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代宗师高手宋玦,并没受太长时间系统武学训练的朱温,能够支撑数十回合,才落到这千钧一发的局面,已足自傲。
他所凭借的,自然是少年人的血性和桀骜之气,以及绝不肯向宋玦此等人低头的强大信念。
但开始破裂的肩胛骨,与暴沸欲要破体而出的血液,都在告诉他,他撑不住了,也许今日大限将至。
丝丝的鲜血,已开始从朱温的眼眶缓缓流出。他继续抵抗下去,纵然不像他的战马一样,双腿折断跪倒,也必然在宋玦如同泰山压顶的力量下,七窍流血,再无抵抗之力,最后被宋玦以天刀斩杀!
他心底的纯白猛虎发出不甘的怒吼,牙关咬得嘎吱作响,汗珠自他的全身毛孔涔涔而出。朱温心一横,几乎要做出某个决断。
少年游侠四方时,他曾习得一种秘法,可以在短时间内燃烧血脉力量,获得远超极限的体能,代价却是自己的生命。
此法类似魔门的天魔解体**,却更加刚猛爆裂,如果说使用天魔解体**还有可能以功力全失为代价救回一条命,那么运用这种燃血禁法,在爆发之后,便会从头到脚自燃起来,化作一地飞灰,无法可救。
但朱温不服,他宁愿这样死去,也不愿屈辱地被宋玦所斩杀。他已开始计算,自己若使用禁法殊死一搏,是否有可能杀死宋玦,或者至少给予宋玦以严重损害其战力的重创,好让义军弟兄们能为自己报仇。
但他心中终究是有犹疑。
不仅是因为人世间还有更多牵挂,更因为一种发自心底的信任和直觉。
那些人不会抛弃他,一旦发现他轻敌深入,脱离了视线,拼着死也要来救他的!
嘁地一声,朱温左臂轰然折断,仅余右臂持刀,顷刻便被宋玦的天刀逼近来,天刀便要滑过大夏龙雀的刀刃,一刀斩下朱温首级。
但朱温的神色却陡然浮上了十足的痛快,完全看不出断骨折臂的痛楚。
他轻蔑的眼神,依然表达着对宋玦的深深嘲弄,如同看着一个小丑的滑稽表演。
宋玦永远不可能理解,一个寒素小儿,在他这样的士族面前,怎么能有这等发自内心的骄气!
随着锐利的破风之声,一杆标枪凌空而来,打在宋玦的天刀之上,力量沉雄,好似彗星袭月,震得天刀顷刻偏开,一击落空。
“五湖四海杯中酒,醉往沙场拄太阿,孟绝海来也!宋玦老狗,休得伤我师弟!”
孟楷高声咆哮,身后是平卢具装骑兵队中杀出的一个血胡同。
看见朱温眼眶流血,臂膀折断模样,孟楷不由切齿愤恨,八卦宣花钺斧挥荡,直取宋玦脖颈:“老狗,看我斩你狗头!”
宋玦越发狂怒不已,被朱温痛骂一顿还辱及广平宋氏不说,这孟绝海上来也一口一个老狗,他还有没有当朝大将的颜面!
宋玦自恃步战,也绝不会不是孟楷之敌。说到底,孟绝海虽勇,但毕竟年轻,打磨历练不足。
然而孟楷根本不打算和宋玦单挑。一边,膀大腰圆的朱温二哥朱存大叫道:“三郎,你没事吧。那边的老东西,竟敢欺负我弟,你怕是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看枪!”说着,长枪横扫,刺向宋玦面门。
又有一骑凌厉杀上,马上之人身形瘦削,挺直鼻梁,瓜子脸,丹凤眼,刚硬的下巴略宽,面部线条如刀锋,穿着一身银白明光铠,颡绕白羊毡抹额,浑身散发着一股骄阳般浓烈的英武气质;正是孟楷的副将班翻浪。
班翻浪使一口镔铁重剑,剑上花纹反光,折射如如雪花飘舞,剑势激荡恍若碧海潮生,策马扬剑间,寒光聚而复散,顷刻化作漫天光雨。
虽然只是孟楷的副将,但班翻浪也是以勇武著称,更是世间排得上号的快剑手。当下孟楷、朱存从正面抢攻,班翻浪于侧后奋击,宋玦又被朱温斩了战马,马下作战不便,实际上并不能发挥出“血战八法”的极限威力;因此只抵挡了几个来回,便已经不支。
“可恨啊,这群不知死活的小贼……”宋玦满面污血,五官已经彻底扭曲,异常狰狞。但他知道,不可能再打下去了,朱温这条命也只能先存着。若是再拖延下去,黄巢怕是亲自带着战车部队追上来。
而不远处,还有一位粗豪紫面汉子,策马逼近,手持一杆镏金大枪,气势沉雄,显然也是好手。此人乃是黄巢麾下骁将戴小楼。
“你等先洗干净脖颈,待吾兄大军扫荡,你等便是举族被戮,鸡犬不留,鸡犬不留……平卢骑兵,随老夫撤!”
宋玦一个纵身,如同兔起鹘落,跳出战团,一招手,平卢甲骑便形成紧密的阵势,鱼贯而行,分毫不露破绽。而宋玦以步行跟上奔马,步法如飞,丝毫不落在后。
孟楷带来的骑兵其实也不多,黄巢的战车队尚未到,方才只是几人联手出击,打败了宋玦,才镇住了平卢骑兵,因此众人也不敢追击。何况朱存关心朱温,也没有再追击之心。
“幸好,朱营将未有什么大碍。”紫脸粗豪汉子戴小楼道。
当下,孟楷叫人找来步舆,将朱温抬在上头,用开水煮过的白布给朱温简单包扎,豫备待回营之后,再给他使用宝贵的断续之药。不然的话,肩胛骨破碎,一身功夫怕是要废了。
“师哥,二哥,多谢你们前来相救。”朱温叹了口气道,向孟楷投去感激神情。
若非孟楷放弃自己的追击方向,听了朱存的求援,马上冲杀过来救自己,凭着朱存,是绝不可能从宗师高手宋玦手上救下他的。无论如何,他是欠了孟楷一个人情了。
朱存摇摇头:“三郎你啊,终究是年轻气盛。上战场不比往日里做游侠,哪能把自己性命当玩笑?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和阿娘该怎么办,你师傅又该何等难受,你小子想过没有?”
朱温面露惭愧神色,孟楷却拍了拍朱存肩头,大笑道:“朱家二郎也不必这样苛责弟弟,人不轻狂枉少年,哪能事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说到底,车到山前必有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孟绝海素来就是死冲痛杀,置性命于度外,只求在沙场上战个痛快,无数次鬼门关上转悠,现在不也活得好好地?”
朱温当然知道自己哪有孟楷那功夫,嘴上却不能落面子,笑道:“战得痛快不痛快且不论,今日我臭骂那‘天刀宋玦’,可是痛快极了。”
“骂得好!”孟楷击掌道:“师哥我听人说你怎么骂那个啖狗屎老奴了。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孟楷伸出大手挠了挠头:“哦,对,老而不死是为贼,说的就是这种为老不尊,不说人话的老东西……”
正说话间,马蹄声答答响起,如雨点般急促,一名草军轻骑疾驰而来,扬声大呼:“孟将军,不好了!段小娘子出营去迎接军粮,与一支数十人的宋威部侦查骑兵遭遇,被包围了!”
孟楷登时一惊:“师妹她……你怎么过来了?”
轻骑兵应道:“我军被突袭杀散,我见再战下去必然遇害,便先冲回来报信,段姑娘还在那边苦战……”
朱温陡然变色:“我记得她出营时带了五十骑护粮,且都是身手不弱之辈,敌人却也只有几十人。如此说来,你并没有力战,也没有试图帮她突围,就抛下师妹逃回来了?”
骑兵讪讪道:“这……敌人的武技确实不是极强,但是冲锋合战极有章法,一个照面就把我们杀溃了,我心中慌乱,这才……”
话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骑兵登时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时面颊印上五道红印,随即肿起如丘。
朱温眼里绽出锋芒,用尚能动的右臂猛力一探,狠狠地打在了那士卒的脸上:“既然如此,要你何用?”
这一掌用的力量极大,牵动伤口,顿时全身上下都如同刀割似地痛,导致朱温嘴角又渗出血来,当下咬牙强忍。
那骑士顷刻被朱温打懵了,反应过来时,却见朱温眼神凶狠,不由心中畏惧,大呼:“是小的不对,朱营将饶命啊!”
孟楷本也是愤怒于此人临阵脱逃,但朱温这样狠狠抽他一耳光,却令他不知为何心生怜悯,开腔道:“师弟,罢了,这人也不过是在我军中讨个生活的江湖汉子。官军中有临阵抛弃主将,处以军法的规矩,我军却是没有。何况若敌人真的极强,他逃回来报信,倒并非坏事。”
使虎头錾金枪的紫脸猛将戴小楼也劝解道:“此人虽然有过,朱营将你抽了他一耳光,便也就是了。”
朱温这才意识到,此人毕竟不是直接逃亡,至少还承担了责任回来报信,自己或许所做真有点过。
他只是下意识地很不爽,想都没想就狠狠给他来了一耳光。
但朱温性情高傲,绝不想就此认错,顿了顿才道:“只是师妹她惯用弓箭,并不长于近战,被敌人围困,岂不是……”
“呃……”孟楷挠了挠头:“谁说她不擅长近战了?”
“师哥你上次自己亲口说的,怎又忘了?”朱温记得上次一起在营中吃茶时,孟楷去王仙芝营中看过舞乐之后,回来便对他说过。
“我是说她怕疼,女孩子家不想受伤,不喜欢近战,可不代表她不擅长……我认识她的那一天,我如今还记得清清楚楚,就如同昨日一样……”孟楷悠悠道,眼神中泛起回忆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