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夜色里,小舟已不再漾起碧波,只余一圈圈细微涟漪,月色间由内而外荡了开去。
殷听雪委实不耐折腾,卧在陈易的怀里,任由着他的鼻息打在脖颈上,俏脸通红。
而陈易虚合着眸子,享受着她的娇小乖顺。
夜色渐,茫茫无声,殷听雪鼻尖只嗅到发干的汗味,眉头皱了起来,攥紧了被褥。
她的脑袋侧了侧,下颚蹭到了陈易的脖颈,他就低头看她。
“还不睡?”陈易调笑问道。
殷听雪没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满意了?”
满意?
陈易搂着她纤细的腰,之前那段时日以来,倒真是受够了殷听雪的贫瘠,像是吃惯了饕餮盛宴的人回头应付八珍玉食,美则美矣,但怎么琢磨怎么不是滋味。
而不久前有过番善事人的高丽女子相伴,膏腴肥肉可饱腹,小狐狸就像餐后余兴般叫人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满意了。”陈易柔声说着,末了亲了亲她的后脑勺。
殷听雪侧着脸,眼角余光览到些许面颊轮廓,陈易则望着她那带婴儿肥的小脸,浑圆得像是小丘,边沿处可见点点月光。
陈易慢慢道:“你怎么不长个呢?”
“在长呀。”
“都要十七了,没机会长了。”
“…有机会的…只要你不欺负得那么狠……”
“都怪我?”
殷听雪听出他有意刁难,但也不跟他驳斥,而是道:“那怪我吧。”
“倒是会说话。”
陈易揉了揉她脑袋,小狐狸总是顺着他的意思来,很少争辩,几乎百依百顺,与其说是逆来顺受的软弱,倒不如说是一种妥协的抗拒,她的心底总有点刚强,总会认死理。
想到这,不知怎么地,陈易兀然有些不满起来。
相伴这么久,殷听雪似乎从未跟他撒过娇,与之相较,大殷反倒时不时就娇声暗唱……还不待他思绪成型,耳畔边忽来少女声音:“你怎么之前总不满意,这回才满意?”
陈易搁置思绪,应声道:“没办法,见过世面了。”
且不论大殷和女王爷,甚至不论祝莪冬贵妃,哪怕是闵宁,虽说一般贫瘠,但手臂大腿腹部上的肌肉线条也别有韵味,更有一身侠气,至于殷听雪,她太不耐折腾了。
“可你以前很…缠我的。”
“缠你?那是没得选。”
“噢…”殷听雪垂下眉头,“你太喜新厌旧了。”
陈易心肠兀然一柔,其实很早之前也还好,毕竟身边就殷听雪这一个女子,何况她又生得极美,更叫人怜爱,所以那话做不得假,因此终日跟她相伴,只是之后…女人愈发多了,也见过别的滋味,回过头来,她反倒更像是一碗沁人心肺的解酒茶。
特别是在大小殷开殷趴时,那时往往是陈易最满意的。
“哪里喜新厌旧了。”陈易搂她更紧,亲了又亲,“都要跟你十辈子,还不满意?”
殷听雪没有回话,只是任由陈易搂住她。
不消多时,陈易的力道放松了些,她则转过身。
许是听出他心情不错吧,殷听雪壮起胆子来道:“夫君…你是不是经常跟我不满意?”
叫夫君往往都是有事求他…陈易虽知此理,仍不住心软道:“偶尔吧。”
“…我也不满意……”她顿了顿,生怕误会道:“你太凶了。”
这嫌中带夸,谁受得了,陈易很是受用,一句讨他不快,十句叫他开心,这小狐狸放在史书里,只怕是祸国殃民的美人。
他不禁好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
殷听雪遂咬咬牙,直接道:“以后少一点弄,不要那么好色,成吗?不是不弄,夫妻嘛…可我受不住,心里不舒服。”
她没有殷惟郢那般不顾世俗的道心,更没有女子王爷的满腔豪放,王府的教养下让她虽不至于避之如蛇蝎,但心里对那事仍本能排斥,或多或少因为这样,所以陈易格外爱欺负她。
不是第一次听殷听雪提到这要求了,陈易不置可否,反而戏谑问道:“不弄这事,那睡觉时做什么?”
“跟平常一样吧…就亲一亲,抱一抱,搂在一起睡觉多好呀。”她顿了顿,“我要是有个殷听雪搂,我别的什么都不想了。”
“倒是臭美。”
“那你不要搂我呀。”
“偏要。”
……
夜已不觉深了,小舟月色间泛波而行,殷听雪后半夜又求过几回,只是太过疲倦,不觉间已睡下,打起轻微鼾声,陈易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想趁她睡着时说些肉麻话,可她若是装睡听到,那就不好了。
……………
京城内,太后告病已有多时,年前一月便不再有朝会,许多政务要么挤压着等着处理,要么便在内阁商议后转交尚书内省,虽叫人心觉可疑,但年节休沐到了,百官偃旗息鼓,一时京中风平浪静。
“娘娘,人带来了。”
某处安家置办的宅院中,归魂雀领着冬贵妃绕过了屏风,迎向了那翻看密折的雍容女子。
她扫过来时,双手仍被紧铐的冬贵妃,弯下膝盖柔柔福了一礼,姿仪从上到下无可挑剔。
“好会装模做样。”安后语带讥讽。
冬贵妃并无反驳,只轻轻点头道:“可娘娘交代的事,终归是做成了。”
“杂事一桩罢了,你要邀功?”
“娘娘的杂事,就是臣天大的本份事。”冬贵妃应得滴水不露,面上还带着讨好的浅笑。
安后看在眼里,挥了挥手,让一旁的归魂雀退下。
高丽女子善事人,除却不下于宠臣般揣摩圣心的手段外,更因高丽女子往往爱行动,不满于相夫教子,无论争宠还是斗艳,都样样在行,更能下得了狠心,所以惯常的妃子,往往都不如高丽妃子容易得到宠幸。
安后放下手中密折,慢慢道:“你的事,本宫前夜都从喜鹊阁里听全了。”
“娘娘未必真能听全。”
“你是说喜鹊阁瞒我?”安后语气微妙。
倘若别人,早已被这句话引蛇出洞,再顺水推舟,说上别有用心之言,以为自己牟取利益。
只是冬贵妃了解这女人,哪怕深居冷宫中,亦凭借女官、宫女们的反应做出推断,再加之她与安后也有几次会面。
安后常常会这般看似推心置腹,实则又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一点点建立起临朝称制的权威。
宫廷权术,帝王心思,这般的人物,冬贵妃自小经高丽两班贵族内的血腥权斗,早已耳濡目染。
“不是喜鹊阁瞒了太后。”
“那就是你瞒了喜鹊阁?”
冬贵妃摇了摇头道:“臣也没有瞒喜鹊阁,只是有些事,听不同的人说,着重点不同。”
“哦?”安后面露沉吟。
冬贵妃垂下眼睑,铐住的双手亦是下垂,漫不经心道:“臣与他野合时,看见他胸口还留着吊坠。”
“…继续。”
安后不动声色。
冬贵妃却恰到好处地面露喜色,道:“是!”
旋即,她便把前夜的事原原本本讲述一番,虽与喜鹊阁如出一辙,但明里暗里中,更强调那人的依依不舍,以及无端眷恋。
“……临别时我向他赠诗,‘明朝相别后,情与碧波长’。”
安后沉吟片刻后道,“他如何以对?”
“无言以对。”冬贵妃慢慢道:“臣听许多文人说,最多心绪是无言。”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安后不禁沉吟,冬贵妃的所有话,包括这句诗都与喜鹊阁的报告如出一辙,如今听她亲口讲述,竟真有些不一样的感触,或许…那人对这高丽女子暗藏深情?
她一时没能想到,陈易那不是无言,而是完全不懂诗词韵脚,作不出诗来。
冬贵妃垂着眸,眼角隐约有些许情丝,似动了春心一般。
冬贵妃回来的第一时间不是见的太后,而是先送到喜鹊阁处审问一回,其结果再由喜鹊阁座主交代给太后,后者对她的不信任,可见一斑,冬贵妃更是心知肚明,所以…她必须做出些动作。
安后回过神来,笑问道:“诗倒还不错,你自己作的?”
“不敢卖名,是臣故乡的一位名妓所作,是为黄真娘。”冬贵妃谈及故乡的时候,犹有一缕骄傲,便是这般,才是高丽女子跟其他妃子的一大区别。
安后并没有探听的打算,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眼下她隐约有几分深谈的意味,却马上按了下来,她仍旧不动声色。
“以后不必特意到本宫面前交代。”
冬贵妃眼眸里闪过一丝失望之色,稍微退后几步。
接着,安后抬起密折,道:“话说回来,你对白莲教很感兴趣,不妨看看这番密折。”
冬贵妃闻言做出转忧为喜的模样。
她更知道这副模样会被安后看在眼里。
自先帝驾崩,太后掌权后,冬贵妃都有自信她是最能体会圣意的人。
“白莲贼子祸乱湖广,更引妖邪攻城,还纠结了南疆的魔教中人暗中相助……”
冬贵妃心中默念,将这些都记在心里,以便不时之需,而读到末尾时,她瞳孔微缩,
“按察使韩让被白莲教圣母诛杀军中,相助者是天下第十的瞎眼箭。”
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大官,提点整个湖广的刑事,却被人诛杀于军中,其中还有天下前十的踪迹,冬贵妃的面色瞬间凝重起来,任她如何作想,都想不到这一回白莲教乱,竟会闹得如此之大,只怕湖广无论山水精怪,还是武林江湖,都被扯入到这漩涡之中。
若是如此,那么他们黄岳寺在湖广的人就得赶紧撤回来……
冬贵妃不禁想看更多的密折,但心念刚起,眼前的密折便被安后收起。
她怔了片刻,旋即马上反应过来道:“臣本待罪之身,险些失仪了。”
安后眼眸微敛。
这朝中无甚根基势力的冬贵妃,好用是好用的,只是…尚需敲打,更需警惕。
…………
一国之君或一国之母擅自移驾离宫,本为国事大忌,更何况朝中林党虽灭,但仍倾轧不断,彼此弹劾不断,稍有不慎,便会会给人浑水摸鱼、政变登临大宝的可趁之机,此等故事,史书中屡见不鲜,譬如宋金时海陵王南征,题诗云“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何等豪气雄壮,但后方金世宗政变登基,海陵王旋即遭遇兵变,死于乱兵丛中。
不过,大虞终究并非那些蛮夷王朝,且不论京城汉地安稳,少有谋逆大乱,更何况安后此番出行,不仅携走了小皇帝,还将宫中玺印一并带去,再加之无人知晓她此番南下,便是到了二月时,京城也会井然有序,一切照常,纵使知道安后离宫,朝廷局势也不见得会动荡不安,难不成扶景王政变登基么?
上元将近,京城弥漫在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崔家的家主崔逋街上路遇同僚,以及两位礼部官员,互相道喜之后,便被邀去饮酒。
“可还有别客啊?”
同僚一场,不好拒绝,林逋也想着多拉近关系,只是若是接近了些不该接近的人,可就不好了。
湖广的左右布政使、都指挥使皆有定安党举荐,其中都指挥使苏鸿涛,还被景王亲自接见,然而如今却闹白莲教乱,满地狼藉,待教乱平息之后,势必要追究旁人,宫中更说不准会以此发难,打压乃至摧毁定安党。
已经没了林党大树庇护,崔逋自然是明哲保身,及时跟原来相好的定安党划清界限。
“国子监的杜太学会来,翰林院乔掌院……”
崔逋听见几人都是定安党人,随意寒暄几句,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家中有事,实在不好同去,更何况我等朝廷官吏,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林党之事历历在目,还是做好本份工作为妙。”
“崔郎中何必这般迂腐?”见他这般说辞,一人不住道。
崔逋嗓音板正,显得格外郑重:“便当我是迂腐吧,我委实不愿以权谋私,踏入污浊之中,是了,我就是迂腐君子。”
几人旋即不欢而散。
崔逋并无恼意,恰恰相反,他很庆幸自己安守本份,及时划清界限,更庆幸多亏林琬悺,崔家多了层圣眷在身,到时教乱平定,追究起湖广之事,再怎么也不会追究到他头上。
然而没过几日,崔逋便收到了自吏部左迁礼部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