下去了，摔到这金色的火海里你必死无疑。”

“我......”巫兮支吾几声终是沉默下来。

良久，他问：“明渊，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么？”

他们认识时间不长，巫兮虽然话多却从未叫过明渊的名字。

明渊不疑有他，回道：“当然可以。”

巫兮开心地唤了声“明渊”，“你知道巫者和避世巫族么？”

明渊摇了摇头，“不知道。”

“那我给你讲一下。”巫兮感觉到他的石墙被村民越过了，他回头看了眼才缓缓讲道：“明渊，这世间真的有神明，我们巫族生来便是神明的信徒，又称巫者。”

“巫者介于神明之下，凡人之上，我们生来享有神明的福赠，比寻常凡人多了道三清魂。”

“三清魂赋予超出常人的我们智慧、清明、灵性.....若是加以训练，还能轻易看破事或物的本质本源，最通此道的会被称为大巫者，也可是说是我们巫族的族长。”

“除此以外，三清魂还会庇佑我们无灾无病，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同样的，三清魂作为独属于巫者的特权，是可以转交或献祭的。”

异能者的耳目极好，巫兮隐约能听到脚步声。

那些彻底疯魔的村民很快就会赶到，然后不要命地跳下悬崖，为瓶中之神殉葬。

十方大山的地界太广，可能其他的悬崖边已经有村民赶到悬崖边在往下跳。

巫兮笑了下，用玩笑的口吻道：“明渊，只要我跳下去，自愿献出我的三清根，这环绕十方大山的金色火焰会将清明带到大山的每一寸土地，所有的村民都将恢复正常。”

明渊没说话，因巫兮的话他想起一件非常久远的事。

那时，他刚被唤醒，又从黑那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是神祭神启者以归还神祭和魂飞魄散为代价才唤醒他的，剩下的神昭神启者和神降神启者也同样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三神卫是觉醒神启后自发成为神卫的，那年作为祂的明渊从未想过真要他们付出什么。

谁料某天三神卫会真如最初的誓言那般，为他们信仰的神明连灵魂都甘愿付出。

神祭是个世代传承的神启，为他牺牲的那任神祭神启者好像是个小姑娘，活泼、好动......具体的他不记得了。

时隔几千年，他早已忘却那小姑娘的面容，只记得清醒过来的自己第一次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面对那小姑娘的族人。

他不知如何弥补这可怕的错误，怀着愧疚地送了神祭神启者的族人什么东西，佑他们及后代一生无忧，一世清明，一.....

这似乎能和巫兮的话对上，明渊带了几分探究地打量起巫兮。

巫，应该是个姓氏吧。

巫兮迟迟等不到明渊的回答，遗憾道：“明渊，你都不打算阻止我么？”

“巫兮。”明渊答非所问道，“三清魂是神明的馈赠，你若是献祭了是要遭受神罚的，今生喜乐无忧，无灾无病，可后世你拥有的便只有灾祸和苦难。”

“值得么？”他轻声问，“为了一群你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人？”

巫兮眨了眨眼睛，“明渊，你这是阻止我对吧？”

他似乎执着于这个问题，明渊温声回道：“是的，我是在阻止你。”

得到想要的答案巫兮开心地笑起来，抬眼望向被火光烧成金色的夜空，话痨地解释起来。

“大巫老师告诉我，身为巫者当为万民祈福，为众生取义。”

“我其实也觉得这群疯魔的村民不值得，可十方大山里不是只有人类，其他无辜的万千生灵值得。”

“时间的长河永不停止，十方大山也不会止步于现在，名为希望的未知未来同样值得。”

“我们终将成为一捧黄沙，因此是否值得从来不是由我来决定的，而是生命和未来。”

“我认为......”

脚步声更清晰了，疯魔的叫喊也逐步逼近。

巫兮改口道：“好吧，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以前见过你们。”

明渊有些惊讶，巫兮解释道：“七岁那年，我高热不退，觉醒成异能者时做了场梦，在梦里见到了你们。”

“还有这个。”巫兮伸手指向悬崖下的金色火焰，“梦中，我在快速下沉，下方是比阳光更加灼热耀眼的金色火焰，上方则是你们，你们站在悬崖边看我缓缓跌落，明渊还将手伸在半空。”

侯涅生在巫兮面前没变过金瞳，巫兮却指着他的眼睛肯定道：“还有，你的眼睛会变色，能变成纯金色，瞳仁也是尖的。”

巫兮朝侯涅生也笑了下，“我醒来后问过大巫老师这个梦代表了什么，我又为什么会梦到你们，他告诉我命运终有一天会指引我们相遇，到时候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我不想苦苦等待，成年后便迫不及待地出来寻找你们。”

“现在，我见到了你们，也找到了答案。”

“神明馈赠了巫者三清魂，又过分垂怜我，让我早早知晓了自己生命的终点。”

“早在那年年幼，我便已经为今日这刻做出了选择。”

“因此，看在我们相识不久的份上，麻烦二位再帮我一个小忙吧。”

不待明渊答应下来，他自顾自地变出一只蝴蝶，“跟随蝴蝶去往我的家乡，告诉我的大巫老师，徒儿寻到了答案，却无法归乡，只能辛苦老师再培养另一位大巫了。”

这是巫兮第三次递给明渊蝴蝶，而明渊第一次伸手接过蝴蝶，让蝴蝶落在自己的指尖。

“我就知道，明渊，你们果然是大好人。”巫兮在笑，可笑得比哭还难看，眼角也闪烁起泪花。

没有人不怕死，即使做好了觉悟也一样。

巫兮抹去还未滴下的泪，“明渊，知道么，巫兮这个名字就是巫者的意思。”

比起询问或解释，这更像是巫兮在鼓励自己。

“巫兮，巫啊，巫者当为万民祈福，为众生取义，二位若未来再至十方大山，见此地福泽绵长，灵韵不止，那便请寻来几只蝴蝶告祭我，顺便......”

毫无征兆，巫兮话说一半便抬脚跃下悬崖。

明渊伸手要去抓，可慢了一步，连巫兮的衣摆都没有碰到。

神祭、巫者、献祭、巫兮......

恍惚间，明渊仿佛回到那年最迷茫无知的时刻，“不要......”

他下意识抬脚往前走，侯涅生将他拦下，眼眸又因感知的刺激变作纯金色的兽瞳。

两人站在崖边共同向下看去，正好与快速下落又忍不住回头的巫兮对视上。

这一刻，在巫兮眼中，现实与幼年的梦境彻底重合。

真好，巫兮想，跟大巫老师说的一样。

他笑起来，朝上空用力挥手，喊道：“明渊，若神明还愿眷顾我这弃徒，愿我与你们来生再......”

金色的火焰吞没了他，连带他未说出口的最后一个字一同吞没。

明渊呆呆地站在悬崖边，过了好一阵才看向身侧飞舞的蝴蝶。

这个话痨又自来熟的青年来得突兀，走得突然。

他们之间像一场短暂交替又不可思议的梦，只剩这只蝴蝶证明青年真的存在过。

明渊又站了好久好久，久到金色的火势渐小，久到真正的黎明到来，久到疯魔的村民恢复清醒。

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哭喊，哭没了手或脚，喊未来如何是好，又或是怨为何偏偏是自己。

在数不清的哀声中，阳光洒入十方大山驱散所有的阴冷。

阳光太过刺眼，照得明渊的眼眸湿润，侯涅生伸手覆上他的双眼，“主人，我们该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