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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年后又名天命钢铁号的铁血号上,一位名为帕拉斯的福格瑞姆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什么鬼?!荷鲁斯?!”他高声喊道,同时想要起身在房间中来回转悠——因为他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看到那张脸与那身战甲被拖进萨蒂亚寒凉的夜色中时的感觉。
作为一万年前荷鲁斯叛乱前期最初也是陪伴他最久的两位兄弟之一——的克隆体,费鲁斯·马努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福格瑞姆·伊休塔尔与他自己都知道的一件非常微妙的事情是:
福格瑞姆·帕拉斯本人其实随着年龄和心智的成长,是能够回忆起来一些在“组成他”的这些细胞离开福格瑞姆之前的那些记忆的。这些画面和片段就像是一部声控录像机在帕拉斯的脑海里,时不时会突然随着某些特定关键词的触发开始放映一些让他完全不想看但是没办法不看,随后要么会心生悲愤杀意要么就会脚趾抠出个泰拉皇宫的影像。
所以,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用别的东西和手头的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来对抗这些画面。
他现在在追逐亲情、友谊、工作的意义、战斗的胜利与建设未来中自己的价值,努力用自己的双手和行动来说服美杜莎上最为顽固和年长的钢铁之手大师们——他当然本可不必如此,毕竟费鲁斯·马努斯在此,即使强令钢铁之手们低头他们也不会违抗父亲的命令。
但迫切想要让自己与“那个”福格瑞姆完全区分开的帕拉斯选择了尝试将自己沉入到最底层去,他劳动,他学习,向每一个愿意和他接触和说话的人学习他们带来的故事,有些人生故事很平淡无奇而琐碎,有些人生故事则正是一件惊天动地大事的小小注脚或是其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细节。
而到了漫游港之后,因为让玛格纳从两位佩图拉博之一那儿借来的幻觉迷彩,这样的沉入就变得更加容易了——帕拉斯有时候甚至开始怀疑,基因原体被制作得如此巨大,除了出于非常朴实的“大就是好,大就是力量”的信仰之外,是否还有某种别的意味?
“——那我确实觉得,帝皇在设计你们的时候,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让你们和人类……或者说人民混为一体,你们本身的容貌与体型已经彻底地为你们隔绝了这种成为凡人、理解凡人的可能性。要知道,帕拉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玛格纳与两位佩图拉博都坐在中央公园顶部的观景平台上吹着风,他们周围是人造的晚霞,远处是下班吃过晚饭的漫游港平民在散步,还有小孩子追逐打闹嬉戏的叫喊声。“巨人……歌利亚这种存在啊,在旧地球的传说里可是要被成为王的人杀死立威的哦。”
当然随后这句懒洋洋的话就立即被玛格纳用其他问题从帕拉斯的思考中引开了,那天晚上他们就偷偷去了下城区的水手酒吧大冒险,那是个难忘的夜晚,他们第一次知道了舰桥下的水兵们与甲板下的人们是如何生活和找乐子的,还认识了几位很有趣甚至可能有些在犯罪边缘大鹏展翅的朋友。
切莫斯凤凰最后的骄傲在漫游港的生活和学习中逐渐蜕去了,但这并非消失,而是一种置换,就像存在于茫茫多矿石中的黄金被逐渐地提炼出来,开始闪闪发光一样。
他的骄傲依然存在自身,但却不再需要借助更多在仪式感、外表和言行的体现,它贯穿其内,支撑起他全新的自信、放松、理智与宁静的心境,这些反过来也感染了所有与他接触的人。
福格瑞姆·帕拉斯发现自己在凡人之中变得更受欢迎,也其实很擅长聆听,他学会了如何像一个凡人一样说话和问候;如何取得一个萍水相逢的凡人的信任,在一张酒吧台上分享一杯酒和一个故事;最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了如何像一个凡人一样思考。
当他理解那一瞬间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古老恒星残骸深处,有一个声音同时发出了恼羞成怒的诅咒和喜悦极乐的高喊,那一瞬间他理解了正是由于世间万物的不完美人们才会追求完美,假若万事遂意,万物完美,那么或许最后他们会选择打破完美使它变得不完美——
“应当适可而止。”
这句在他们之前一直在观看的画面中反复出现过的句子如魔音般在他耳畔响起。
他惊跳起来,抓着万能螺丝起子的手指指节紧得发白。
黎曼·鲁斯目光闪动地坐在他对面,刚刚正是他复述了他子嗣在一万年前说过多次的话,那一瞬间福格瑞姆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头如世界般巨大的狼潜伏在鲁斯身体背光的阴影中正在露出獠牙。
年轻的凤凰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大口地喘息,那种灵魂被五颜六色漩涡瞬间吸走的胶粘感挥之不去,直到白鸽飞过来重新团进他的头顶,他才感到头脑逐渐回归到清醒的现实中。
“刚刚那是什么?”他喘息着问。
“哦,我可不知道,”鲁斯轻松地说,“这应该是你们这个时间的某种特产吧,但它显然不喜欢我。”
玛格纳闪出一行字,“看来是直面荷鲁斯的具体形象引起了你的这种不适……我们以后要小心防范这件事,帕拉斯,今天幸好鲁斯和祂都在这里,之后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
“我会的。”惊魂未定的帕拉斯许诺,“我一定会记得小心这件事的。”
“我们都会。”
“所以他们把荷鲁斯就这样带到另一个时间点的话难道不会在整个宇宙中引起大问题吗?刚刚他们还说了是借助卡斯佩尔的梦境形成盖勒力场过去逮他的呢。可见他们是在不同的时间上吧。”意识到自己刚刚如何失态的凤凰开始试图把话题引回眼前的画面。
“那就让我们看看吧。”玛格纳闪出一行字,“至少目前来说,我个人并不认为这个家伙是‘荷鲁斯·卢佩卡尔’——或者说,绝大部分时间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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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身着战甲的身影甫一落地,那身战甲的颜色就又恢复成了珍珠白与金色,但那张脸孔上的神色并未恢复成那般原本的自矜与高高在上,他蹒跚地站起身来,脸上还带着一道血淋淋的痕迹,他咬牙切齿想要复仇——足有四五米高或许更高——挥舞着那柄诡异的宿敌刃试图杀伤任何敢于靠近他的人——
然后在牧羊犬愤怒惊慌的咆哮声中,宿敌刃的尖端击中了最靠近他的那个名为佩图拉博实则拉弥赞恩·卡洛西尼的人。
那一霎那。
在诸多平凡之人或无智慧者的感知中,世界不知为何停滞了一下,但是因为很短而且范围是如此的全面,所以根本没有影响到银河之中绝大部分生命的日常生活,假如有个观察者的话,也只能看到整个宇宙都像是卡了帧的画面一样,在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中顺畅地流过了下一秒钟。
但在最伟大的那些存在、最强大的灵能者们或是对精密技术极度敏锐的那些最为尖端的存在看来,刚刚的事情简直就像是有人偷走了宇宙中时间的一个画面一样,没有人知道那个被偷走的画面中发生了什么,因为它已经从“全宇宙”的这部影像中被“偷走了”,没有占卜或者预言,乃至时空旅行能看到这个画面,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个画面“被抽走了”,除此之外,一切枉然。
下一秒钟,宿敌刃被丢开到了一旁,非石非金属的材质掉落在峡谷底部裸露的光滑石头上,发出了沉闷的当啷啷的声音,它就像一柄没有价值的武器一样被抛开了。
原本握着它的那个存在开始捂着脸在地面上翻滚,哀嚎,尖叫着,马格努斯就像被静止了一样呆呆地站立在那儿,盯着“佩图拉博”停滞的背影。
欧瑟雷尔喘息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左臂已经因为阿斯塔特的痊愈机制止住了血,他警惕地盯着那个正在翻滚的东西,一手握着他的等离子手枪;阿里曼则无法站起,他的口唇中溢出鲜血,新鲜的内脏冒着热气从被剖开的肌肉层与骨头中滑落,“别管我!”他如此严厉地对乌希扎尔说道,“你不是哈索尔·玛特——现在还不如去帮助马格努斯大人稳固周围的结界……咳咳,不要让这个东西逃走!”
“什么?这不是狼神大人吗?!”奥恩·恶冬发出惊讶的喊声,但同时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立即将自己的斧头拔出来握在了手里。
“这不是他!这是恶灵!我们所见过的最大的恶灵!”欧瑟雷尔说道,“小心应对!它很强大!”
牧羊犬发出一连串喉音,没有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他也无暇打字,黑白色的花狗蹿到单膝跪地的钢铁之主面前,焦急地环绕着他,亲昵地用头与耳朵蹭着他,甚至用舌头舔着他,完全是一条宠物狗能表现出的、最为担心他饲主的那副摇头摆尾模样——这让两位千子都将异样的目光分给了两名太空野狼,后两者则装作没有看见。
但他们所警惕的那个恶灵似乎依然十分痛苦,无暇对他们发起更多攻击,它顶着荷鲁斯的庞大外形,如此逼真,在痛苦的翻滚中珍珠白色的动力甲染上了驼色的尘土与彩色的苔藓汁液,光滑的油漆镀层被锋利的石板划破露出其下的金属本色,狼皮披风沾满尘埃。
“呃……这究竟是……”钢铁之主在另一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我……我……是我。”
有着荷鲁斯脸孔的这个存在一声痛呼,反弓起庞大的身躯,动力甲的关节铰合处吱呀作响。
“哦哦宝贝,是你,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别担心。”
在场的四位阿斯塔特脸上同样露出了极为扭曲的表情,有两位看起来恨不得立即把自己的耳朵卸掉,马格努斯又呆住了,他哆嗦着嘴唇僵硬而震惊地开始来回在这两位原体兄弟之间打量。
恶灵发出一声哀嚎,它的双手抓住了它自己的脸孔,手指绝望地痉挛着抗拒即将到来的宣告。
“别担心,宝贝,我觉得我好像猜到这是谁了……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钢铁之主宽慰地拍拍狼群之王的头,缓缓站起身来,LOGOS战甲几乎完好无缺,唯有一道崭新的裂口,但它的周围并没有血迹,宿敌刃刚刚好划破了战甲厚重的表层与内衬,应该只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尖端刚好接触到这躯壳的皮肤而已。
嘶啦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皮肉分离的声音,就像是熟透的果荚破裂一样轻易,恶灵从自己的脸上撕下了荷鲁斯的脸孔,这张脸皮与其下的物体之间牵连着粘稠的汁液丝线,更多晶亮的液体如甜到发腻的蜂蜜般顺着他的下巴流淌下来。
这回马格努斯在阿里曼与乌希扎尔之前惊呼出声。
“阿蒙?!”
在汁液流淌之下,在牧狼神荷鲁斯的身躯顶端与他的战甲包围中,面露痛苦之色的那张脸孔正是千子军团第九学会的连长,原体曾经的导师与现在的侍从,阿蒙。
原体的身躯与阿斯塔特的脸庞,这景象如此可怖诡异。
“不,不对!”“怎会如此?!”“真的是你做的吗兄弟?!”
“不是他。”那个钢铁之主中的东西说,“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又一次撕扯与破裂的声音,这一次四散溅落与流淌的液体的颜色是牛奶般的颜色,散发着令人不快的苦味,阿蒙的脸孔就像是一张被剥下的橘子皮一样被丢开了,随后在对方的体重下被压成了更加软烂的形状。
这一次露出的脸孔是一张凡人的脸,马格努斯、阿里曼与乌希扎尔都不认识他,但符文牧师认识。
“纳维德·姆尔扎。”欧瑟雷尔眉头紧拧,“这个凡人……没想到……”
“他是谁?”
“这个凡人是诗人在来芬里斯之前的同事与同伴。但他应该已经死了,就死在他来芬里斯之前。”
“是的。”面色苍白的卡斯佩尔说,他刚刚醒来,目睹了姆尔扎的脸孔从阿蒙的脸皮下出现,看起来很想呕吐,“就是他!我想起来了!就是他!姆尔扎死了!但那天我在泰拉的轨道平台房间内看到的就是他的脸!这就是那个触发机制!因为姆尔扎那时候已经死了!死去的朋友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那个瞬间的恐惧让我的心灵有机可乘!随后我就放弃了一切唾手可得的梦想与目标,直接动身去了芬里斯!”
躺在地上翻滚的恶灵似乎也精疲力竭,它挣扎着,体型开始缩小,变成了凡人的体型,它的动力甲变成了柔软的学者长袍,它朝着卡斯佩尔哀求地伸出双手。
“不对。”那个存在说。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这不可以!这不应该!没到时候!这不——水晶的碎片如流星般炸开,宴会的帷幕后传来诅咒,王座两侧的颅骨被打落在地,花园中的生灵慌张地在怒火下寻找藏身之所。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让我,看看,你的,真面目。”